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神誕(五)
作者:峰雪打火機      更新:2021-08-09 11:04      字數:7183
  “不……這不可能,怎麽會這樣……”

  ??地妖危瞠目仰視著金光四射的白藍兒,瑟瑟發抖。被捆縛的雙手雙腳使勁掙脫著,扯著纏繞在上麵的頭發。

  ??霎時間,鮮血順著危的頭皮淌了下來,流進了那雙瞪得快裂開的慘白雙眸。

  ??“你……你怎麽會成神,怎麽會?!”危慘烈地叫著,眥目切齒,背後的石筍似乎都抖動起來。

  ??“什麽,神……?”卓展難以置信地望著天空中被萬丈金光包裹的白藍兒,她的周身,竟浮現出了隻有神才有的五彩霞光。

  ??“竟然是人神轉生,藍兒她竟然……”渾濁的老淚順著九婆滿臉的溝壑放肆地流淌。當傳說中的神誕真正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她竟沒有欣喜,沒有榮幸,有的隻是無盡的悲涼。

  ??“九婆婆,你是說……藍兒姐姐成了人神?”花將驚駭得目瞪口呆,除了嘴巴還能動,周身似乎都成了一具木偶。

  ??就在這時,一片金光暖雲落霧般降下。

  ??兩條黑布遮眼的金鱗巨龍上,華麗的高輦中端坐著一個左耳掛著小金蛇、高頭紅臉、看起來沒脖子的男子,正威嚴睥睨山下眾人。

  ??“蓐收?!”卓展立目驚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金神蓐收!”

  ??“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西山的佑護神降臨白於山,這是我西山的福祉啊……”

  ??“前有新神降世,後有金神降臨,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

  ??整個白於山,包括於陽城,全都目睹了這震天撼地的一幕。微渺的百姓們放下手中的針線、飯碗、鋤頭、柴禾,紛紛跑到外麵,虔誠地匍匐著、祈禱著、膜拜著。

  ??白帝在宮人閹寺們的攙扶下,踉蹌著出了?琈宮,不顧入夜的凜冽寒風,呆呆站在露台上,瞠目結舌地望著他此生第二次見到的金神蓐收(第一次是他成為人帝的登基大典),以及那懸浮在萬丈金光中的轉生新神,他白招拒的女兒,白藍兒。

  ??而萬民矚目的焦點人物,蓐收,此時卻驚訝地望向山下的卓展,以及赤妘、段飛、段越、壯子一幹人等。

  ??“卓展?怎麽又是你?”蓐收原本嚴肅的表情一下子垮了,撓了撓頭,一臉困擾。

  ??卓展還沒從巨大的悲痛和驚詫中抽離出來,見蓐收這麽問,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問道:“我……不該出現在這兒嗎?”

  ??蓐收語塞,不悅道:“你們幾個在陰晷穀搞出的事情,我已經從窺天鑒看到了,若不是燭陰路過,你們早就下地府了。卓展,你知不知道我這小金蛇蛻一次皮要消耗我多少神力?就為了你那莫名其妙的魔火,足足耗費了我一百年的修行,一百年呐!要知道珍惜懂不懂?真是的,到處惹事生非……”

  ??九婆和花將,尤其是石筍上的地妖危,看到高高在上的金神蓐收,見了卓展竟放下了所有的威嚴與矜持,竟如同一個多言的家長般數落起來,沒完沒了。個個被雷得外酥裏嫩,完全傻了眼,什麽感動、悲苦、震驚,通通消失不見了。

  ??卓展眼睜睜地看著蓐收在天上對著自己喋喋不休,一時間很是無語,心想他還是這般小肚雞腸、斤斤計較。

  ??不過此時最重要的是白藍兒和盤長究竟都怎麽樣了,他實在沒時間跟蓐收在這裏扯皮。

  ??於是卓展重重地咳了兩聲,揚聲道:“那個……金神上神?”

  ??“嗯?”蓐收見卓展叫自己,瞬間從嘵嘵不停的嘮叨中晃過神來。

  ??“能否解釋一下,藍兒姐姐她……這是怎麽了?”

  ??“人轉生為神,第一次見吧?”蓐收正色道。

  ??“罪臣負貳今晨在瑤池惹惱了西王母,仙侍青鳥便告狀到了天帝處。天帝降罪負貳後,便想到了曾經跟負貳一起造下孽的這危。正想看看他在這中溶洞內老不老實,沒想到卻看到凡女白藍兒獻命索願這一幕。”

  ??“其良善慈悲,令天帝動容,便賜下神輝,讓這白藍兒轉生為新的人神,從今往後,司掌人間的姻緣紅運。於是便派我前來,將白藍兒接去太虛境,受我金輝庇佑。”

  ??“原來如此……”卓展喃喃道。

  ??蓐收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麵容呆滯的危,又望了望遠處?琈宮的淩空露台,歎了口氣:“人人都想成為神,殊不知,隻有真正無私無畏的人,在完全犧牲後才有資格轉生為神呐。”

  ??“那盤長哥呢?藍兒姐犧牲自己,就為了換回盤長大哥一條命,盤長大哥……還能回來嗎?”卓展急切追問道。

  ??“盤長?她那個夫君?”蓐收揚了揚頭,看向周遭漫漫的雲霧,眯眼道:“這個危,貪婪歸貪婪,卻還算守信用。他在盤長的魂魄還未完全消散前,將其一縷幽魂留在了人間。”

  ??“什麽……金神上神,你是說,盤長哥還在人間?”

  ??正慢慢睜開眼睛的白藍兒忽然聽到蓐收這樣一番話,愕然瞪大了眼睛,急忙搜尋著周遭,似乎真的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氣息環繞在她左右,慢慢向他靠近。

  ??蓐收無奈搖了搖頭,右手食指一指,白藍兒周遭頓時顯現出一縷白煙。隨即手指一卷、一收,那白煙打著轉的團聚在一起,旋成一個銀白色的光團,悠悠飛向了蓐收的手掌之上。

  ??白藍兒出神地盯著這團光,淚眼婆娑:“金神上神,既然盤長哥魂魄未散,那他能否……”

  ??“不可能。”蓐收斬釘截鐵地打斷了白藍兒:“讓死人複生,神仙都做不到,更何況他一個小小的地妖。你夫君的那具肉身,已經廢了。”

  ??剛剛燃起來的希望火苗,瞬間就被澆滅。白藍兒痛苦地閉上眼睛,兩行清淚蜿蜒而下。

  ??“蓐收!”卓展猛然大叫,似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

  ??“啊?”沉浸在白藍兒悲傷中的蓐收一驚,怒目看向卓展,正想問問卓展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直呼其名諱,不想卻見卓展手裏舉著一枚紅亮的小果子。

  ??“這是……”

  ??卓展雙眸明亮,激動地大喊:“我有長生果!這長生果是女醜的穀飼明暉幻化而成,對凝聚住盤長大哥的魂魄可否有用?”

  ??“你從哪兒搞到的這東西?你……莫非去了諸夭之野?!”蓐收瞬間冒了火,剛想跟卓展念叨念叨不要帶著自己這一百年的修為到處冒險,卻再次被卓展打斷了。

  ??隻見卓展腳下驟然升起一道參天冰柱,將其托向與蓐收平齊的半空,焦急地問道:“蓐收,你先告訴我,可不可行?”

  ??見卓展上來,蓐收愣了一下,隨即接過卓展強塞過來的長生果,摩挲著,思慮著,再次恢複了莊嚴的神情:“也不是沒有可能,我試試……”

  ??說話間,那可愛的紅果子已被蓐收單手捏碎,幾縷紅色的幽光從指縫間鑽出,繾綣著飛入另一隻手上的銀白色光團。

  ??紅光混入銀白光團的刹那,光團周遭忽地明亮起來,這團光就像活了一樣不停地抖動,不停地旋轉。

  ??蓐收左耳的小金蛇倏然飛出,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將那光團一口吞下,隨即痛苦地在空中亂竄。片刻後,便像死了一般落在蓐收的手掌上。

  ??吐出一團水球後,那小蛇再次飛掛到蓐收的左耳,蓐收一揮手,水球便慢慢地飄向了白藍兒。

  ??金蛇的嘴裏吐出的是一個蘋果大小的小水球,而那水球裏麵,竟有一隻小小的金魚,正擺動著扇子般的大尾巴悠哉遊著,兀自吐著泡泡,很是可愛

  ??白藍兒輕輕地捧起這水球,深情地注視著裏麵的小金魚,燕語呢喃道:“盤長哥……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蓐收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微笑,暢然道:“我的神威不能將他起死回生,隻能將他的魂魄鎖在這小金魚的體內,從此以後,他便為妖。不過,他今世的所有記憶都在,小心嗬護,千年後便可修成人身。”

  ??白藍兒小心翼翼地抱著那團小水球,流著淚卻帶著笑得臉在萬丈金光中是那麽的美麗。她不停地感謝著蓐收,滿心的歡喜似乎傳達到了每個人的心裏。

  ??“真是的……又耗費了三百年的修為……卓展,這些都算在你頭上,誰讓你找到了女醜的那個鬼東西。”蓐收一邊抱怨道,一邊拉起了雙龍的駕韁,暖雲也漸漸升空。

  ??“走了,回太虛境了,白藍兒,跟上。卓展,小心保管我的東西,你若毀了我這一百年的修為,我定饒不了你!”

  ??蓐收指著卓展手上的那枚金蛇指環,氣急敗壞地叨咕著。還沒等卓展回應,便一抖手上的韁繩,帶著白藍兒消失在蒼茫的天際。

  ??眼看著白藍兒帶著盤長幻化成的小金魚飛走了,剛剛消失的中溶洞的洞頂和透明的山體再次恢複如初。

  ??怔愣片刻,地妖危突然發起狂來,憤怒地嘶吼著、掙紮著,卻隻能被自己的頭發所累,滿頭的鮮血順著赤條條的身體淌下,刺目而瘮人。

  ??卓展已不必理會危的憤怒與癲狂,他淡漠地轉身,信步出了中溶洞,穿過那早已形同虛設的結界。

  ??“卓展哥哥!”

  ??紅色的裙子飛身撲入懷中,卓展隻覺得冬日的夜晚竟也能這樣溫暖,整顆心都化開了一般。

  ??其他人也紛紛上前,雖然麵容上都帶著喜悅,內心卻還是有一些蕩失和傷逝之感。

  ??赤妘抬起頭,在卓展的袖子上蹭了蹭已經哭煽了的小臉,哽咽道:“藍兒姐姐和盤長大哥,這算是最好的結局了吧……算是了吧?”

  ??卓展歎了口氣,幽幽道:“是啊,人間多少悲歡離合,能有這樣的神跡,也隻有是蒼天開眼。”

  ??“可是……為什麽就不能安排一場歡歡樂樂的大團圓呢?一千年啊,記憶都模糊得不剩什麽了吧……他們再次相見,還會記得彼此的樣子了嗎……”段越兩隻大大的眼睛噙滿了淚水,不甘地說道。

  ??“這還不夠嗎,不是所有的悲劇都要安排一場大團圓的,大團圓,太奢侈。”卓展淡淡應了一句,便不再說話。

  ??他心裏清楚,現實哪有那麽多的盡如人意?太多太多的悲劇在一個似乎是大團圓的結局裏被稀釋和溫吞掉,太假,也太虛妄。

  ??眾人的心緒還未平穩,卻被一陣突入其來的寒風再次打亂。

  ??隻見白於山上,數百個植物係巫力者合力催生的滿山蒼翠,竟全部簌簌抖動起來,一股陰冷的風貼著地麵陡然刮起。

  ??“是白帝……白帝……白帝要發動帝威了!”九婆半耷的雙目驟然圓睜,眼裏滿是驚慌和恐懼。

  ??“九婆婆,你說什麽?”花將以為自己聽錯了,趕忙確認道。

  ??九婆幹癟的雙唇不停地抖動著,滿頭的白發已被越來越強的風吹得紛亂:“白招拒,他要發動帝威了,他的帝威,是暴風。六十年前,他九個兒子命喪諸夭之野的時候,他失控發動過一次。我記得那次帝威過後,白於山除了他白招拒所在的?琈宮,滿山的飛禽走獸、鳥蟲魚木,通通被毀,整個白於山……寸,草,不,生。

  ??眾人聞之色變,齊齊望向那半山腰最璀璨的地方,這場陰風的源頭。

  ??探出?琈宮的精致白玉露台上,錯愕震驚的白帝眼見著那道金光暖雲消失在天邊,就像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

  ??然而就是這樣的平靜,卻是那樣的攪動人心。

  ??白玉露台上一片沉寂,閹寺宮人、異人術士們沒一個敢吭聲的,就連深呼吸下都不敢。個個盯著渾身顫抖的白帝和他那從袖口鑽出來的陣陣陰風,知道他要發威了。

  ??“藍兒……藍兒這是成了神?轉生成了人神?”

  ??白帝隨手抓起身邊的一個小閹寺,怔目問道。

  ??小閹寺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栗栗危懼。

  ??白帝倏地怒目,紅漲著臉,大袖一揮,一陣強風“嗖”地將那可憐的小閹寺吹落露台,掉進萬丈深淵。

  ??露台上的所有人的驚慌呼叫,紛紛推搡著向後退去。

  ??白帝左顧右看,又拎過一個沒來及逃走的術士,咬牙問道:“成了神,是不是就長生不老了?藍兒,藍兒她長生不老了?”

  ??那術士已嚇得尿了褲子,渾身顫抖,啞巴了一樣,不知該如何作答。

  ??得不到答案的白帝怒嚎一聲,將那術士也甩了下去。

  ??他張開雙臂,仰天大吼:“老天啊!我白招拒貴為人帝,為求長生不老,犧牲了那麽多,為什麽,為什麽我的女兒這麽輕易的就得到了?為什麽?為什麽!這不公平!!!不公平啊……”

  ??蒼老的吼聲隨風飄散,鍾聲一般蕩漾開來,傳遍了白於山的每一處角落。

  ??緊接著,三聲野獸般的怒吼後,飛沙走石,狂風暴虐,席卷山林。

  ??西山白帝白招拒的帝威,發動了。

  ??卓展緊緊將赤妘摟在懷中,眯起雙眼,埋著頭,躲避著迎麵飛來的葉子和沙土。

  ??卓展見識過南山赤地動地的帝威,威力之強大,堪比神威。而白帝這摧山斷木的暴風帝威,想來也不在話下。不行,得趕緊讓大夥兒聚攏到一起,造一座冰籠,方能平安渡過。

  ??“都過來,往我身邊來!”

  ??卓展正逆風大喊著,卻忽然發覺那股似要暴起的狂風似乎隻開了個頭便泄勁了。

  ??風力越來越小,越來越弱。須臾間,細密的樹葉沙沙聲便不再響起,山林竟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與安寧。

  ??“這是……這是什麽情況啊?”段飛不解地問道。

  ??壯子攤了攤手:“咱就甭管了,貌似沒事兒了。”

  ??九婆遙遙望向?琈宮的方向,無奈搖了搖頭,喟然一歎:“唉……早該想到的……早該想到的啊……”

  ??“九婆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花將焦急問道。

  ??九婆支起眼皮再次耷拉下來,有氣無力沉吟道:“白招拒十二年用一個血葫蘆,這都換了多少次血了,他的體內,早已不是他白招拒的靈元所能驅動的人帝之血了。靈血不合,曾經那強大的帝威,便也日漸式微了。”

  ??“哼,活該,這樣的人,簡直不配為人帝,還萬代江山,我看不過是黃粱一夢罷了。”段飛不忿道。

  ??段越雙目渙散,感慨道:“十二年一個血葫蘆啊……不知道他現在用別人的命延續自己的命時,還有沒有罪惡感了,也許早就沒有了吧……”

  ??卓展歎了口氣:“不過我覺得,他在養殺第一個血葫蘆的時候,應該是有的。罪惡感的消磨殆盡,也是他人類感情的消磨殆盡,更是他帝威的消亡。自己做的選擇,就得自己承受,怨天尤人,嗬嗬,他不夠格。”

  ??“他殺別的血葫蘆咱們猜不到,不過我知道的是,他打從動了要殺盤長大哥的心思開始,就徹底失去他的女兒了。”赤妘激憤說道,心底開始有些想念自己的父王了。

  ??九婆揉了揉被風迷了的眼睛,也感慨道:“白帝機關算盡,千辛萬苦,雖得了那沾著血的長生之法,也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但隻是一具空殼了,就像他那已沒有威力的帝威一樣脆弱不堪。”

  ??“可是……可是我們萬眾敬仰的西山白帝,怎麽就變成現在這副樣子了呢?”花將愁容滿麵,不住地搖著頭,實在不願相信這樣的事實。

  ??“貪婪。”段飛的語氣冰冷而鄙夷。

  ??卓展看了眼段飛,微微頷首,冷徹一笑:“沒錯,對於白帝來說,貪婪早已變成了一種深入骨血的詛咒。這一次他犧牲了女兒,那下一次呢?分明就是作繭自縛。”

  ??“經過這次,白帝帝威消亡的消息定會傳遍五山。到時候,五方萬股勢力齊齊來犯,我西山該如何是好啊!”花將憂憤說道,切齒痛恨。

  ??“那就是他百歲人帝白招拒該考慮的了,別人,都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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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霜落,沒生炭火沒點燭燈的?琈宮黑暗陰冷,森然可怖。

  ??華麗的鑲金廊柱下,白帝木呆呆地佇立著,望向遠方的天際。

  ??幾隻烏鴉撲棱棱飛來,驚得他打了個激靈。

  ??突然,白帝放聲狂笑起來,嘶啞得像是慘嚎的笑聲在大殿回蕩著,鬼哭般恐怖。

  ??笑聲漸漸停了,回過神來的他,驟然覺察出這周遭的死寂。一股寒涼徹骨的敵意似從四麵八方向他襲來,就連那天邊明亮的星星,也瞬間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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