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餘蚩印象中的趙銘，都是淡然、堅毅和沉穩的模樣。

  ??他當初被父親送上山時，起先那些同期的弟子，還不知道他是個廢柴，故而並不排斥他。一些消息，也會和他分享。

  ??於是很快，餘蚩就知道了一個古怪的少年。那少年似乎是個啞巴，身體又極其虛弱，走上兩步就撐持不住，要大喘幾口氣，方才能夠緩過來。

  ??那少年因此不合群，同期弟子便處處孤立他，時常當麵譏諷、喝罵。

  ??那少年又好像耳聾了，對這些冷言冷語，並沒有什麽反應。有人走到他麵前，無理地指手畫腳，口中唾沫橫飛。那少年似是瞎了，對此視而不見，若無其事地擦去臉上的唾沫星子，與那弟子擦肩而過。

  ??餘蚩認得那個叫盧小峰的弟子，也和他說過幾句話，印象中是個隨和的人，沒想到卻對那個古怪少年，露出如此凶惡的模樣。

  ??不久後的某日，在寂靜的青石小徑上，餘蚩偶然遇見了那個少年。

  ??當時，路上僅有他們兩人，望見那少年迎麵走來，餘蚩有些局促。

  ??當兩人即將擦身錯過時，餘蚩終於鼓起勇氣，結結巴巴地說了句：“你、你好。”

  ??那少年轉過頭，麵色有些訝異，旋即露出淡淡的笑容，輕聲應道：“你好。”

  ??餘蚩頓時怔住，原來他既不是瞎子，也不是聾子，更不是啞巴！

  ??自那次相遇交談後，餘蚩漸漸和那少年熟絡起來。起初兩人的交流稍有障礙，但很快後者的話語，就變得流利了許多。

  ??隨著溝通的深入，對那少年的情況，餘蚩也有了大致的了解。原來他並非是本地人，加上頭部受創，記憶受到了損傷，所以竟連怎樣說話都忘記了。

  ??在交談的過程中，餘蚩發現那少年談吐從容，性格和善，並不像其餘弟子所說的那樣癡呆。於是走動愈加頻繁起來。

  ??那少年正是趙銘。兩人的深厚交情，便是在這樣的來往中結下。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二人關係的親近，那些同期新代弟子，也開始了對餘蚩的排斥。

  ??特別是一年過後，修為最低者都晉入了旋照境三重，餘蚩卻和趙銘一樣，絲毫沒有跨入旋照境一重的跡象，所以那些同門的惡意愈來愈深。

  ??餘蚩起先並不服氣，但又是半年過去，其餘各人的修為至少提升了一重，他和趙銘卻仍在原地踏步。

  ??漸漸地，兩人在新代弟子中，有了“虛公子”和“癡公子”的外號，甚至偶爾被叫做“病秧子”和“憨傻子”。

  ??餘蚩得知後，盡管憤怒至極，卻又無可奈何。要知道，隨著修為等級的提升，修士的實力，會得到顯著的增強。

  ??以他倆的修為境界，根本不是其餘弟子的對手。罵不過、打不贏，又要經受百般欺淩，足以讓人心生崩潰。

  ??但趙銘身處這壓抑的環境中，卻並未受到太大影響，反而時常開導餘蚩。

  ??這樣以身作則的沉穩表現，頓時給後者注入了強心劑，讓其能夠度過這段艱辛的日子。

  ??然而，逐漸意識到自己資質低劣的餘蚩，盡管在趙銘的鼓舞下，堅持修煉了兩年的時間，但是他的心態，已悄然發生了變化。

  ??當最新的遣送會召開日期臨近，餘蚩終於在衝動之下，提交了離宗申請。然而，當申請真的被批準後，他的心裏充斥的，卻不完全是解脫的喜悅，反而混雜著沮喪、失落和茫然等複雜情緒。

  ??特別是麵對趙銘時，想到後者在艱難處境中，體現出來的堅韌品質，又令他不禁為自己的懦弱退縮，感到黯然、羞愧。

  ??所以此刻，餘蚩聽到趙銘依舊蘊含鼓勵的話語，頓時感到被理解的喜悅。

  ??他聲音微顫地說道：“趙哥，我真的……多謝你，真的。”

  ??“我也多謝你，大餘。”趙銘誠懇地說道，“你歸家後，一定要保重身體。”

  ??餘蚩嘴唇緊抿，重重地點頭應了聲，接著又有些忐忑地說道：“我離宗的事情，還未跟爹娘說呢。但即使說了，我爹也絕不會準許的，這可如何是好……”

  ??想象自己剛進家門，父親問明情況後，暴怒如狂的模樣，餘蚩不禁打了個冷顫。

  ??對此，趙銘也無能為力。離宗申請已經批複下來，餘蚩又更堅去意，木已成舟，根本沒有轉圜餘地了。

  ??但見餘蚩糾結於此，趙銘隻得溫言寬慰了幾句，才使他略微放鬆下來。

  ??此刻已是中午時分。趙銘講了大半個上午的書，現在正饑腸轆轆，餘蚩見狀，又去食堂打包了豐盛的飯菜，兩人就在院中大快朵頤起來。

  ??用過午飯後，趙銘感到神思困倦，和餘蚩一道收過碗筷後，便入房午睡去了。

  ??……

  ??當趙銘再次醒來的時候，發覺日光黯淡了不少，原來已經快到下午二時。

  ??趙銘剛推開房門，就發現餘蚩站在門外，手半舉做出敲門狀，笑道：“趙哥你起來了？我正要叫你呢。”

  ??趙銘點了點頭，旋即嘴角露出微笑，說道：“準備好了麽？可要多挖些金子。”

  ??餘蚩也麵露期待之色，答道：“若是運氣好，說不定我也可以做個富家翁了。”

  ??“祝你成功，大餘。”趙銘衷心地祝福道。

  ??餘蚩嘿嘿笑了兩聲，把牆角的木拐遞給趙銘，說道：“趙哥，咱們走吧。”

  ??“好，可別錯過時間。”趙銘點點頭，將木拐接過來，和餘蚩走出了院門。

  ??……

  ??雖說距離目的地較遠，趙銘身體虛弱又走得不快，但由於提前出發的緣故，兩人並沒有顯得太過急迫。

  ??餘蚩提前離宗的消息，隨著中午遣送名單的公布，已經有不少弟子知曉，因此見了兩人不免出言譏諷。甚至對趙銘“好言勸說”，讓其提交離宗申請，以便和餘蚩做個伴。

  ??對於這些刺耳言語，趙銘充耳不聞，神色一如既往的淡定。餘蚩雖然聽得火大，卻因為離宗之日近在眼前，又被趙銘的鎮定所感染，所以心態很快變得平和下來。

  ??兩人正沿著蜿蜒的山道向下行進，忽然前方的轉角處，走出一個麵容嚴肅的方臉中年男子。

  ??那男子身著深灰色的長袍，在其胸口的位置，佩戴著一枚圓形的徽章，徽章上繪著雲霧繞青山的圖案。

  ??而那圖案下方的三根水波狀紋路，則是乾青門長老的身份標誌。

  ??趙銘和餘蚩見了此人，立即停下了腳步，齊聲說道：“陳長老好。”

  ??這名中年男子名叫陳玄，負責新代弟子的生活起居，同時也是他們的主要授課長老。

  ??對於兩人的問候，陳玄淡淡地點了點頭，並未多做理會，就徑直向前走去。

  ??兩人也清楚陳玄的性格，見他沉默以對，於是問好過後，便繼續前行。

  ??然而，就在雙方即將錯過時，陳玄突然開口說道：“去金礦中好好找尋，爭取能夠多開采些。”

  ??聞言，兩人不禁愣了愣，餘蚩趕忙反應過來，陳玄正是對自己所說，於是連忙轉身答道：“多謝陳長老關心，我定會仔細搜尋的。”

  ??陳玄未再接話。

  ??望著陳玄漸行漸遠的背影，餘蚩有種虛幻的不真實感。這個平日裏不苟言笑、寡言少語的長老，今日竟然特別叮囑他。這讓他心裏不禁受到某種觸動。

  ??“陳長老雖然嚴厲，但人其實挺不錯。”趙銘說道，“大餘你申請提前離宗，原本並無先例，卻同樣能夠去金礦開采，想必陳長老也是出了力的。”

  ??“嗯。”對於趙銘的說法，餘蚩顯然也極為認同，當下重重地點了點頭。

  ??乾青門門規規定，當三年修行期滿後，無論是離宗弟子還是留宗弟子，都有一次進入門內金礦的機會，期間所開采的金子全部歸本人所有。

  ??金銀財物對於修士而言，並無太大的用處，但是對於世俗中人而言，卻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修士也有凡人親屬，所以這條門規，對於某些家境貧寒的新代弟子而言，是個改善生活條件的好機會。

  ??餘蚩的修行資質，和趙銘不相上下，是乾青門自開派以來，招收的資質最差的弟子，隻因事先許下承諾，人家手持信物到來，並不好拒絕。

  ??但由於餘蚩申請提前離宗，新代弟子的這項福利，未必能夠落到他頭上。畢竟，在大多數長老看來，修煉本就是穿行於荊棘叢中，充滿了艱難險阻。何以區區三年都堅持不住？

  ??想到以前陳長老雖對自己不理不睬，但此次卻暗中出力相助，令自己的狼狽情狀得以緩解，餘蚩心中的感激更甚。

  ??望著陳玄的背影，消失在轉角盡頭，趙銘拍拍餘蚩的後背，輕聲說道：“大餘，咱們走吧。”

  ??餘蚩麵色複雜地向前走去，剛行了幾步，便又轉身望去，已完全不見陳玄的身影了，終於不再回頭，繼續朝山腳的金礦區域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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