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遺忘的 追尋的
作者:峰雪打火機      更新:2021-08-09 11:04      字數:5494
  夏日天長,然而當一眾人到了兩夫婦家的時候,天還是黑了。

  ??這是一個隱落在山坳裏的小村子,沒人引路,是絕對找不到這裏來的。

  ??那大哥快步小跑,先過去開門。說是開門,其實也就是把手從稀疏的籬笆中繞過去,從裏麵抬起門栓。

  ??“吱悠”一聲推開門,眾人一一低頭,進了這扇不大的小門。

  ??就像不需要外鎖一樣,這裏麵,確實一貧如洗。

  ??三間低矮的土屋,卻收拾的十分幹淨,油燈燃起時,還是能給人一種家的溫馨的。

  ??那大嫂用木盆端來一盆清水放在桌上,熱情招呼道:“來來,先洗把臉,清清塵土。你們都沒吃飯呢吧,家裏也沒什麽吃的,我這就去下一鍋麵疙瘩湯,你們再忍一忍。”

  ??“那就有勞大嫂了。”卓展笑著點了點頭,並沒有客套。

  ??因為他明白,既然都來人家裏叨擾了,回絕晚飯這件事再怎麽說也太見外了。雖然他們幾個人一頓飯吃的量,加起來得夠夫妻倆吃好幾天的了,但也沒辦法,他們確實餓了,肚子已經發出有聲的抗議,這是不爭的事實。

  ??晚些時候再讓段越把錢以其他方式補給夫婦倆吧,隻能這樣了,卓展心想。

  ??大嫂去做麵疙瘩,大哥去燒火,這間不大的屋子瞬間有了煙火氣,很是溫馨。

  ??卓展將僅有的一張床鋪上的被褥卷起來,扶過老頭兒,讓他坐在上麵。

  ??赤妘和段越已經用大嫂拿來的陶碗給每個人都倒了一碗水。此時,赤妘正小心地端過來,第一碗就給了老頭兒。

  ??老頭兒接過陶碗,仰頭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寬厚粗糙的手背擦了擦流到胡子上的水,長長呼出一口氣。

  ??卓展趕忙接過老頭手中的陶碗,盯著老人的手掌看了一眼,心中一動,回手將碗遞給了赤妘,沒有說話。

  ??老頭兒抬眼看了看卓展爍動的目光,又看了看圍著他看的其他人,知道他們想要問什麽。他低下頭,有些為難,長長呼出一口氣,再次抬頭時,悠悠開了口:“你們也是找青陽戟尋仇的?”

  ??卓展微怔,皺了皺眉,淡然說道:“哦,不,我們的師公跟青陽將軍是朋友,有件東西寄放在青陽將軍那裏,我們找青陽將軍,就是想尋回那個東西。老人家,您……和青陽將軍,有過節?”

  ??“過節?嗬嗬,嗬嗬嗬嗬……”老頭兒忽然失聲冷笑起來,過得片刻,突然斂笑,豹目如環,聲若洪鍾:“怎麽能是過節?是深仇大恨呐!”

  ??老頭兒似是被勾起了什麽傷心事,兩隻大手捂在臉上,嘶哭嗚咽起來。

  ??卓展見狀,抬頭看了看眾人,心裏很不是滋味。

  ??段飛上前一步,坐在了老頭兒旁邊,用力攬了攬老頭兒厚闊的肩膀,寬言勸慰道:“老人家,莫想了莫想了,我們不問了。”

  ??老頭搖了搖頭,大手使勁蹭了蹭臉上的淚,緩緩站了起來,雙手拉住了領口,一把扯開。

  ??所有的人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脊背的汗毛直直豎了起來。

  ??幽暗的燈光下,那赤果著的上半身健碩卻蒼老,已經難見一塊完好的皮膚。因為上麵全是密密麻麻的黑灰色疤痕,就像蛛網一樣,將他整個人都纏裹住了,似在述說著一個悲戚的故事,讓人觀之即悲,駭心動目。

  ??“老人家……這是……青陽上將軍幹的?”卓展駭然立目,幽聲問道。

  ??老頭兒搖了搖頭,哽咽道:“是我自己刻的。”

  ??眾人大驚失色,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啊!這是……”卓展身後的赤妘捂住了嘴巴,兩個黑葡萄般的眼睛瞪得更圓了,臉上的恐懼越來越濃。

  ??“妘兒,怎麽了嗎?”卓展知道赤妘肯定是發現了什麽,趕忙問道。

  ??赤妘那雪白的小手顫抖地指向那些蛛網,顫聲道:“這些……這些疤痕……都是字!”

  ??眾人一愣,趕忙覷眼辨認起來。

  ??可就當他們逐一識別出上麵的文字,卻驚駭得鉗口撟舌,一股森然的寒意瞬間涼透了骨頭,讓人悲痛得難以自持。

  ??老頭兒微抖的大手撫摸著這凸起的黑色硬節,微微點了點頭,悲戚道:“沒錯,這些字,都是我用匕首,蘸著幹墨,一刀一刀刻上去的。為的就是提醒我自己,千萬不要忘了我是誰,千萬不要忘了我的仇恨!”

  ??“老人家,我們知道您健忘,但這也實在太……”壯子的臉已然抽抽成一個胖苦瓜了,看著老頭兒的那些疤痕,仿佛自己的全身都被刀割了一遍似的。

  ??“壯,老人家可能患有阿茲海默症,他也是沒辦法。”卓展黯然道。

  ??老頭兒雖然聽不懂阿茲海默症是什麽意思,但靠猜的也知道卓展在說什麽。

  ??他抬起頭,神色凝重,低沉道:“小少俠,你認為老朽……有老來傻?”

  ??卓展啞然,微微抿了抿嘴唇,點了點頭。

  ??老頭兒擺了擺大手,長歎一聲,情緒陡然激動起來:“不是……不是啊,這是因為我喝下了那忘憂水啊!”

  ??“忘憂水?老人家,你說什麽?”

  ??老頭兒麵無表情地穿上退到小臂的衣裳,抬起沉重的眼皮,幽幽講述了一段令人聞之落淚的悲慘往事。

  ??“我叫衣人燧,脫扈山魘城人士。說起來可悲,就連我這名字和祖籍,都是別人告訴我的。”

  ??“別人?”卓展心頭一緊,疑惑道。

  ??“沒錯,我本是籜澤國的一個下等軍奴。六年前,老國主駕崩,新國主即位,大赦天下。我便承了這聖恩,脫了奴籍。但被放離籜澤國前,卻被喂下了忘憂水,而下令給我們這些赦奴喂下忘憂水的,正是當時的上將軍,青陽戟。”

  ??“於是我便同其他被釋放的奴隸一樣,渾渾噩噩的生活,記憶力一天比一天差。以至於後來,我竟不知自己何時在金星山腳下一個風景秀麗的小村莊安了家,又不知自己為何一下子多了那麽多田產,甚至連自己是誰、叫什麽都不知道了。”

  ??“雖然經常忘事,但好在日子過得不錯,周圍的村鄰也都和善,絲毫不排斥我這個外人。直到兩年前的一天,我收到了一個自稱是老阿扈國人送來的木箱子。”

  ??“木箱子?”卓展神色凝重,越來越聽不懂了。

  ??“沒錯,木箱子。那老阿扈國人說是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托他來找我的,滿滿一箱子的獸皮,寫滿了我的、我們的過去。正是因為這一箱子獸皮,我才知道了,原來我叫衣人燧,是脫扈山魘城人。因十五年前籜澤國和阿扈國發生戰爭,阿扈國戰敗,所轄的脫扈山便劃給了籜澤國。而在這一戰中拚死抵抗的魘城人,則全城淪為了奴隸。”

  ??“全城……都成了奴隸?”段越兩隻銅鈴般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難以置信地盯著老頭兒的臉。

  ??老頭兒抬眼看了看段越,艱難地點了點頭:“是啊,誰能想到呢,哎……籜澤國老國主凶厲殘暴,不顧群臣的勸解、巫祝的卜算,愣是把魘城全城的人都變成了奴隸。所以,我們一家人,還有寫這些獸皮的人的一家,以及成百上千戶人家,都成了奴隸。男的沒入軍奴、工奴、農奴,女的就收押成軍女支。可憐我的妻子、妾、兩個女兒,都……嗚嗚……嗚嗚嗚嗚……”

  ??老頭兒說著說著已經難以自持,橘黃的油燈下,滿臉都是亮晶晶的眼淚和鼻涕。

  ??“就這樣,我自那時起就再也沒見過我的家人,這軍奴一當就是九年。直到六年前,籜澤國殘暴的老國主終於一命嗚呼,新國主即位,大赦天下。我們這些軍奴雖被放走了,然而青陽戟怕我們一旦恢複了自由身,就會去找他尋仇,便在我們臨行前給我們喝了忘憂水,從此記不得自己是誰,也記不得從前的這些苦難和恩怨。”

  ??“給我傳信的這個朋友,他當時也是喝了忘憂水的,但恰逢那幾日他身染寒疾,咳嗽不止,竟在狂咳之後反胃將忘憂水吐出,且沒被看守的士兵發現。就這樣,他成了我們之中唯一一個記得這些事的人。”

  ??“等我們都被放走後,唯一記得這件事的他,便跑去找他的妻子。因為他知道,既然大赦天下,妻子應該也會被放出來,雖然她做了九年的軍女支,但他不在乎,隻要一家人團團圓圓,就比什麽都重要。可當他終於趁夜摸到軍營的安心牢時,看到的卻是滿地的屍體和流成河的血。那裏的女人,全被殺了。”

  ??“啊!”段越聽得投入,眼淚止不住就流下來了,跟邊上的赤妘抱作一團,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老頭兒說著說著也潸然淚下:“這裏麵,當然也包括我的妻子、妾、兩個女兒,我那朋友說他尋找他妻子的時候看到了她們,我的家人們。然而讓我更加崩潰的是,他說……他說……嗚嗚嗚……這些女人,全都被虐待得體無完膚。他的妻子,連舌頭都沒了,十個個手指甲,隻有一個是完好的了,嗚嗚……嗚嗚嗚嗚……”

  ??段飛憤然攥緊了拳頭,怒氣衝衝道:“豈有此理!那青陽戟定是怕虐待軍女支的暴行暴露,殺人滅口!江老……江老他怎麽會跟這種人……”

  ??“哥……”段越早已泣不成聲。

  ??老頭兒痛苦萬分,吸了一下流出來的鼻涕,哀聲道:“是啊,青陽戟那個魔頭,知道新國主仁厚,怕自己的惡性暴露,竟幹出這等喪盡天良的事。他以為能瞞過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蒙混過去,可殊不知,蒼天有眼,偏偏讓我這位朋友知道了真相。”

  ??“我這個朋友從那以後,便尋找一切機會刺殺青陽戟,奈何青陽戟身邊高手如雲,他自己也是一等一的武將,哪有那麽容易刺殺。後來,我這位朋友舊疾複發,在得知自己病不久已的情況下,才寫下這滿滿一箱的獸皮,托人帶他還能找到的赦奴,當然也包括我,讓我們得知真相後,代替他繼續找那青陽戟複仇。”

  ??“衣伯伯,那您這位朋友……現在呢?”赤妘淚眼朦朧地問道,其實她早已猜到結局,隻是不忍相信。

  ??“死了,那老阿扈國人說,他帶著這個木箱子出來的時候,我那朋友就死了。沒錢買棺材,被幾個老鄰居用草席裹著給埋了。”老頭兒的兩個眼睛直勾勾的出了神,似乎預見到了自己的未來一樣。

  ??卓展心中沉悶,上前安慰道:“衣伯,您也不要太過傷心,天道有輪回,老天不會放過一個惡人。我們之前去過青陽戟的舊宅,他們家守宅的老門房告訴我們,五年前,青陽戟攜全家老小隨新國主秋獵之際,遭遇山火。當時青陽戟全力護送新國主下山,卻疏忽了留在行轅營帳中的家眷。他的全部親眷,三十四口,都被活活燒死了。而青陽戟本人,也因此一蹶不振,並於四年前,遣散家仆家奴,自己也下落不明。”

  ??“嗬嗬,真應了那句‘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壯子冷哼一聲說道。

  ??老頭兒抬起頭,平靜說道:“這些,我都知道了,你看,都寫在我腿上了。”老頭兒說著挽起了左腿的褲管,露出了稀疏的腿毛和蛛網一樣的疤痕,“我收到箱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青陽戟報仇,第一個地方,就是去他在籜澤國的老宅。可那時他已經不在籜澤國了。”

  ??“哦,您也進去看了?”卓展問道。

  ??“沒,我沒進去。我在他們家後牆外麵遇見了給青陽戟守門的家老,這些,都是他告訴我的。之後,我就到處尋找青陽戟,一點兒線索都不放過。直到前幾日,我遇到一個從濁溪祭祖回來的老人,他說跟前任上將軍青陽戟兩人是同鄉,少時相識。於是,我便打算去濁溪碰碰運氣,今天,就在那茶棚遇上了你們。”

  ??老頭兒說完,屋裏一片鬼寂的沉默,仿佛空氣都滯流了。

  ??每個人都想開口說點兒什麽,卻都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此時,作為去尋找江老故友青陽戟的他們,身份很是尷尬,即便嘴邊有一些善意的話,也羞於啟齒了。

  ??就在這時,大嫂用頭頂開簾子,端著一個大盆進來了,裏麵滿滿一盆熱氣騰騰的麵疙瘩湯。

  ??“快來快來,我手笨,才做好,你們都餓壞了吧?快來吃飯吧。”

  ??大嫂雖然一進來就感覺到屋裏奇怪氣氛,但不知道發生什麽事的她隻能用自己的熱情來緩和這片刻的沉悶,畢竟這是一個東道主應該做的。

  ??那大哥也捧了一摞陶碗進來了,熱心地給他們盛起了麵疙瘩。

  ??眾人木訥地圍坐在桌子旁,用手中的筷子挑了幾下碗裏的麵湯,原本已經饑腸轆轆的幾人,竟誰都吃不下一口了。

  ??隻有那個叫衣人燧的老頭兒吃得很賣力,連湯帶麵疙瘩禿嚕得吧唧吧唧響,全然不顧吃相如何。因為他知道,明天,還需要他有更加充沛的體力去追尋,追尋那被遺忘的、刻骨銘心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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