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黃泉路窄莫濕鞋
作者:峰雪打火機      更新:2021-08-09 11:05      字數:6217
  輝諸山上不如城國裏熱鬧,有趣的東西也少之又少。

  ??段越不在,赤妘實在煩悶,像被曬蔫了的梅子幹,有氣無力地貼在花園的石亭的柱子上,貪戀著這少得可憐的陰涼。

  ??卓展百無聊賴地陪著她,一起泡蘑菇。

  ??可這枯燥無味的氣氛實在令他喘不過氣來了。

  ??於是,鬥誌便在這個時候燃起,雷厲風行。

  ??卓展拜托鈴蘭從庖屋找來?鳥的大羽毛,又挑選了一塊墜形的石頭,細心把棱角磨平,愣是給赤妘做了一個五彩斑斕的毽子出來。

  ??赤妘拿著這個稀罕的小玩意左看右看,愛不釋手,不一會兒,便在卓展的指導下學會了踢毽子。

  ??兩個滴溜溜的黑眼睛專注地盯著上下翻飛的羽毛,靈活地跳著、踢著、笑著。不多時,赤妘這個聰明的丫頭便玩兒起了花樣,旋身接、起跳接、頭頂接、左右輪換接、甩鞭接,玩兒得不亦樂乎。

  ??赤妘的花式玩兒法,把薑玥、姬軻也吸引了過來,卓展又在兩樹間拉起一道漁網,教給眾人比賽規則,便兩兩一組,酣暢淋漓地踢了起來。

  ??雖然日頭還是那麽大,汗也出的更多了,但心境改變了,反倒不覺得那般悶熱難耐了,出了一身汗,反而痛快得很。

  ??他們動靜挺大,不多時,姚依依和蓮香也來觀戰,還有鈴蘭和一種丫鬟美人們。

  ??雖然鈴蘭一看到薑玥那活潑靈動的樣子,心裏就諸多難受,但這毽子的魅力實在太大了,讓她第一次在薑玥麵前卻沒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過了一會兒,一身常服的姬臼也來了,看到薑玥和鈴蘭都在的場麵,登時一驚,差點沒一口吐沫噎死。但旋即,他便也不在乎這些了,甚至已經不滿足站在場外觀摩了,饞滋滋的,有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最後,到底把跟薑玥搭檔的姬軻拎著領子拽下來,自己親自上,好好過了把癮。

  ??無論是跟姬臼搭檔的薑玥,還是在一旁默默觀看的鈴蘭,都驚奇地發現,一踢起毽子,姬臼簡直變了一個人似的。再不是平日裏那個沉穩憨壯的庶令軍官了,反而很像大一號的姬軻。雖然姬臼姬軻兩兄弟給人的感覺還是有著顯著的差異,但姬臼臉上洋溢的笑容,分明是那樣的純淨,就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孩童一般。

  ??見到夫君如此與眾不同的一麵,薑玥很是開心。雖然不會武功的她已經很累了,但此時又再次充滿了力氣,暗下決心,一定要陪自己的大郎玩得痛快。

  ??鈴蘭也是一樣,從五歲被賣到姬府開始,她便跟姬臼一起長大,知道他的一切鹹甜好惡、喜怒哀樂。這樣的表情,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了。此時,她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個跟自己抓泥巴的小男孩,久違的思戀滿溢心房,讓她忍不住淚流滿麵。

  ??這一枚小小的毽子似在姬府這潭死水濺起了一個大大的水花,就連那不分日夜沉湎於酒色的姬嬰,都被兩個美人半扶半架走了出來。

  ??隻不過走到水榭那裏,他就停住了,一邊喝著酒壺裏的酒,一邊饒有興致地觀看著這項有趣的運動。見到自己那個心腸冷硬的大哥這副似曾相識的模樣,也是心瀾微起,難以自持。

  ??小小的毽子淩空飛旋,花樣百出。

  ??姬臼這個習武之人力氣很大,不知不覺,一個高跳,竟將那毽子高踢拋出。彩色的羽毛像響箭一般飛旋而上,似要衝破那天邊的薄雲,去追那白熾的太陽。

  ??眾人眯起眼睛,追著那毽子的身影,看向太陽,有些恍惚。竟沒發現,此時的毽子已朝著旁邊那顆參天的構樹飛了過去。

  ??於是乎,當眼睛再次適應過來的時候,卻沒見到那毽子落地,好生奇怪。

  ??“啊,在樹上!”薑玥驚訝地大喊道,急得直跳:“大郎,都怪你,踢得太用力了啊。”

  ??經薑玥一提醒,此時眾人也都看到了,那卡在高高樹冠上的五彩羽毛在火辣辣的陽光中泛著隱隱光芒。

  ??姬臼用厚厚的大手遮住眼簾,看向那高聳入雲的樹冠,皺起眉頭,一臉為難:“怕是拿不下來了,哪有那麽高的梯子。”

  ??漁網另一邊的卓展和赤妘卻不以為然。

  ??赤妘捋了捋鬢邊濕漉漉的碎發,轉頭對卓展說:“卓展哥哥,我去拿,我飛……”

  ??“哎!”卓展立馬拉住了赤妘,想到她本來踢毽子就很累了,再釋放出翅膀、損耗巫力肯定受不了,便貼心地包攬過來:“還是我去吧。”

  ??不等赤妘答應,卓展已快步來到樹下,拍了拍筆挺的樹幹,雙手一抓,便如猴子一般,不,確切的說,是遊蛇一般,以眾人眼睛都跟不上的速度攀到了那搖搖晃晃的樹冠,摘下毽子,丟了下去,自己又一溜煙地滑了下來。

  ??要知道,卓展在清崖那裏,可是爬了三個月的樹。蔥聾山上的萬年櫪木可比這後移植過來的構樹要高得多,現在爬這種小樹,簡直輕鬆加愉快。

  ??此時,眾人的注意力全然不在那被取下來的毽子身上了,各個瞠目結舌地看著卓展,被他這飛獸般靈活的身手嚇得不輕。

  ??尤其是遠處水榭中的姬嬰,他站得遠,看得更真切。那仿如雷電般的速度,著實令他咋舌。不過,盯著一臉赧然跟眾人尬笑的卓展,姬嬰得心裏漸漸燃起一團熊熊烈火,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他心底生了根。

  ??就在姬嬰驚訝於卓展的蓋世輕功時,一臉焦慮的老掌事喜伯卻踉踉蹌蹌地從石堡中走出,朝著花園這裏走來。

  ??眼看著老掌事著急地把姬軻和姬臼都叫走,姬嬰雙眼微覷,麵如生鐵,將手中的酒壺往美人懷裏一扔,便推開貼在自己身上的兩個美人,消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

  ??姬臼那不切實際的短暫快樂,在邁入這個熟悉書房的刹那,徹底終結。

  ??姬無忌前麵的桌案上,放著兩個裝滿冰塊的銅簋,每個銅簋上又平鋪著兩個翹角玉碟,上麵裝滿了各色切好的水果,每一塊水果上麵都插著一根玉針。

  ??此時,姬無忌正挑著他喜歡的水果,逐一放進嘴裏,一縷一縷的寒氣縈繞在他胡子周圍,舒心的涼爽。

  ??姬臼和姬軻默默地跪坐在桌案對麵那兩個蒲墊上,頷首等候。

  ??姬臼透過眼角餘光,霍然瞄到躬身半跪在角落裏那高大短須的方顱男子。這個名叫鳴鴻的男人他再熟悉不過了,他,就是“鈍刀”第一殺手。

  ??不過令姬臼不解的是,若非萬分緊急,這鳴鴻是不會在白天輕易露麵的,到底是什麽事情呢……姬臼不禁皺起了眉頭,一股不好的預感在心底彌漫開來。

  ??那鳴鴻覺察出姬臼在看他,微微抬頭,半眯的三角眼裏漏出晦暗又狠厲的光,仿佛來自地府的窺伺,讓姬臼後背陣陣發毛。

  ??姬無忌放下玉針,抬頭看了眼汗流浹背的姬臼和姬軻,悠然道:“你們兄弟倆,這是幹什麽去了,流了這一身臭汗。”

  ??說著便打開手邊的黃銅鏤空嵌寶香爐,拿起旁邊的一把纏金香刀,戳了戳裏麵攪在一起的雲絲香。

  ??倏然間,滿屋的醇香。

  ??“回父親,是那華國來的卓展,用羽毛和墜石做出一名為‘毽子’的玩物,我和軻兒好奇,便嚐試了一下。”姬臼謹慎地答道,語氣溫平的很。

  ??“哦?”姬無忌抬頭,又是一堆細密的抬頭紋,“嗬嗬,這華國人都很有趣啊,江酉國也是如此。隻不過,那江酉國不識時務,冥頑不化,可惜了啊……”

  ??姬臼微微低頭,略作沉吟,謹然問道:“父親今日這麽急著叫我和軻兒來,莫非國主又有新任務?這次,是誰家?”

  ??姬無忌麵色無改,搖了搖頭:“不是國主,是那浮沉珠環,終於有了下落。”

  ??“那太好了。”姬臼應和著,發自內心地高興。

  ??一聽這話,姬無忌冷冷一笑,抱怨道:“從知道浮沉珠環在我輝諸山的時候,我便不遺餘力地去尋找,耗費了我多少精力,就快把這三山五城翻了個底朝天啊,國主那邊都起疑心了。哼,這個老東西,藏得真深呐,害得我好苦。”

  ??“是……熟人?”姬臼微微蹙眉,小心翼翼地問道。

  ??旁邊的姬軻也用眼角的餘光瞥著大哥,兩人心中都莫名的奇怪。

  ??“嗬嗬,”姬無忌冷笑一聲,冷徹道:“熟人,真是太熟了,熟得我想破頭也想不到,竟是咱們的牧正大人,薑牘修。”

  ??霎時間,天崩地裂,五雷轟頂。

  ??姬臼倏然直起身子,眉目俱裂,啞然問道:“是……是嶽丈大人?”

  ??“哼哼,虧你還叫他一聲嶽丈大人,這個老東西,表麵上膽小如鼠,對我俯首帖耳,不想心機如此之深,竟藏了這等絕世珍寶。”

  ??姬無忌說的每一句話都化成了利刃,一刀一刀刮著姬臼的肉,比直接剜他的心還痛苦。姬臼用大拇指甲死死摳著自己的掌心,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卻收效甚微。

  ??他注目望向高高在上的父親,椎心泣血,懇切道:“父親……倘若嶽丈大人痛快獻出那浮沉珠環,可否……可否免於一死?”

  ??姬無忌一怔,仰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姬臼那張惶然無措的臉,慨歎道:“沒想到我那刀落不沾血的臼兒,竟真的對一個黃毛丫頭動了真情。當初,為父還以為你對這門婚事不情願呢。”

  ??姬臼心裏咯噔一下,如鯁在喉。

  ??姬無忌拿起那纏金香刀,把銅簋中的冰塊撥拉得鏗鏗作響:“探囊取物,不留活口。‘鈍刀’的準則。臼兒,你不會不記得了吧?更何況,國主那邊,我已做好鋪墊,無論如何,他薑牘修,都必死無疑。”

  ??姬臼猛吸一口氣,渾身的熱汗忽然變得徹骨涼。他雖清無比楚姬無忌的手段,但還是心有不甘,左右半晌,終於忍不住開了口:“那……臼兒安排好一切,找人替死,暗中把嶽父大人送出中山,永不回來,從此,五山五方再沒有薑牘修這個人。父親覺得,可行否?”

  ??姬臼雙目如炬,熱切地盯著姬無忌那冷若冰霜的臉,心中瘋狂地祈禱著。

  ??聽到姬臼猶疑不定又低聲下氣的乞求,姬無忌的臉黑得比焦炭還難看。他沒有看姬臼,而是用那香刀,輕輕挑起一塊半融的冰塊,小心地移動到香爐上方,揭開嵌寶爐蓋,毫不猶豫地將那冰塊倒了進去。

  ??隻聽一陣蝕人肝膽的“滋滋啦啦”聲,銅爐裏竄起一縷奄奄一息的細煙。

  ??“爹爹。”一旁的姬軻揚起頭,白淨的小臉上,眸子又黑又亮。

  ??姬無忌看向姬軻,像換麵具一樣,臉上瞬間浮現出和藹慈祥的笑容:“軻兒啊,想說什麽就說,男子漢,要當機立斷。”

  ??“爹爹,”姬軻雙手疊合,認真地說道:“既然大哥下不去手,那軻兒願意替大哥分憂。”

  ??姬臼大驚,立目看向姬軻那張果決的臉,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姬無忌驚喜若狂,高聲笑道:“哈哈哈哈哈哈……你們兄弟三人,還真是手足情深呐。軻兒啊,你的一番心意,為父很是感動啊。就像七年前,你大哥幫你二哥下決心一樣。你既然想為你大哥分憂,那為父就成全……”

  ??“不!”一向從命如流的姬臼罕見地打斷了姬無忌,快語說道:“父親,還是讓我來吧!”

  ??“可是大哥,嫂嫂她……”姬軻匆匆轉身,麵色凝重。

  ??“軻兒,不用再說了,大哥心意已決,你莫要再爭取。”姬臼果決道。

  ??姬無忌先是一驚,後又一喜,停在姬軻臉上的目光終於落到姬臼身上:“怎麽,想通了?”

  ??姬臼猛一拱手,忍著巨大的痛苦鏗鏘道:“剛才是臼兒優柔寡斷,讓父親為難了,臼兒向父親請罪。”

  ??姬無忌麵色如玉,喜笑顏開,一拍膝蓋:“好!是個男子漢,不虧是我‘鈍刀’最好用的刀。臼兒,今晚子時,薑家上下二十七口的性命,為父交給你了。過了今晚,你,就脫胎換骨了。”

  ??“是!”姬臼僵硬地點頭,卻沒再抬起來,因為他怕姬無忌看見,自己流到臉頰上的那一滴淚。

  ??出了姬無忌的書房,姬臼徑直回了房間,卻發現姬嬰擋在自己前行的路上。

  ??姬臼一愣,皺起眉頭,繞過姬嬰。

  ??就在姬臼經過姬嬰身邊的刹那,那個闊別多年的弟弟又回來了:“大哥,做弟弟的奉勸你一句,失去的東西,可是永遠都找不回來了。”

  ??姬臼頓了頓,丟下一句冷冰冰的“我懂”,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聲歎息,閉上雙眼,兩行清淚順著姬嬰慘白的麵龐靜靜地滑落。

  ??**********

  ??入夜子時,當更鑼敲完最後一下的時候,姬臼和鳴鴻率領的二十四鈍刀出現在薑府。

  ??還穿著白絹襯衣的薑牘修在床上抱著雙腿,瑟瑟發抖,滿眼驚詫地盯著姬臼那張無比堅毅的臉,顫抖道:“臼兒……國主……國主這是要棄了老夫了?是不是……是不是老夫私下輸送給姬大人的那批戰馬被發現了?”

  ??姬臼緊緊咬著牙根,目光爍動,艱難地說道:“不是國主。”

  ??薑牘修兩隻渾濁的眼睛忽地睜得很大,轉瞬間,驚恐變成了悲憤,表情痛苦,難以置信地搖著頭,老淚縱橫道:“那就是他姬無忌了!老夫跟他攀交二十載,事事相依,畢恭畢敬,為什麽……究竟是為什麽?”

  ??“是浮沉珠環。”姬臼冷冷說道。

  ??薑牘修抖動的肩膀陡然停住,耷拉的腦袋慢慢抬起,滿臉的萬念俱灰,喃喃自語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枉我還自作聰明、沾沾自喜,原來,攀上一隻狼的狽,終究也會被咬死的……”

  ??姬臼看著薑牘修的樣子,於心難忍,沉默了片刻,還是攥緊了拳頭,鄭重道:“嶽丈大人,姬臼叫您一聲父親,便會誓死護得玥兒周全。您到了那邊,莫要牽掛。隻是黃泉路窄,切莫濕了鞋。就讓姬臼……親手送您上路吧。”

  ??話一落點,手起刀落。

  ??渾圓的腦袋滾落在地,滿牆的猩紅。

  ??隻是姬臼手中的那口歃血寶刀卻滴血未沾。

  ??果然,“鈍刀”中最好用的刀,始終都是最好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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