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我本低調人
作者:隨輕風去      更新:2021-08-09 23:53      字數:4026
  關於這盧尚書來去的時間,李佑也真覺得有意思,六月最熱時候來這江南返家探親,八月天氣轉涼了,又要回北方京師去,和大雁反道而行麽。

  ??這次宴席自然不會在水榭裏了,又擺到了縣公館退思堂。李佑和薛舉人一齊進去,便發現廳內送行的人和上次接風時大不一樣,居然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居多,而上次都是官員、士紳、宿老之類。

  ??原來盧尚書回京之前想會一會家鄉的年輕俊彥,算是獎掖後進的意思罷。今曰陳知縣到縣學便是考察選人去了。此時這十來個縣學生員三五成群的高談闊論,意氣風發下帶動的廳內氣氛也活躍起來。

  ??李佑對薛舉人笑談道:“這些年輕士子…”,到此忽然住口不語。

  ??薛舉人疑問道:“怎麽了?”

  ??李佑喟然道:“才想到我比他們更年少。”

  ??“啊呀,為兄也才剛記起賢弟似乎歲數不滿三十。”薛舉人大悟。

  ??三十…明明是不到二十。

  ??李佑年紀輕輕就混跡縣衙、官署各種老油條之中,導致平時打交道的男姓大都是三四十歲的中年大叔之流,類似黃師爺、薛元慶這樣的。近墨者黑有時候搞得自己都忘了本身差一些才十八歲,別人也時常忽略了這一點。

  ??此時忽然見到一幫小秀才,李佑還下意識覺得人家年輕意氣,其實大部分都比他大好幾歲…他確實也很少與本縣年輕一代的讀書人有什麽交遊,在這兒想著是不是上前湊湊熱鬧時,便認出其中有個嚴秀才,頓時打消了主意。

  ??今夜的宴會很令李佑失望。既無記家佐酒,又無歌舞助興。隻見得盧尚書、陳知縣和秀才舉人們在席間談論些經義時策,考校些文章典故,一幅前輩提攜、後輩奉迎的好場麵。

  ??這對李佑來說又是拘謹又是乏味,實在無趣得很,在席上有些坐不住。便懷念起趙大官人的宴請來,那才是輕鬆隨意快活。不由得滿懷哀怨的望向縣尊大人,這樣場合為何要叫下官過來?

  ??不是他說不上話,胡謅也能謅兩句的,但沒必要。一是以他如今的名聲,不需抓緊一切機會表現自己了,何況上次已經在盧尚書接風宴大出過風頭。二是他最近都在想著八月十六虎丘會,那才是更值重視的場麵,今天就算了,要蓄精養銳。三是眾人討論八股文章,不是他這個武官該插嘴的,他上輩子的專業方向也並非科舉和八股文。

  ??所以今夜還是低調為人罷,正當李佑考慮拿什麽借口逃席遁走時,卻已經被人盯上了。

  ??不是別人,正是老冤家嚴秀才。想幾個月前,嚴秀才是本縣民眾公認的第一才子;兩個月前,大家開始爭論李佑和嚴相公誰更有才;到了現在,基本上都認為李佑勝過嚴相公了,隻是出身時運不濟,取不得功名而已。

  ??又加上前後幾次種種被打臉,連青樓姑娘們都把他排到了李佑後麵,自傲的嚴秀才心裏對李佑的怨念那是不用提了。

  ??更想不通的是,為何這姓李的賣弄幾分聰明寫了些銀詩豔詞,就大受追捧的蓋住了他?簡直虧死他苦讀十幾年學來的滿腹錦繡了,難道這個世道真的是曲高和寡?

  ??始終注意老對頭的嚴秀才發現某人今天露了怯,席間沉默的不發一言,便心下暗笑,可算原形畢露了罷,取巧之道豈能長久。趁個無人說話的空當,就拿話去擠兌李佑道:“李大人也是才名遠播的,詩詞我等耳熟能詳,不知可有什麽筆下雄文教我等見識見識麽?”

  ??李佑心裏罵了幾句,要開口時就聽見那邊薛舉人為他分說道:“李大人不求功名,雖有才華但也不必埋首經義研習文章。”

  ??嚴秀才卻說:“居官豈可不習聖人之言。”

  ??這時盧尚書發了話,“李巡檢不擅此道也是情有可原,不用強求。但實在可惜這天賦了,奈何為之一歎,否則我縣科場後續有人矣。”

  ??以虛江縣還算可以的文風,也差不多平均兩三科左右才出一個進士的樣子。盧尚書這話儼然是抬舉李佑了,不過他真是感到可惜的,官場上同鄉關係是絕大的臂助,本鄉人出的進士越多當然越好。

  ??不曾想到盧尚書都出麵幫著李佑開脫,嚴秀才即便不服氣,但也不好再說什麽。

  ??眾人本以為此事就這樣揭過去,但李佑忽然又大笑三聲,引起席間側目。

  ??關係到視為安身立命根基的才名,怎麽可能任由打臉而不反擊?我本低調人,奈何逼太急,李佑心裏歎道。

  ??據上次觀察,盧老大人不是那種極端道學正經的原教旨人物,在他麵前偶爾放蕩一把不會有什麽事故。所以…又到了李名士的表演時刻了。

  ??薛舉人十分湊趣的問:“李大人為何發笑?”

  ??李佑指著嚴秀才道:“方才聽見嚴相公談論,想起我昨曰在家寫的一篇八股文章,暗暗相合,隻感覺所見略同,故而會心發笑。”

  ??在座最驚奇的要算陳知縣了,李佑文章什麽水準,他是考校過的,自然最清楚,李佑根本不會寫八股。這方麵那嚴秀才是縣學公認第一,有真材實料的,李佑哪裏比得上。

  ??盧尚書也來了興趣問道:“李巡檢也會寫時文麽?”

  ??李佑躬身道:“請老大人聽我誦讀,雖然簡短,但謹以此文與嚴相公討教高低。”

  ??眾人便一齊靜聽,李佑高聲道:“文曰:惟其如此,所以如此;既然如此,何必如此;若要如此,還須如此;聖人如此,吾便如此!思來想去,在下這篇八股文章真與嚴相公的立意相合,交相輝映,值得痛飲,請!”

  ??連續八個如此,諷刺的入木三分,一時間鴉雀無聲,眾人不知該如何反應。

  ??老尚書卻毫無顧忌的扶案笑道:“李巡檢真是有幾分才略,嬉笑怒罵之間,寥寥幾句便道盡了八股時文的精意。不能科舉真是可惜,老夫再為一歎!”

  ??話說八股文在這年頭真隻被當成了文人混入官場的敲門磚,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早不是那麽神聖了。李佑這幾句戲謔雖然簡短卻刻畫的惟妙惟肖,旁人想反駁但又發現似乎就是這麽一回事,辯無可辯。

  ??再說席間醉後笑談而已,也沒必要那麽較真,李巡檢宥於出身限製,終身與功名無緣,難道還不允許人家發幾句牢搔麽。

  ??老大人笑起,眾人便陪著大笑,連科場最成功的第五名進士陳知縣也難得苦笑了幾聲。有兩三個同為縣學生員的,也許聲音不是最大,但笑的最開心最真誠,由衷的祝賀嚴同學被李大人再次掃了麵子。

  ??隻有嚴秀才氣的滿臉通紅。李佑編排了這麽一篇啼笑皆非的文章,又處處點出是與他呼應,再次把他給消遣了。

  ??李佑高舉酒盅對嚴秀才道:“僅為酒宴醉語,在下多有得罪,如此相公,再請!”

  ??從此嚴秀才得了一個如此秀才的外號,更有不對付的人直接叫他嚴如此,在縣府之中的士林聲譽又被李佑輕描淡寫間抹去了不少,追悔也莫及了。

  ??老尚書見李佑故意去羞辱嚴秀才,又訓導他說:“你小小年紀不要如此憤懣刻薄,即便出身不好求不得功名,但機緣不錯,有個巡檢位置也叫你衣食無憂了。悠遊山水田園之間,以詩詞載道便足以成就美名。李杜詩篇傳誦至今,有幾個還記得他們做過什麽官?想我縣自古來未出過有名的詩人詞者,老夫看你卻是有這份天資,當自珍惜,不可輕廢!”

  ??李佑避席拜道:“老大人苦口慈心,下官謹記教誨之恩。”

  ??宴席到尾聲時,該著秀才們輪著獻上送別詩詞了,卻冷了場…有個似乎是因為功名不成而憤世嫉俗、不懷好意的李巡檢在一旁虎視眈眈、磨牙吮爪,誰敢輕易出頭。詩詞又是李大人的長處,誰要去賣弄詩詞,搞不好自謙獻醜就成了真正獻醜了。

  ??其實都是秀才們自己嚇自己,不去招惹李佑的話,他哪有這份閑心一個個都樹了敵。

  ??陳知縣便目瞪李佑,叫你來幹什麽的?該你出場時往別後縮,還不趕緊出來救場。陳知縣知道自己詩詞唱和這方麵比較平庸,他也不是妒賢嫉能的人,叫李佑來無非就是這點用處。

  ??頂頭上司都大發眼色了,李佑隻能出麵圓場。再次唏噓我本低調,奈何被迫。抄襲的路子真是越走越遠,越陷越深,不能回頭了。

  ??無奈之下也沒時間精挑細選,即席剽竊改編了一首道:“下官有詞闋敬上,恭送同鄉老大人回京。”

  ??眾人細聽,上闋是:“韶華爭肯偎人住?已是滔滔去。遊子無奈渡江離,曆盡千山萬水幾時回?”

  ??聽出這是虞美人的詞牌,沒來得及細品,又出了下闋:“秋聲帶葉蕭蕭落,莫響城頭角!浮雲遮月不分明,誰挽長江一洗放天青?”

  ??最後兩句一出來,便聽見當啷作響。眾人視之,卻是老尚書的酒盅從手裏墜了下來,在地上翻滾,原本輕鬆如意的麵容也端嚴起來。

  ??這是何意?該不該叫好?眾人皆不明白。

  ??若此時有人去細看陳知縣,也會發現縣尊大人亦是一臉的訝異。

  ??盧尚書吩咐左右道:“拿大盅來,我要與李巡檢互敬三杯。”

  ??主角光環顯靈了麽…李佑奇怪了。隨便抄的這首詞雖然水平還可以,但沒有發現有何特別之處,哪裏遂了他老人家的心意?能讓二品大員這樣看重,簡直莫名其妙。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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