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美好的。

  ??如同一座花園。

  ??然而這美好僅僅隻對一些人開放。

  ??對於絕大多數的人而言，世界無比的殘酷。

  ??殘酷到為了活下去不得不出售自己。

  ??以極為低廉的價格。

  ??妮兒和春櫻就是這樣出售了自己。

  ??買下他們的便是躺在地上的陸家大管事。

  ??所以她們不得不跪在那小老頭的身前。

  ??盡管她們對他沒有任何感情。

  ??若是時機合適，她們甚至願意舉起匕首。

  ??“但現在不行，我們的名冊還在他的手裏。”

  ??陸風問起的時候，妮兒是這麽回答的。

  ??“名冊”，類似於這個世界的身份證，通常由官家給出。

  ??上麵書寫的是一個人的家鄉、和身上流著誰的血。

  ??名冊在別人的手中，若再加上了官家的鋼印，便意味著自己成為了他人的奴隸。

  ??奴隸已經不再擁有作為“人”的權利。

  ??他們隻是某個人的所有物，由一個人，變成了“東西”。

  ??僅此而已。

  ??可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連名冊都沒有。

  ??沒有名冊的人，就是流民，地位甚至不如奴隸。

  ??奴隸至少還是主人的所有物。

  ??可流民，充其量隻是一些無主之物。

  ??就像是山上的一塊石頭，路邊的一條野狗。

  ??沒有誰會在意誰取走了這塊石頭，也沒有人會在意這塊石頭是不是砸死了那路邊的野狗。

  ??倘若真能夠做到無人在意，那也算是運氣極好了。

  ??偏偏大多數情況下，總有一些人喜歡拿起石頭砸野狗，並且樂此不疲。

  ??“失去了名冊，我們就會變成流民，屆時在我們的身上無論發生了什麽，都不會有人追究……”

  ??“哪怕是被抓了，拴在樹上用石頭砸著玩，甚至胡亂地殺了，也不會有任何後果。”

  ??“就算奴隸被人看作是狗，起碼打狗還得看主人，可流民……野狗而已。”

  ??“大人若是殺了他，即便放走了我們二人，對於我們而言，也與殺了我們二人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甚至於，直接殺了我們，對於我們而言還要好些，至少我們不必再食不果腹受盡欺淩，最終像條野狗般死在某片林子裏。”

  ??妮兒自始至終都跪在原地，額頭一直抵著冰涼的地麵。

  ??她話說得並不快，每一句都極為平和，就像是在述說著他人的遭遇。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可若不是耳聞目見，又哪裏能知道這些？

  ??陸風聽得認真。

  ??對於妮兒的話，他沒有半點反駁。

  ??畢竟這樣的事在曆史上並不鮮見。

  ??饑荒之年，易子而食，戰亂之中，兵過如篦。

  ??就連文明社會中自稱自由平等的大國，都能夠對戰敗小國做出罄竹難書之事。

  ??更何況這野蠻的地方？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這不是一句感慨，而是對事實的陳述。

  ??人口越多，人命越賤。

  ??小老頭買下妮兒，隻花了十兩。

  ??不過是陸家子弟們半年，甚至隻是一兩個月的月錢。

  ??這價格高嗎？

  ??高。

  ??因為妮兒本就是文峰城附近人氏。

  ??賣身於此，隻是因為窮。

  ??而她身邊的春櫻呢？

  ??村子沒了，田地沒了，就算有能證明自己身份的名冊又能如何？

  ??名冊上的地方，已經沒有了。

  ??宗門開戰，毀滅的，卻是她們的村子和他們的家。

  ??高高在上的修士們分出了勝負，勝者接收了敗者的一切，敗者則湮滅與曆史長河。

  ??可他們那些無辜的受害者呢？

  ??失去家園，甚至失去了性命。

  ??流離失所，不得不出售自己。

  ??他們什麽也沒有做錯，甚至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但沒有人為他們說半句話，也沒有人關心他們怎麽活下去。

  ??失去了一切的兄妹倆，隻能遠走他鄉。

  ??春櫻連著她的哥哥春楊，兩個人，總共六兩。

  ??就連幼年的陸風，每個月都能拿到三兩的月錢。

  ??兩個人，才六兩，其中五兩還是獨屬於妹妹春櫻的。

  ??這價格高嗎？

  ??仍然高！

  ??因為他們是流民。

  ??流民的價格，通常還不到一兩。

  ??小老頭買下這倆豆蔻少女，總共也就花了十六兩。

  ??然而就是這區區十六兩，小老頭都沒有給！

  ??賣掉了自己，可就連自己的這點賣身錢都沒能拿到。

  ??沒有人能懷疑她們親手殺死小老頭的決心。

  ??然而殺了之後呢？

  ??她們又會淪為流民。

  ??任何人，隻要發現她們的流民身份，甚至可以在大街上便將她們扔到自家狗籠裏！

  ??沒有人會憐憫，隻有人會歎氣。

  ??歎自己運氣不夠好。

  ??歎自己手腳不夠快。

  ??歎自己白白失去了這等好東西。

  ??陸風亦是微微歎氣。

  ??“我明白了。”陸風聽完了妮兒的每一句話，終究還是下定了決心。

  ??“但，正因如此，他才非死不可。”

  ??妮兒忽然抬起頭。

  ??望著陸風，笑出聲來。

  ??笑的同時，站起身來。

  ??“妮兒姐？”

  ??春櫻眼看著妮兒，一步步走到身後小老頭原本坐著的躺椅上，再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臨死之前，讓我也嚐嚐這躺椅的滋味吧。”

  ??妮兒緩緩閉上眼睛，微笑著等待死亡。

  ??春櫻則是跪爬著到了妮兒的腿邊，緊緊抓住了這一直保護著她的姐姐。

  ??“我累了，不想再四處流浪了，也不想再過聽見鐵鏈聲便膽戰心驚的日子了……我真的累了。”

  ??妮兒走開了，春櫻也走開了，陸風的麵前，再沒有人阻擋他了。

  ??小老頭就在他的腳下，隻要他蹲**子稍微用力，便能夠捏斷對方的咽喉。

  ??陸風沒有伸手。

  ??他的手掌已經被人挽住。

  ??“哥……”陸婉兒的聲音有些顫抖，說出來的話也近乎哀求。

  ??然而陸風隻是輕輕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微微一笑道：

  ??“放心，我知道你想要什麽。”

  ??說完，他略微回過頭去，呼喚一聲：“老三，找繩子來，綁了！”

  ??老三遠遠應了一聲，匆匆忙忙地解下同伴肩上的繩子。

  ??“咱們是來要債的，錢沒到手之前，我殺他做什麽？”陸風對著陸婉兒解釋道。

  ??“少主，我來了！”

  ??老三兩手撐著繩子，在小老頭的身上比劃，然後又抬起頭來四下望了一圈，轉頭問陸風道：“少主，是幹脆綁在原地，還是換個地兒？”

  ??綁在哪兒？陸風眉頭微皺。

  ??本想讓老三隨便找個地方綁了，可就在這時，陸風忽然望見了不遠處躺得跟個屍體似的妮兒。

  ??“好歹是陸家的大管事，就綁他喜歡的那張躺椅上吧！”

  ??陸風隨手一指。

  ??老三卻犯了難。

  ??躺椅上已經有人了。

  ??“喂，那誰，你家躺椅啊隨便就躺上了！”

  ??陸風走了過去，拎起妮兒扔到一旁地上，同時問身邊的老三道：“老三，我陸家做生意，講的是什麽？”

  ??“回少主，陸家生意，講的是‘誠、信、利’三字兒。”雖是不明所以，但少主問起，老三自是一絲不苟地回答。

  ??“那我問你，一單生意若是光嘴上談成了，錢卻沒給半分，該當如何？”陸風又問。

  ??“生意當然是黃了……沒錢沒契書的，算什麽生意？”老三聳了聳肩膀，一臉“這還要問？”的表情。

  ??“黃了……”陸風點了點頭，隨即望著地上的妮兒。

  ??妮兒一臉疑惑，眼睛緊張地在陸風身上流轉。

  ??卻看見得陸風伸手一指，對著妮兒，不耐煩地說道：

  ??“聽見了沒有？我陸家一沒出錢，二沒簽契約，你們的這生意，黃了！”陸風沒好氣地說道：“你們可別以為這麽簡單就能訛上我陸家，趕緊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或者看看別個誰還願意買下你們吧！”

  ??陸風說完，便不再搭理她，對著老三擺擺手，將小老頭緊緊綁在躺椅上。

  ??直到小老頭被綁得嚴嚴實實，地上的春櫻才反應過來，連忙搖著妮兒的手問道：“妮兒姐姐，我們是不是不用死了？”

  ??“啊？哦……應該是的。”本已經做好了等死的準備，此刻的妮兒如惡夢初醒，竟有些分不清真假。

  ??但睜眼一看，陸風和老三正圍著小老頭商議著什麽，兩人的臉上完全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模樣。

  ??直到此刻，妮兒才真正確定，陸風所說的話看似玩笑，實則認真至極。

  ??可很快，她的臉色又再次暗淡下去。

  ??就算這次僥幸不死，可她又能去哪兒呢？

  ??去哪兒，過的不都是同樣的生活嗎？

  ??外麵的那些人，除了長相以外，又有什麽不同？

  ??想到這兒，妮兒不禁抬起頭，望向陸風。

  ??陸風正搖著腦袋，愁眉苦臉地問身旁老三：“你說我下這麽重的手做什麽，這下小老頭完全昏死過去了，根本什麽也問不出來……”

  ??老三則是一字一句地回答道：“少主，屬下這就去拎桶冰水來！”

  ??“你看這樣子，像是一桶水能夠澆醒的嗎？”陸風指著昏迷的小老頭道。

  ??“那屬下就多拎幾桶！”

  ??“也就隻能這樣了……”陸風搖頭歎息，顯是後悔不已，“總之，今天一定能讓這家夥說出他藏錢的地點來……”

  ??藏錢的地點？

  ??聽到這兒，妮兒忽然眼前一亮。

  ??“我知道！”

  ??“嗯？”陸風聞言，連忙轉過頭來，盯著妮兒問：“你說什麽？”

  ??“我說我知道藏錢的地點在哪兒。”妮兒微微低頭。

  ??“在哪兒？”

  ??妮兒沒有回答。

  ??陸風眉頭一皺，再次問道：“你想要什麽？”

  ??這時，妮兒忽然抬起頭來，眼裏似乎有些狡黠的笑。

  ??“我想要……你買下我們！”

  ??妮兒拉著春櫻的手，一字一句地對陸風說道。

  ??“還有我哥哥！”春櫻小聲道。

  ??“對，還有春櫻的哥哥！”

  ??嗯？

  ??陸風眉頭皺得更緊，似乎在考慮，又似乎有些不願。

  ??然而正是此時，卻又有人大聲道：“我，我買！”

  ??陸風尋聲望去，隻見陸婉兒小手高舉。

  ??“你買？”陸風隻覺得有些哭笑不得，“你有錢嗎？”

  ??“咱們不是來要債的嘛……”陸婉兒嘿嘿一笑，“再說了，你都要當上家主了，我作為家主的妹妹，沒有一兩個丫鬟服侍，也說不過去不是？”

  ??嗬，這丫頭……

  ??說得倒還有點道理。

  ??陸風微微苦笑，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算了，你們的事你們自己商量，不過可得說好——不許後悔！”

  ??“嗯嗯！”

  ??陸婉兒連忙點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如同花園中盛開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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