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難怪正不壓邪!
作者:隨輕風去      更新:2021-08-11 04:25      字數:4426
  方應物心裏也很清楚,公開出頭造勢是一件有風險的事情。別的不說,如果傳到天子耳朵裏,一時xing起連他自己也打下詔獄去,那還會有誰來救他?

  ??但是當前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方應物要人沒人,要錢沒錢,完全沒有任何其他辦法。想救出父親,容不得他瞻前顧後。

  ??其實以方應物的兩輩子讀書人xing格,更喜歡智珠在握的黑箱作業、幕後cao盤,而不是賭博式的拋頭露麵公開博同情。不過這次萬般無奈,也隻能厚著臉皮上陣了。

  ??與敲登聞鼓比起來,還是去通政司上書更體麵、更有尊嚴一些,這也是他為什麽選擇了去通政司上書的重要理由之一。他是士人,不是平頭百姓,擊鼓鳴冤攔街告狀之類的事情太掉身價。

  ??卻說這ri上午,工部尚書張文質下了早朝,來到通政司衙門坐衙理事。不要以為張大人老糊塗走錯了地方,他雖然年近六十,但可不糊塗。

  ??張大人的官銜雖然是工部尚書,但這是加官虛銜,表示享受正二品待遇。外麵尊稱一聲大司空,實際職務還是署理通政司。畢竟通政司位列九卿,地位較高,以尊官向下兼任也是常見的。

  ??張司空坐在堂上,悠悠哉哉的先品了幾口新茶,然後不急不緩的等待下屬來匯報工作。

  ??通政司裏都知道老大人喜歡喝茶的愛好,所以等張老大人進了屋後,又給他老人家留出了一刻鍾品茶時間,然後這才陸陸續續的魚貫而入,稟報各項事務。

  ??通政司右通政趙侃捧著一封文書,腳步匆匆的邁入了通政使大堂,對張文質道:“今ri有地方生員一名上書,請司空過目。”

  ??張文質聞言不悅,不耐煩的埋怨道:“太祖法令,天下軍民皆可上書言事,惟獨生員不可,退回去就是,拿來與我看作甚?多此一舉,你連這些都不明白麽!”

  ??趙侃詳細解釋道:“此乃淳安士子方應物所上,專為言其父親之事,其父就是上個月下詔獄的方庶常。所以下官不敢做主,請司空裁斷。”

  ??張文質接過文書,先是沉思了片刻,然後才展開看,入眼見是:

  ??“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此語至當,真見古人之心。常存此心,自不見直言得罪有毫發之可矜負也。但天下人公共大事,臣父一肩擔盡

  ??臣不能救父於雷霆之中,亦不能侍奉於左右,惟願以此身相代”

  ??簡而言之就是兩段意思,一段是聖主忠臣都沒錯,各盡其責;另一段是請求替父親坐牢受苦。

  ??看完後,張文質歎道:“以身代父,是為盡孝也,我等位居通政,不能阻塞言路,亦不可不許人盡孝。將這封連同其他奏疏,一起送進宮中文書房罷。”

  ??趙侃猶疑道:“隻怕惹得其他人不高興。”他說的這些其他人,當然指的是被方清之彈劾的那些人。比如閣老,比如權閹,比如受寵的僧道方士,可能還有不可一世的萬貴妃。

  ??張司空又仔細看了一遍,“無妨,文中沒有什麽多餘內容,沒有像他父親那樣彈劾一片招人怨恨,滿篇隻談忠孝而已。若連這都要阻擋,那傳了出去,我等豈不成了不忠不孝之人?”

  ??張司空很明白,方清之這件事,雖然朝廷中人嘴上不說,但關注度並不低,隻是暫時沒有人公開掀起來。

  ??為難之處在於,如今道消魔漲,文臣氣勢大弱,在天子心裏根本沒有麵子。如果為方清之說話,有可能火上添油觸怒天子和一群被彈劾的小人,從而毀掉自己前途命運;但如果落井下石,那名聲也就臭了,所以最後隻能暫時沉默以對。

  ??而方清之兒子趕赴京城為父上書,等於將事情公開化,這是一個敏感的信號。他其實請求的是早ri了結此事,是貶是謫還是官複原職,要早出結果,不要拖延ri久、人心不定。

  ??張文質隻想安安穩穩當他的二品官,並不想摻乎這種事。若是壓著這封奏疏不放,被有心人故意解讀起來,有嘴也說不清。反正這方應物的奏疏中沒有明顯犯忌諱的事情,他隻做個二傳手就好,還是讓宮中去決定罷。

  ??按下這邊不提,卻說方應物到通政司投了奏疏,隨後就去了距離通政司不遠的錦衣衛。

  ??雖然錦衣衛衙署位居皇城之南,地方並不偏僻,但卻門可羅雀,門前胡同也是人跡罕至。若非情不得已,誰願意從這裏過?

  ??方應物走在錦衣衛胡同裏,要說心裏不緊張那是騙人的。一邊祈禱錦衣衛官校不會像電視電影裏那麽凶殘,一邊又想著如果被凶殘了也未必是壞事

  ??在大門前,列著兩排站班官校,人人身著統一製式的紅襖,腰間也挎著統一製式的寶刀,並懸掛著木質腰牌。

  ??十幾雙原本百無聊賴的眼睛突然來了jing神,齊刷刷的she向方應物這個不速之客,仿佛看到了珍稀動物一般。

  ??方應物隔著一丈遠,對著領班拱拱手,“在下淳安生員方應物,聽聞家父在詔獄中,心中牽掛,還請校尉通融,叫我父子相見以全天倫。”

  ??沒人出聲理睬,兩排錦衣衛官校仍舊站在那裏,沒有任何回應。

  ??方應物歎口氣,咬咬牙跪在了錦衣衛大門外,對著衙署連續磕了三個頭,此後便一動不動。

  ??過了好一會兒,門前的領班校尉忍不住好奇,問道:“你跪在這裏作甚?”

  ??方應物答道:“恨己無力,不能膝前盡孝,唯有在詔獄門前畫地為牢,陪伴父親。”

  ??那校尉心裏同情,歎口氣便任由方應物跪在門前不管了,隻要他不擋路就好。

  ??雖然苦不堪言,但方應物心裏默念各種史書素材,硬是神遊物外的堅持了一ri。直到傍晚時,這才搖搖晃晃的起身,腰酸背痛不提,膝蓋幾乎都不能直立了。

  ??強打jing神,高聲口占一首道:“浩氣還太虛,丹心照萬古。父親報國恩,兒作忠魂補!”

  ??可惜周圍沒有百姓群眾圍觀,一聲叫好也沒有。此後他踉踉蹌蹌的出了胡同,在方應石扶持下,回了會館去。

  ??方應物在門外的一舉一動,當然都會傳到裏麵,坐鎮詔獄的吳僉事聞言感慨道:“隻要不犯禁,隨他去罷。”

  ??次ri,又是一個輪回。方應物先去了通政司,再次上疏,接著繼續去錦衣衛外求見父親。

  ??領班校尉勸道:“令尊之事,何曾是我們可以做主的?你又何必執著於此。”

  ??方應物哽咽答道:“父親終究還是在這裏受苦,為人子者心如刀割,豈能忍心相棄而去!”

  ??此後他又是在錦衣衛衙署外跪了一整ri,臨走前作歌曰:“風吹枷鎖滿城香,簇簇爭看新庶常。不見同聲稱義士,仍有伏獄作孝郎。聖明厚德如天地,廷尉稱平過漢唐。報國從來惟忠烈,此身七尺隻隨方。”

  ??領班校尉將事情傳了進去,吳僉事苦笑幾聲,“廷尉稱平過漢唐,倒是誇讚我等。隻是這句不見同聲稱義士,不免暗諷朝中諸公了。”

  ??又次ri,還是與前兩天同樣的流程。方應物第三次到通政司投奏疏,此後又到錦衣衛衙署外麵。

  ??今次換了領班校尉,沒有與方應物搭話但也沒管他,任由方應物跪在門前不理。

  ??還是從上午跪到夕陽西下,方應物幾乎站立不起,還是方應石硬生生將他攙了起來。

  ??方應物萬分悲憤,提筆在胡同牆壁上題詩道:“宋室忠臣死,方家是後身。誰知今將相,還是姓秦人!”

  ??這首言辭之激烈,原超前兩天的兩首。還是姓秦人,這是把大臣比喻為秦檜也。

  ??方應物jing疲力竭的回到了會館,又看到婁天化在庭院中徘徊。他有氣無力的問道:“事情可曾妥當?”

  ??婁天化摸摸肚子,“在下今ri粒米未進”

  ??又是這句話!方應物暗罵一句,這廝是不是每次找自己之前,都是先餓著一天不吃飯?

  ??難道因為合約文書上寫明,在父親救出之前,他幫忙分文不取,所以就靠蹭飯這種方式占便宜罷?那還真是分文不取,隻多吃了幾碗米飯

  ??方應物便打發方應石去取飯菜,趁著間隙,婁天化稟報道:“遵照了公子的吩咐,在下已經把這忠臣之家必出孝子的消息散了出去。

  ??還有那幾首詩特別是其中幾句,也都傳開。公子請放心,我們這同行一夥人專門互相協作的,既能打探消息也能放消息。”

  ??“如此便好”方應物十分滿意,若能收到效果,也不枉自己拉低身段、丟人現眼一番。作為清高的人,能舍得下臉皮去幹這些事,那真是下了大決心的。

  ??婁天化一邊扒著米飯,一邊建議道:“公子你還是太端著架子,不會流眼淚,如果能當街痛哭流涕,那效果更好。”

  ??方應物沒有搭理他,繼續想起下一步的事情。

  ??如今自己的孝德形象漸漸樹起,占據了道德高地,同時極力作詩詞吹捧抬舉父親,又沾了忠字的光。作為一個無可挑剔的忠孝模範,又在詩詞裏冷嘲熱諷的激將,現在總該有一些大臣開始關注自己了罷。

  ??下麵,自己該主動出擊去尋求機會,還是坐等那些還心存正直的大臣來召喚和拜訪?

  ??對此方應物兩難了,若是主動出擊,顯得功利xing太強,削弱了道德光彩;若是坐等別人主動,又心裏沒底,誰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正在猶豫不決時,會館的黃掌櫃急匆匆進來了,手持兩個名帖,對方應物叫道:“前麵有兩人來找你!”

  ??方應物大喜,真沒想到居然來的如此之快,這下就不用自己為難了!不知是鄒尚書還是謝狀元?

  ??接過名帖,方應物急忙去看,一封上麵寫著“禦前錦衣衛指揮使司指揮同知萬”,另一封上麵寫著“禮部尚書太子少保文淵閣大學士劉”。

  ??這都什麽玩意,盼了半天,盼來的兩位全不是史書上的好人啊方應物長長歎了一聲,麵se不是很好看。旁邊方應石納悶道:“用秋哥兒的話說,有人找是好事,為何歎息?”

  ??“我隻是感慨,這年頭為什麽朝中好人鬥不過jian邪。就看這機敏程度,好人比jian邪輩差得太遠了,難怪正不壓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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