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山公路彎彎曲曲，中巴車不停左彎右拐，顛簸不已。我和師姐晃得頭暈腦脹，漸漸沉睡起來。

  ??大約兩三個小時後，我倆被張校長喊醒下車。

  ??我和師姐有些神誌不清，倉皇間跟在張校長身後下了車，站在國道邊目送中巴車冒著黑煙疾駛而去。等中巴車跑遠，我才看清我們身處的位置，是其中一座大山的山腰。

  ??“我們還要爬到山頂。”張教授指指山頂說。

  ??她說完，忽然滿臉痛苦，捂住腹部蹲了下去。接著，她從挎包中取出小瓷瓶，倒了幾粒黑色藥丸，脖子微揚塞入嘴中，還嘎嘣嘎嘣嚼起來。

  ??她吃藥的架勢，十分豪氣。要知道，十幾種疾病集於一身，那種折磨，就算一個男人也未必扛得住。可她一個將近六十的瘦弱女人，似乎根本不把病痛放在眼裏。單憑這一點，我敬她是條漢子！

  ??張校長吃完藥，猛地站了起來，指指四周群山：“你們看，連綿起伏的群山。在這些大山之中，有多少女孩就像小鳥一樣，渴望飛出大山……”

  ??她說到這裏，忽然陷入沉思，臉上漸漸顯露焦急神色。對她而言，待做之事很多，可時光匆匆不等人。

  ??沉思片刻，她馬上進入國道邊的一條土路，佝僂著慢慢上山。

  ??我和師姐跟在她身後。

  ??“您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何必跑幾十裏山路家訪？打電話也能家訪啊！”我自作聰明地說。

  ??張校長氣喘籲籲：“隻有親自到學生家裏，才能全麵了解情況。隻有把學生情況摸得清清楚楚，才有辦法讓學生放下思想包袱，全身心投入學習，順利考上大學。”

  ??地上鬆針層層疊疊，導致路麵很滑，我和師姐走得十分吃力。張校長不時停住，叉腰咳嗽。不用說，每一次咳嗽都會咳血。可每一次，她隻是輕描淡寫地擦擦嘴角，又氣喘籲籲地爬山。

  ??師姐多次要扶張校長上山，可她偏偏不讓。也許她心底有一股氣，不向困難低頭的傲氣。

  ??我們在鬆樹林間的土路爬了一個多小時，終於來到山頂一個破敗瓦房的院子裏。

  ??土鑄的院子中，一對母女正在收拾柴火。年輕女孩穿著茅坪女子高中校服，必定就是張校長今天家訪的學生。

  ??女生看見我們三人，立即愣住。片刻之後，她走向張校長，羞澀地喊了一聲“張校長”。張校長氣喘籲籲地握住女生的手，滿臉微笑。

  ??這時，女生的母親搬出竹椅讓我們坐。之後，她又新泡一杯茶放在小板凳上。緊接著，母女倆低著頭，像犯錯一般。

  ??張校長掃了一眼眼底的起伏群山，又拉起女生的手，說：“小莉呀，在外麵的人看來，我們的大山風景優美；可是在我們本地人看來，這些大山是需要我們翻越的障礙。我們山裏人，隻有通過讀書考大學，才能走出這片大山。等我們走出大山，再回過頭來看大山，大山不再是障礙，而是美麗無比的風景！”

  ??張校長的話充滿哲理，頓時讓我佩服不已。那個“小莉”也立即抬頭看著張校長，滿臉渴望，但馬上神色憂傷地看向她媽。

  ??她媽卻一臉茫然地看一眼女兒，又望向張校長，似乎沒有聽懂張校長的那番話。

  ??“小莉隻差一年就可以進大學，為什麽突然退學？是不是家裏出了事？”張校長問小莉的媽。

  ??“前幾個月，男人死了。就算小莉考上大學，我也拿不出錢供她讀大學。既然這樣，不如讓她早點出門打工……”小莉的媽滿臉愁容。

  ??張校長“哦”了一聲：“讀大學的費用，可以申請助學貸款，畢業之後償還。你們要明白，不讀大學，出門打工也找不到好工作，掙不到錢。隻有讀了大學，有了知識和學曆，才能找到好工作，擺脫貧窮……”

  ??小莉突然坐直身子，扭頭向她母親喊了一聲“媽”。很明顯，她本人極想讀大學。隻是礙於家中貧困，才聽從她媽的意見，打算輟學出門打工。

  ??但是，小莉的一聲“媽”，並沒有讓母親立即鬆口。她媽低頭看著地上，不停歎氣。

  ??看眼前情形，我猜想張校長的這次家訪，還需要很長時間才能結束。於是，我朝師姐使個眼色。

  ??師姐跟在我身後，走到院子附近的鬆樹林中，讓張校長安心家訪。

  ??讓我意外的是，師姐憤憤不平地說：“張校長渾身病痛，還跑幾十裏山路家訪。單憑這一點，她就是一個好人。她這樣的人，就該馬上接到盤星治病！”

  ??“師姐兒，我們剛跟張校長見麵，你就斷定她是好人，好像不符合我們的工作流程吧？”

  ??“符合不符合工作流程，不是工作流程說了算，而是我說了算！”師姐說。

  ??“師姐的意思是？”

  ??“明天上午，我們就把張校長送到盤星去！”

  ??“為什麽不今晚動身？”

  ??“今天我太累，想找個旅館睡一覺。”

  ??“可這裏是小縣城，如果旅館隻有一間房……”

  ??“那你睡豬圈！”

  ??……

  ??我們在鬆林等了一個多小時，張校長終於滿臉喜色地出現在我們麵前。

  ??小莉母女站在院子裏，跟我們揮手告別。

  ??師姐扶著張校長下山。走到看不見小莉母女的地方，張校長才高興地說：“小莉明天就返校，這次家訪沒白來！”她高興的神情，就像一個小學生終於吃到渴慕已久的棉花糖。

  ??回到國道邊，我們等到一輛回城的中巴車。上車之後，張校長靠在座位上漸漸睡著。她的眼鏡掛在鼻梁上，有些斑白的劉海搭在額頭，加上滿臉皺紋，不管怎麽看，她此時都像一尊讓人肅然起敬的雕塑。

  ??回到縣城，天已經黑了。我們邀請張校長去吃一頓大餐，可她不願浪費，反倒請我們在一個小餐館吃了炒飯。

  ??吃完飯，她還要回學校看一看。我們陪她走入學校，在教學樓、操場等各個角落檢查一遍。每到一處，她都會跟我們描述那裏最初的模樣。比如，學校創辦之初，教學樓很破，甚至沒有廁所。學生們晚上上廁所，必須在老師陪同下去校外公廁。學校如今教學環境齊全，培養了將近2000名女大學生。

  ??檢查完學校，她邀請我們去她家做客，頓時把我感動得流鼻涕。

  ??我曾被校長“請”到辦公室接受思想教育，但被校長請到家中做客，還是平生第一遭。這個麵子很大，比一張用18斤黃金打造的毛巾還要大。

  ??於是，我和師姐欣然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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