第一章 家難
作者:鬱榕      更新:2021-08-11 04:39      字數:4424
  砰地一聲,鮮血綻開,灰蒙蒙的天空被狠狠地撕裂開來。 .

  ??張春猛地驚醒。他的眼前依然晃著骨瘦如柴的身影,他們跪在地上求饒。然後另一群同樣骨瘦如柴的人衝上去,沒有憐憫,隻有你死我活。連鮮血都沒有一絲溫度,冰冷刺骨。這樣的夢魘已經折磨張春兩天了。

  ??手腕和身體從骨子裏的疼痛告訴他,這一切曾經如此真實地發生過。

  ??“春丫。”張春手腕和額頭上的毛巾滑落在床上。張春下意識地叫了一聲。

  ??昏暗的房間閃現出一絲光亮,一個健康的,充滿活力的身影走了進來。

  ??張春按住了仿佛要裂開的額頭,仔細分辨著眼前的事物,理智開始慢慢恢複。

  ??這是1898年,光緒二十四年,戊戌年,狗年。

  ??記憶中,這一年朝廷將進行戊戌變法。大清帝國與德國簽訂《膠澳租借條約》,德國攫取了修築膠濟鐵路開采鐵路沿線礦產優先承辦山東各項事業的特權。滿人政權與漢人權貴之間的鬥爭已經不可遏製,慈禧太後對漢人的提防已經變成了不滿,將義和團變成正規民團,要拋開綠營,用八旗軍和民團和洋人一拚死活。

  ??當然這一切與張春沒有關係。

  ??三月,春寒未盡。

  ??雲龍河從虎頭山流出來,時而暴烈,時而溫順地匯入雲夢澤,匯入漢江。河畔的雲龍鎮正在山區和平原交界處,這裏的人被稱為湖裏人。千湖之省,雲夢大澤還沒有完全消失,湖當然多。當然根本原因除了漢江經常泛濫以外,就是河渠不暢,自澇引起的。

  ??若幹年後,一個試圖改天換地的偉人開通了多條人工河,把滄海變成了桑田。不過又過了多年以後,在農研所搞環境研究的張春也很難說出偉人的決策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

  ??與湖裏人相對,不到二十公裏,過了燕子口就進了大山,大山裏的人叫做山裏人。

  ??雲龍鎮,位於承天府,京山鍾祥天門縣交界處,山裏有山賊,湖裏有湖匪,又處於三不管地帶,曆來就沒有太平過。這不張家招賊了,或者說這個雲龍鎮都招賊了。

  ??張家大院,三重的院子,燒掉了一半。

  ??賊人據說是湖匪,但是卻是從北邊來的。河南遭災了,遭災就會有流匪,湖北好活人,所以八百裏周湖就多了一股匪人,到了湖北也預示著流匪會化為流民,他們要搶糧度過春荒,之後當幾年山賊,就變成這裏的山民。隻是不管是流匪還是本地人都在這個過程中消耗殆盡,十不存一。

  ??幾百年來,這種循環不斷,殺戮不斷。山裏人就是土匪的代名詞,當然湖裏人也差不了多少,隻是湖裏人地處平原,是生產糧食的地方,朝廷保護多一些,相對平靜。

  ??雲龍鎮隸屬於京山縣,有一個官府的衙門錢糧櫃,主管雖然是縣丞,也是千總,原來有一百多官兵。不過現在隻剩下不到二十人,縣丞和兩個把總都死了。縣令隻好派了主薄過來,卻隻帶了十多個衙役。今天有衙役過來問張家的災情,不過也隻是問問而已,不是賑災,而是敲定春天能不能納糧。朝廷政不下鄉鎮,鄉鎮原本是保甲來管理的,朝廷正處在缺錢的時候,他們關心的是銀錢。賑災變成了鄉紳保甲的事情,不過原來的保長是現在張春的老爹,現在張家沒人了,隻剩下了八歲的張春。

  ??張春的靈魂回歸前,原本是農科所的一個研究員,在一次試驗中中了毒,因為身體太差的原因,別的同事過了一些日子就沒事了。而張春在病床上拖了一年多。最後靈魂穿越了整整一百年。

  ??受難的不止一家,張家嶺和金雞嶺,張家兩個祠堂沒了。金雞嶺張家據說隻剩下一個媳婦。

  ??張家嶺土匪來得晚些,有了一些抵抗,但是也好不了多少。原本以為也是要滅門的,沒想到從死人堆裏爬出一個八歲的小孩,隻不過已經換了靈魂,一百年後的靈魂。張春所在的研究所隸屬於軍方,平時要做一般性軍事訓練,這讓張春在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武器,還真讓他找到了,一把古董級的盒子炮。

  ??張春現在還不叫張春,叫大伢。

  ??張春不知道該怎樣評判這場浩劫。人數眾多的土匪不能稱之為土匪,那就是一群餓得隻能用身體撕咬,揮舞的木棍打在身上,甚至連疼痛都沒有的災民。他們抓住任何尖銳的東西,用性命去搏,隻為換來一點吃的東西。如果說張家死了三百多人,而土匪們的屍體到現在還沒有拖完。

  ??救火,救人或者殺人,整整三天。本家的人一走,張春就倒下了。

  ??進來的女孩子叫春丫,是家門一個姐姐的丫鬟,從外麵買來的,十四歲,原本姓什麽沒人知道,但是現在姓張。這個少女和張春是讓張家沒有被滅門的原因之一。春丫會武,武藝還非常不錯,即便是丫鬟,也總還是吃得飽穿得暖,是張春見到的唯一合乎後世健康標準的人。而八歲的張春會開槍,一把盒子炮,其實不需要瞄準,因為對手根本不會躲避,被打死的土匪們的眼中張春甚至解脫。隻是張春太小了,這把古董級的盒子炮威力不大,但是震動還是讓張春有些控製不住,整個手腕,連帶著手臂現在都腫了。

  ??張春在春丫最後的抵抗過程中,開始開槍。讓已經絕望的幾個女人也開始了自救的行程。

  ??跟著春丫走進來的還有一個老人,是張家槽坊的大師傅,據說也是買來的,但是跟了張家幾十年,正是他帶著兩個徒弟從後院翻牆進了內院,才使張春和春丫有了徹底扭轉局麵的機會。

  ??隻是張家嶺四百多人,連家門帶佃戶,隻剩下了不到四十人,全部帶傷,輕傷的隻有十多個人。張家嶺的張姓是從江西九江府遷徙到清河,然後在從清河派生出來的一個旁支。而金雞嶺雖然也姓張,但是卻是從安徽遷到清河的。太平軍北伐時期,清河張姓為了自保,將兩個不同老祖宗的張姓合並,續寫了張姓總譜。張家嶺和金雞嶺就從明爭暗鬥變成了生死相依。這是亂世必然的結果。

  ??清河本家來人的時候,殺戮已經停止了,張春正帶著人掩埋親人的屍體。

  ??張春現在是明字輩,來人是也是明字輩,但是因為字派不同,要比張春高一輩。張春雖然隻有八歲,但是總算是張家嶺大房嫡長子,張家嶺張家也就沒有絕後,所以本家來的人隻給十串銅錢,就回金雞嶺去了,那裏沒了主事的人,死傷比這邊更加慘重。

  ??張春沒說什麽。

  ??“少爺,又有兩個人走了,不過,剩下的人應該還好。”張秀清對這個八歲的孩子十分恭敬。

  ??張秀清隻見過幾次這個張家的小少爺。沒想到這三天,原本到槽坊咬著手指膽怯得要命的孩子,居然在大難臨頭的時候,徹頭徹尾地換了一個人,如果不是現在全身顫抖著躺在床上,人也沉默了很多。張秀清幾乎要認為張家出了一個妖孽。

  ??盡管如此,這個少爺也表現出了遠超同齡人的成熟。

  ??“秀爺爺,鎮裏的大夫沒走吧。”張春把濕毛巾遞給春丫,讓她用井水浸了給自己降溫。他的聲音沙啞的幾乎失聲,一說話就帶來猛烈的咳嗽。

  ??“還在呢。藥材也讓阿強去買了。”

  ??“大家有開水喝嗎,包傷口的布煮過了吧。外麵再下雨?”張春抬頭窗外。天很陰沉,簷瓦上滴滴答答地,顯然雨水不小。

  ??“幸好下了雨,不然火勢還不停呢。”

  ??“死去的人都收拾好了吧,汙染了的水是喝不得的。”張春想爬起來,但是實在無能為力。

  ??“村子裏還好,都收拾好了,野地裏的還沒有。”

  ??“盡快下葬吧,土匪們也一樣。大家都住得下吧,內院也沒幾間房了。”張春的身體並不好,或者說很差,很瘦弱,能撐到現在就非常不容易了。

  ??“救人的人還沒回來,小榮在外麵搭了幾個棚子,不知道能活多少人。”

  ??“糧食夠的吧,讓人守著,到夏收還有些日子。”

  ??“糧食都在內院呢。夠是不太夠。各家都搜過了,沒剩下多少糧食,賊人就是衝著糧食來的。”

  ??“把家裏首飾什麽的全部拿去當了,糧食要夠。”

  ??張家最後總還是守住了內院,內院留下了一些銀子和首飾,還有一些糧食。

  ??“各家都遭了賊,糧食怕是都不夠,要是鎮裏不派糧,糧價要漲,怕是買不了多少糧食。下麵還有幾個村子著了火,活不了幾個人。金雞嶺張家據說沒人了,收屍的人都沒有。剩下全部是女人和小娃兒,女人也都被糟踐了。”張秀清說的各家,不是指普通的佃戶,而是指大家族,這些大家族擁有自己的家丁武裝,就是土匪也不敢輕易招惹。而張家嶺和金雞嶺雖然有一些丫鬟和仆人,但是會武藝的家丁卻很少。連春丫也不過是個意外。

  ??張春歎了口氣:“全部換糧食,現在銀錢沒用。賊人還沒走?”

  ??“大部分走了,賊人死的人比我們多,有些人是餓死在野地裏,也有自己上吊的。撿了好幾個快餓死的孩子。”

  ??“能養活就養著吧,下雨了,把村裏全部搜一遍,把所有有用的東西全部集中到這裏,不夠建房子。先建院子裏的,院牆還在,賊人不是那麽容易進來。莊稼地裏先別管了。”

  ??“是,少爺。”

  ??張秀清出去後,張春在春丫的攙扶下下床。

  ??張春還是穿著長袍馬褂,不過是芹姨她們現改的。原來的衣服上全是血跡被拿去洗了,現在張春身上是用大人的舊衣服改出來的。

  ??張春是知道這段曆史的。“光緒家難”記載進了家譜。不同的是,原本張家是滅門了,隻是因為嫁到清河的一個祖奶奶讓兒子歸宗後續起來的。據說為了重新支撐起張家,一次性花掉了二百兩銀子。張春估計這幾天平靜後,這位祖奶奶,現在的大姐大概也到了。

  ??“春丫,我想到外麵走走。”如果說心中沒有惶恐,這不是事實,但是張春知道,自己不能把惶恐表現出來。張春不明白為什麽這些人會選擇相信一個隻是孩子的自己,但是如果自己垮了,這群人恐怕也就散了。

  ??而且他需要好好把情況整理一下,很多事情他都沒能想明白。

  ??光緒年,是在張秀清嘴裏知道的。

  ??這一年是中國社會變革的開始,隻是沒想到會是以殘酷的殺戮方式。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