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生而為奴
作者:峰雪打火機      更新:2021-08-09 11:04      字數:4583
  時間充裕得很,從驛館出發的時候,太陽也還沒升到半空。

  ??南火營老址就位於甘棗山東麵的環山穀地裏,距離銅城也不遠,幾人徒步半個多時辰就到了。

  ??雖然現在這個營盤已經被新國主廢掉,但這裏綿延不絕的營帳、旗座、馬樁、廢棄車轅輪輻,還是可以看出昔日的輝煌。

  ??一行人懷著敬畏的心緩步走進了南火營,四顧打量著周遭的一切,生怕漏掉什麽細節。

  ??衣人燧從始至終一言不發,臉色鐵青得如同那醃菜的石頭,酸臭酸臭的。因為他心裏清楚,一會兒就會到達那個折磨自己親人的地方。現在他的內心裏,非但沒有一絲複仇的急迫,反而充滿了惶恐、憂懼與不安,想去看看,又實在不敢看。

  ??“這南火營這麽大,那個什麽安心營究竟在什麽地方啊?不會繞場走上一圈才能找到吧。”壯子心情本來就不怎麽順,望著這放眼看不到頭的軍營,很是煩躁。

  ??“你還真想全走上一遍啊?咱們這麽多人呢,一個人一個方向,很快就能走完。”段飛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淡然說道。

  ??“不用,我知道在哪兒。”卓展微微一笑,很是自信。

  ??“我去,有人又蔫不登兒的琢磨點兒東西出來了。”壯子一聽來了精神。

  ??“啊,卓展哥哥,你又是怎麽知道的啊?”赤妘瞪著兩個圓眼睛,黏黏糊糊就湊了過來,眼眸裏都是亮晶晶的小星星。

  ??“別問了,問了他也不會說。”段飛冷眼道。

  ??“誰說我不會說?”卓展揚聲質問,扭頭笑笑說道:“你們想想啊,任何一個統帥,對自己的將士都會要求十分嚴格吧。操兵演練,穩定軍心,要的就是鐵一般的紀律。雖然有安心營這種地方存在,但肯定不能讓將士們天天想著、惦記著。最好的辦法,就是眼不見心為淨。”

  ??“哦!我明白了!”段飛眼睛一亮,猛地擊掌:“所以,就是在這操兵場上看不到的地方嘍。”

  ??壯子聽得是一頭霧水,完全懵圈了,怔愣道:“哎,不是,是我智商不夠啊,還是你兩太能玄乎了,我咋就聽不懂你倆在說啥呢?這操兵場都看不見的地方,還咋找?”

  ??段飛打了一個脆亮的響指,爽快道:“你等著。”

  ??隻見他四處望望,目光停在了崖壁上的一棵高大的古樹上,驀地一笑,便飛身跑了過去。雙手夠著樹枝一搭,縱身一躍而上。

  ??“硬化。”

  ??段飛默念一句,雙手呈鉤形,抓著那樹幹快速攀援而上,不一會兒功夫就到了頂。隻見他一手抱住那晃晃蕩蕩的樹冠,一手在眼睛上方遮擋著刺目的太陽,向遠方眺望著。須臾,便再次順著那樹幹溜了下來。

  ??“怎麽樣?”卓展快步迎了上去,淡定問道。

  ??“沒錯了,最南邊的營帳後麵有個漏鬥狀的山坳,不到上麵看是根本看不到的,我懷疑,就是那個地方了。”段飛肯定道。

  ??“那就是了,走,去看看。”卓展點了點頭,已率先向南邊走出。

  ??果不其然,到了營盤的最南邊,一轉角,便看到了段飛說的那個凹進山體的山坳。隻不過,那深入山體的部分,已經被修葺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堡壘,黑色的膠泥厚實地糊在外牆上,讓人看一眼,就憋悶得穿不過氣來。

  ??段飛上前一步,踹了一腳那麵厚重的銅門,鏽澀的銅門發出刺耳的“吱嘎”一聲,欠開了條小縫。

  ??“門沒鎖。”段飛一喜,回頭說道。

  ??卓展使了個眼色,段飛點了點頭,猛地推開了銅門。

  ??正午噴薄濃烈的陽光順著洞開的銅門霍然傾瀉了進去,卻在一陣飛起跳躍的灰塵中漸漸消弭,似乎裏麵有一股極其黑暗的力量,能將一切光明頃刻吞沒,不聲不響。

  ??雖然肉眼可以看到,裏麵什麽都沒有,但眾人還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壓力。為首的段飛不禁咽了口吐沫,邁開步子,小心走了進去。

  ??卓展也緊跟著進去了,其次是赤妘、段越、壯子。

  ??衣人燧是最後一個進去的,他猶豫了很久,痛苦了很久,雙手握拳,悲慟得不能呼吸。

  ??裏麵的石室除了一些壞掉的鐐銬、破舊的棉布,已經沒什麽東西了。石室很大,三麵牆上各有一個小拱門,通向裏麵三個小一點的石室。

  ??隻不過,越往裏走,那股讓人毛骨悚然的壓抑和怨戾就越來越濃厚,似乎在順著皮膚的每一個毛孔蔓延而入,蹂躪著他們脆弱不堪的內心。

  ??令人心悸的是,一個大石室、三個小石室,每麵牆上都滿是血跡斑斑的手印,有大有小,森然可怖。可想而知,當年當時,這裏發生過多麽慘烈的掙紮和抵抗,即便是這幹涸多年的痕跡,仍然那般觸目驚心。

  ??衣人燧粗糙的大手顫抖地觸摸著這些血手印,胸前一陣抽動,難以抑製的悲苦情緒憋得他滿臉通紅,脖子上粗大的青筋似乎要爆裂開來。他啞然嘶哭著,嘴唇都咬出了血,他似乎在這間空蕩蕩的屋子裏看到了他的妻,他的妾,他的女兒們……

  ??終於,衣人燧再也支持不住了,跌倒在地上,嚎啕痛苦起來,聲音淒厲得如暴風略過山穀的哨音,讓這滿滿一屋的悲傷、痛苦、怨怒都活泛了起來。

  ??卓展與眾人相望而悲,他們走到衣人燧的身邊,緩緩蹲了下來,沒有說任何無力的勸解,隻是默默地陪著他,讓他不至於一個人置身在這無邊的凜冽之中。

  ??悲從中來,卓展的眼圈也不爭氣地紅了,他仰起頭,長長一呼,試圖收回眼眶裏那濕濕鹹鹹的東西。

  ??突然,就在仰頭的時候,他的目光略過上麵的牆角,登時便被一坨帶顏色的東西吸引了。

  ??“那是什麽?”

  ??卓展霍然起身,飛快跑了過去,蹬牆而上,借力一手扯下了塞在牆角裏的東西。

  ??眾人忙圍過來看。

  ??那是一遝布片,各種顏色都有,但都比較舊了,布也被磨得十分薄了,而且,上麵全是幹烏的血字。

  ??卓展睜大眼睛,顫抖地一片一片展開。

  ??有的一片上隻是幾個字,有的則是半句話,雖然殘破不全,但就是這殘缺不全的句子,就足以剜了人心了。

  ??旁邊的赤妘接過來,喃喃念著,渾身都在顫抖。

  ??“我想回家……”

  ??“阿媽護著我,臉被毀了……”

  ??“今天我被割了舌頭,再也不能說話了,我想死……”

  ??“薇雪踢了那個兵一腳,腳被剁掉了……”

  ??“蘭兒受不了了,用石子劃花了自己的臉,她被帶走了,今天晚上沒回來……”

  ??“我疼……”

  ??“今天挨了打,耳朵叫了一天,晚上的時候聽不見了……”

  ??“梅姐說三日後出去洗身,想拉著我們逃跑,我不敢……”

  ??“梅姐死了……”

  ??“隻剩兩個指甲了……”

  ??赤妘讀著讀著,早已泣不成聲,最後幹脆丟了布片,一頭紮進卓展懷裏,聲淚俱下。

  ??“他媽的,這是什麽樣的禽獸能幹出來的事兒啊!”

  ??壯子一腳踢散了那堆破布片,大罵著娘。

  ??早已聽得魂飛魄散的衣人燧忽地回過神來,顫抖地哽咽著:“不要,不要……”兩個耙犁似的大手劃拉著那被踢散的布片,小心翼翼地攏進懷裏,心疼地撣著上麵的灰。就像抱著一個新生的嬰孩一樣,就像抱著他的女兒一樣。

  ??雖然他不知道寫下這血書的人是誰,會不會是他的女兒,但他的女兒肯定也遭受過跟這個女孩一樣的罪,還有他的妻,他的妾……一想到這裏,他便渾身都抽搐起來,似有萬蟻爬來,啃噬著他的血肉、鑽著他的骨,令他生不如死。

  ??段飛似忽然想起了什麽,迅速巡視著四個牆角,慌忙地跑向每一個牆角,又進到裏麵的石室,大喊道:“卓展,這裏有,這裏也有!”

  ??壯子見狀也趕忙跑向其他的石室,幫忙去夠那些塞進牆縫的布片布條。不一會兒,兩人便抱著一大捧破布出來,拋到了地上。

  ??散落的布片如同未曾盛放就枯敗凋敝的花朵一般,雖狼狽地跌落,卻仍讓人能感受到那美麗的芬芳。

  ??衣人燧瘋狂地接著、抓著、嚎叫著,流得滿臉都是的眼淚似乎還是太少了,少得不能澆灌這些花兒亡魂,甚至連短暫的溫潤都做不到。他是那麽的無助、絕望、痛徹骨髓。

  ??雖然從當初接到那箱獸皮開始,他就知道他們妻妾女兒們是在南火營死的,但他從來沒想過要來,因為他不敢,他怕自己來了,就想跟隨她們一同沒入那黑泥般的塵土裏,死去、風化、腐爛,再不能為她們報仇雪恨。

  ??卓展眉頭深鎖,忙亂地查看著這些布片和上麵的字,又挨個石室去查看牆縫、牆角,雙手緊握,沉默不語。

  ??赤妘的眼淚早已決堤,她跟段越相擁而泣,感懷著這些跟她們差不多大,甚至可能比她們還小的女孩子,記錄下的不堪血淚史。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啊……”段越呢喃抽泣著。

  ??赤妘目光呆滯,她捋著段越的頭發,冰冷道:“這就是奴隸啊,命賤如草芥的奴隸。一個行差踏錯,尋常百姓就會淪為戰爭的奴隸。一旦成了奴隸,似乎這一生就注定悲慘不堪了,似乎連以前的人生也被否定了,好像從出生開始,就該成為奴隸一樣。你們老家那邊真好,沒有奴隸,人人都能掌控自己的生活,不像這裏,多少人生而為奴,多少人灰飛煙滅,都是一瞬一息的事,除了他們自己,沒人會在意。”

  ??“他娘娘個球!等咱們找到那個上將軍青陽戟,你們誰都別攔我,我非要用我這雙爪子把他撕碎不可!”壯子喘著粗氣,破口大罵道。

  ??“撕碎他都便宜他了,應該讓他也做一做奴隸,嚐嚐被人奴役的滋味!”段飛氣不打一處來,猛一跺腳,卻腳下一軟,差點崴到。

  ??“段飛,抬腳!”卓展急匆匆走了過來,盯著段飛腳下的那塊黑石轉,焦急說道。

  ??“啊?”段飛一愣,趕忙從那黑石磚上快步退了下來。

  ??卓展彎身蹲下查看,用手指摳著那黑石磚的邊沿,猛然抬起。

  ??“有字!”段飛驚呼道,忙用手拂去石磚另一麵的泥土。

  ??隻見上麵歪歪扭扭刻著一行字:“我們都得死,黃泥阪,亂墳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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