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羅生門(一)
作者:峰雪打火機      更新:2021-08-09 11:04      字數:5158
  沉睡中的祁府,闃寂無聲,隻有冷風略過屋簷時發出的幽幽哨鳴,鬼哭般地撩刺著柔軟又脆弱的人心。

  ??古樸冰冷的石亭下,發髻半墮的高大黑影背身端坐。聽見身後熟悉的腳步聲,他寬大的肩膀微微一陣顫抖,卻依然沒有回頭。

  ??卓展也沒有說話,隻是裹緊披風,靜靜站在高大黑影的身後,一聲粗重的喘息。

  ??高大黑影一動不動地坐著,沒有回身,亦沒有說話,連一聲歎息也沒有發出。

  ??就這樣靜默了好長時間,高大黑影才沙啞地開口:“坐吧。”這是自打懸鈴出事後,他第一次允許別人在入夜後進入他的世界。

  ??卓展默默的坐在了祁同淵對麵的石墩上,將剛溫好的滿滿一袋的酒推到了他麵前。

  ??祁同淵滿是老繭的大手顫抖地觸碰了一下那酒囊,又倏地抽離,頹廢地說了一句:“我不相信。”

  ??對麵的卓展雙臂撐著石桌,將臉探了過來,嚴肅地說道:“我也不相信。”

  ??祁同淵一愣,身子一下子坐得筆挺筆挺的,瞪大眼睛專注地盯著卓展:“我不相信懸鈴死了。”

  ??“是生是死我不知道,但我敢說,她肯定不是掉崖而死的。”卓展直視著祁同淵銳利的眼睛,平靜地說道。

  ??祁同淵深吸了一口氣,也用雙臂撐著石桌,探過身去:“此話怎講?”

  ??“疑點太多,漏洞太多,蹊蹺之處太多。祁將軍,您不也看出來了嗎?”卓展淡淡地說道,目光同樣銳利。

  ??祁同淵眼前一亮,嘴唇有些顫抖,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他們都不相信我,我還以為偌大個祁府隻有我一個人不相信,太好了……”

  ??對麵的卓展冷靜地看著祁同淵激動得難以自持的樣子,並沒有過多的安慰,仍平靜地自說自話:“我在土鼠城裏的那位朋友,雖行事孟浪不端,但他自小混跡於市井江湖,對打探消息這種事再拿手不過,他都打探不到的事,我不相信一個小小的家奴就能輕易得知。”

  ??祁同淵一聽,陡然起了興致,激動的說道:“還有,那個聲稱謀害懸鈴的男人也太奇怪了,雖然他當時嚇得結結巴巴、連話都說不出來,但講述那件事情的時候卻實在太順暢了,連想都不想,真是奇怪……”

  ??“沒錯,而且我也不認為他僅因為懼怕淩遲和腰斬,就倉促地選擇自殺。看他的樣子,更像是在逃避著什麽,也許是……接下來的問詢?”卓展直勾勾地盯著祁同淵,快語說道。

  ??“一個鰥夫老鐵匠,生活起居完全不用出土鼠城,怎麽就突然上山來了,崇吾山那麽大,他又怎麽那麽巧的就遇見了他一直跟蹤、喜歡的懸鈴?”祁同淵兩隻大眼睛此時在漆黑的夜裏亮的似燭火,似要燃燒掉周遭的一切。

  ??卓展皺了皺眉,指了指祁同淵攥在手裏的那塊紅襖布片:“祁將軍,這個可以給我看看嗎?”

  ??“哦,好!”祁同淵趕忙將布片遞了過去,這是這麽多天來他第一次將這布片鬆手,還鬆開的這麽心甘情願。

  ??卓展接過布片,仔細看了看,又湊近鼻子聞了聞,思忖有頃,緩緩開口道:“這塊布料沒有鬆香的味道。這幾日,我讓祁二哥帶我去了兩次懸鈴的房間,我發現懸鈴特別喜歡鬆香的味道,櫃子裏所有的衣服以及被褥,都用鬆香薰過。

  ??這種味道,我們第一天在土鼠城遇到她的時候,也聞到了。鬆香的氣味濃烈且不易消散,即便是這布料在野外被寒風吹了幾日,也會有淡淡的殘留。

  ??但祁將軍,您問問,真的是一點鬆香的味道都沒有。”卓展說著便將布片遞還到祁同淵手中。

  ??祁同淵趕緊接過布片聞了聞:“沒錯沒錯,懸鈴確實很喜歡用鬆香熏衣服,這塊布料,的確沒有鬆香的味道。而且……”

  ??“而且這塊布料也太新了,”卓展接過祁同淵的話,繼續說道:“如果事情真像那男人所說,懸鈴一個小姑娘,既然能從一個大男人手中逃脫,必是經過了一番激烈的掙紮和搏鬥的,可這布料上卻一點兒汙泥都沒有。”

  ??“也沒鐵匠身上的那種黑灰!”祁同淵趕忙補充道,“還有,那天我看那土螻的行為也很是反常,兵士牽過來便直直奔著那斷崖去了。可要知道,當時那土螻可是距離那斷崖半個山丘那麽遠。我在軍中也喜用兵獸,很是清楚,就算再靈的兵獸,也不會這麽敏銳。就像……就像事先被訓練過了的一樣。”

  ??“祁將軍,布片再給我看看!”卓展說著再次拿回了祁同淵手中的布料,仔細查看著,小心翼翼將窩在裏麵的棉花一點一點拆出來,又趕忙拿出火折子照了照,再次湊近鼻子聞了聞,皺了皺眉:“祁將軍,這是什麽,你知道嗎?”

  ??祁同淵接過布片,借著火折子微弱的光,看到針腳處竟有零星點點的淡黃色粉末。

  ??祁同淵聞了聞,恍然道:“這是薲草幹研而成粉末!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卓兄弟,這薲草與土螻獸同源於昆丘山,土螻對薲草的氣味十分敏感,且食之興奮癲狂,一小點兒便會讓土螻喪失心性。”

  ??“原來如此……是類似於貓薄荷那種東西……”卓展點了點頭,繼續說道:“而且那片斷崖,我們前幾日一直從那路過,妘兒也坐著小穀在那一片搜尋過,若有這麽鮮豔的布料,不會看不見的。”

  ??“所以……你是懷疑?”

  ??“我懷疑這布料是在我們發現它的前一日,甚至是前一夜才掛上去的。”卓展目光炯炯,肯定地說道。

  ??“卓兄弟!老夫決定,明天要親自徹查此事。”祁同淵情緒激昂,一字一頓說道。

  ??“祁將軍,此事牽連到申府,且許多線索都不明晰,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隻可暗中調查,且不可聲張!”卓展謹慎地囑咐道。

  ??“卓兄弟,老夫明白。明日我便一個人去趟懸鈴本要采幹桑子的那個山神廟,親自查一查。”祁同淵心中頓時燃起了無盡的希望,整個人像一團火焰般燃燒了起來。

  ??卓展點了點頭,沉吟道:“明日,我也讓壯子再去聯係我那個在土鼠城的朋友,讓他們徹查那老鰥鐵匠的身份。如果遇到我們能力範圍觸碰不到的領域,我會找祁二哥幫忙,畢竟這幾日我頻繁進入懸鈴房間他已知曉了。”

  ??“這個你放心,明早我會叮囑祁昊注意保密,並讓他全力配合你們。”祁同淵鄭重說道。

  ??“好。哦,對了,祁將軍,懸鈴穿的紅襖,布料是來自哪家布莊?”卓展突然問道。

  ??祁同淵想了想,肅容說道:“土鼠城隻是一個大的兵貨交易城,小商業十分匱乏,隻有一家布莊,賣的都是些尋常百姓穿的粗麻土布。像封府和我們這些將相幕僚的衣服布料,都是從在五十裏外的小沙城采買的。這種布料,隻有小沙城最大的布莊——齊氏布莊有,每個季度,封府都會統一去小沙城的齊氏布莊采買一批。”

  ??“那好,明天我和妘兒就拿著這塊布料去一趟小沙城的齊氏布莊。”卓展沉穩地說道。

  ??“卓兄弟,那我明日一早便為你們備下馬車。”

  ??“那就有勞祁將軍了!明日傍晚掌燃燈時分,我們還在石亭這裏碰頭。”

  ??祁同淵鄭重點了點頭,整個人似乎都踔厲風發起來,胸中一團火焰愈燃愈烈,似乎馬上就要吐著火舌噴湧而出,迫不及待地去找到那團蟄在角落裏的陰濁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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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的崇吾山上,依然是個寒風凜冽卻晴空萬裏的好日子。

  ??祁同淵早早便來到金茶說的那個懸鈴要赴約的山神廟,漫山的蕭條荒蕪,樹上的桑果早已幹裂脫殼,漆黑油亮的桑萁子掉落得滿地都是,鋪在枯黃的荒草上,宛若黑珍珠一樣奪目迷人。

  ??祁同淵緩緩蹲下身子,用粗糙的大手一粒一粒撿拾起圓亮的桑萁子,放在手裏溫柔地揉搓著,並輕輕吹掉上麵的灰泥。

  ??“這就是懸鈴想要串的項鏈?”祁同淵小心翼翼地將搓幹淨的桑萁子放進袖袋,再次起身,茫然地環顧著隻有一座破敗山神廟的光禿山崗。

  ??祁同淵走進山神廟,這是一座崇吾山白羊山神的神廟,由於位置比較偏僻,鮮有人來祭拜,很是荒涼。

  ??祭壇上祭祀用的稷米已經又幹又黃了,神像前的黃色帷幔也已經泛白褪色,上麵套套繞繞地纏了一層又一層的蛛網。山神廟的後堂,除了一張木桌和一張供祭祀巫徒住的木床,便再沒其他東西了。

  ??不過,從地上灰塵上的雜亂紛蕪的腳印來看,最近應該是常有人來,隻不過這些人不是來拜祭的,應該是來避風躲寒的牧獵山民,或是像懸鈴、金茶這樣來嬉戲玩耍的孩童。

  ??轉了一圈,一無所獲,祁同淵便出了山神廟,坐在廟門前的石階上發呆,等著萬一有什麽人來,便向那人打聽打聽有沒有見過懸鈴,若是一直沒人來,便坐到有人來。

  ??遠遠的,一個拿著小耒、背著小背簍的小男童躲在樹後,瞄著祁同淵,看了很久了。

  ??祁同淵也看著小男童,招了招手,大聲喊道:“過來吧,別怕!”

  ??小男童瞪著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一步一步挪到祁同淵麵前。

  ??“你來挖碧蕪的根?”祁同淵指著小男孩的小耒,慈祥地說道。

  ??這碧蕪是崇吾山特有的一種地生植物,秋天莖葉枯萎後,碩大的根便埋藏在地裏,這是附近山民過冬的重要充饑食物。但這碧蕪根埋藏的很深,極不容易找,祁同淵看那小男孩背上的背簍裏,也隻有兩根不大的碧蕪根,而他那滿是瘡繭的小手,卻已經凍得紅紅的了。

  ??“嗯。”小男童點了點頭,吸溜了一下鼻涕。

  ??祁同淵從腰間掏出一塊雪白的汗巾,遞給了小男童,示意他擦擦鼻涕:“你這一天能挖多少?”

  ??“看運氣嘍,多的時候五六根,少的時候也就一兩根。”小男童倒也不客氣,接過汗巾就擤起了鼻涕。

  ??“你天天都來這邊挖?”

  ??小男童點了點頭:“這一帶的碧蕪比較多,我天天都來。”

  ??祁同淵眼睛一亮,趕忙問道:“那你還記不記得,臘月初三那天,可在這附近看過一個穿紅襖的小姐姐?”

  ??小男童皺了皺眉眉,努力回想著:“臘月初三……那天正好是我娘借糧回來的日子,我記起來了,確實有這麽個姐姐,穿著紅襖,長得可好看了!”

  ??祁同淵大喜,瞬間眉開眼展,急忙追問:“那這個紅襖姐姐來這裏幹了些什麽,呆了多久,還有沒有其他的人在這裏,比如……一個髒兮兮的男人?”

  ??小男孩嘟了嘟嘴,認真說道:“紅襖姐姐就在這裏撿桑萁子了啊,沒幹別的。隻不過陪在紅襖姐姐身邊的,不是一個髒兮兮的男人,而是一個穿黃衣服的姐姐,跟那個紅襖姐姐長得特別像,應該是親姐妹吧。”

  ??小男孩的話仿若平地炸起的一個驚雷,一下擊裂了祁同淵的腦仁。祁同淵隻感覺周圍的景色包括小男孩,都高速後退著、虛化著,一片白茫茫,隻有他腦海中跳出來的一句話在反複回響:“申金茶在說謊!”

  ??祁同淵忽地跳起,所有的景色連同小男童再次映入眼簾:“孩子,那之後呢?”

  ??“之後我就去挖碧蕪根去了。”小男童眨巴著眼睛說道。

  ??祁同淵頷首思忖有頃,半晌,忽地抬頭,使勁摸了摸小男童亂糟糟的額發,將自己腰上掛著的錦袋解下來放到小男孩手中:“謝謝你了孩子,這個給你,回家吃頓好的!”說完便大步疾馳奔下了山坡。

  ??小男童怔愣地看著祁同淵倉促跑遠的背影,一臉不可思議地拆開錦袋,滿滿一袋亮晶晶的赤貝、黃貝頓時驚得小男童目瞪口呆,鼻涕流進了嘴裏也不自知。

  ??晃過神來的小男童朝著早已跑遠的祁同淵大喊:“大叔,你的汗巾!”

  ??“不要了,都給你了!”蒼老有力的聲音遠遠傳來,透著興奮、憤怒與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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