喚醒羅特原本應該是芬恩的第一要務，然而在有一位似乎並非心存惡意且實力應該遠強於自己的存在已經在此捷足先登的現在，這件事情便已經超出了他的掌控了。

  ??對於一位法師而言，在這種時候最該做的是什麽？

  ??無非是保全性命與滿足好奇心的二則，而芬恩自然是更注重後者的人。

  ??探查那位女士的情報或許會有些危險，不過在那之前羅特的這個夢境也十分的有趣。

  ??“尊敬的女士，我可以詢問您幾個問題麽？”芬恩對莉潔莉特問道。

  ??莉潔莉特對此倒是無所謂，“嗯？你盡管問，我未必回答就是啦。”

  ??“多謝。”芬恩以紳士彎腰禮道謝，“在下不才，也算是對於心靈與精神多有研究，所以才更加感到迷惑。我對於羅特先生精神上的本體所在所做的判斷應該是沒錯的，可事實上卻……”

  ??“事實上你就是沒錯啊？我都說了你沒有誤判了吧。”莉潔莉特奇怪道。

  ??“不不不，這怎麽可能呢。”芬恩看向了看台下方的訓練場，之前的勝利者羅特再次以右臂爆裂為代價擊敗了一位挑戰者羅特，試圖擋下攻擊卻被自己手中長劍的護手砸在頭上砸死的挑戰者隨即化作了灰霧。

  ??“就算羅特先生的精神可以瘋狂到把意識本體置於危險之中，他也不應該有創造可以取代本體的分身的能力啊！就算是法師也不能輕易地做到，而且那個數量也太離譜了！”芬恩果然還是覺得不可能。

  ??莉潔莉特想了想能不能跟他解釋。

  ??這其實隻是她的推測，她認為羅特與一個來自過去的強大而又殘缺的靈魂相遇了，那個殘缺的靈魂，也就是灰衣人，當時應該是本能地嚐試吞噬羅特的靈魂來完整自己，卻因為羅特的抵抗沒能立刻完成。

  ??雖然沒有完成吞噬，但不再那麽殘缺的灰衣人想必是恢複了一定的理智，而本性善良的灰衣人自然是做不出繼續吞噬羅特的行為了，所以在吞噬者的自我控製與被吞噬者的堅強抵抗之下，雙方最終達成了一個微妙的平衡。

  ??至於現在羅特這種複製自身意識的能力，應該是因為灰衣人不知怎地在保持著共用部分靈魂的情況下離開了他的身體，甚至是離開了這片時空去做什麽事了，這就使得羅特的精神產生了某種殘缺，如果這種殘缺能夠慢慢得到修複，灰衣人且不說，自身肉體還好好地存在的羅特肯定是可以讓靈魂重新恢複完整的，隻不過到了那時灰衣人的處境會變得很尷尬罷了。

  ??但羅特似乎是在某種意義上惡用（？）了靈魂的自我再生能力……啊不行，看來沒有可能在不牽扯到灰衣人的情況下把事情講明白啊。

  ??莉潔莉特於是這般回答道：“我不會告訴你我的看法，但我在這一切開始之前詢問過羅特本人，他自己的回答我倒是可以轉述給你。”

  ??那始於一場噩夢。

  ??在一場暴雨之中，汙穢之力不斷地考驗著村莊的防護罩，自警團們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穢獸們而養精蓄銳。

  ??羅特在那時做了一個似真似幻的夢。

  ??他夢到一位身披灰袍之人給他帶來了噩耗：約爾死了。

  ??灰袍人怒斥著他：如果約爾的啟蒙者不是你這樣的廢物，而是更加優秀的人，他就不會死！他是世界的希望，你卻阻礙了他的成長！

  ??羅特於是問道：那麽是你的話，就能做的比我更好麽？

  ??我當然可以！灰袍人露出了麵容，正是羅特他自己。

  ??那麽證明給我看！羅特這樣說著，與灰袍人當即展開了死鬥。

  ??芬恩震驚道：“他那麽快就辨別出了那是一場夢？”

  ??莉潔莉特說道：“也許他對於約爾的信任就是有那麽強吧。對自身的否認催生出了夢魘，但對自己徒弟的絕對信任又讓他第一時間認定這並非現實。於是他就這麽思考了，既然這個夢魘認為他這個師傅不合格，那想必是覺得自己更好吧？”

  ??芬恩問道：“那麽活下來的是誰？”

  ??“活下來的是羅特，就這麽簡單。”莉潔莉特笑道，“對了，就是這個人還曾經嘲笑過使用高等替身術的法師精神不正常呢。”

  ??“瑟蘭多……”對於引發那場大爆炸的元凶，芬恩自然是有所了解的，“是啊，就瘋狂層麵上根本就沒有差別。”

  ??莉潔莉特微微搖頭，“他的理由是，所謂的高等替身術根本就沒有給另一個自己以公平，所謂的高等替身終究也隻是魔法產物，身體上和擁有真正肉身的本體天差地別，精神上更是一被創造出來就帶上了自己是創造物而不是本體的自覺。這種情況下還自稱活下來的才是更好的，自欺欺人到這種程度已經不隻是可笑，而是精神不正常了。哎呀，真是有趣的標準，你說是不是？”

  ??訓練場內，擂主羅特這一次連續揮出了五劍才將挑戰者連人帶劍一起斬成兩半，而且右臂也沒有徹底爆開。

  ??芬恩連忙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記憶，“難道是我在聽取您的話語的時候看漏了……”

  ??莉潔莉特回答道：“並沒有，勝利者還是之前的那一個。你該不會以為每個人都代表了一種嚐試方案不會改變吧？每個羅特都在進行著獨立的思考，用不同的方式尋找著可行的方案，這份思考可不會因為成為了本體就停止哦？通過戰鬥經驗對自己的解決方案做出調整是當然的。”

  ??芬恩覺得自己隻能驚歎了，“雖然是很典型的戰士與武夫的思維，無法係統性地總結經驗，但這樣下去……怪不得約爾先生會如此強大，啊，不對，那場夢應該是在約爾先生離開之後才發生的，倒是聽聞羅特先生曾在約爾先生返鄉之時對他進行了一番教導，莫不是……”

  ??莉潔莉特此時卻是壞笑了一聲，“雖然我沒見過那個約爾，但他肯定學不會啦！”

  ??芬恩聽聞此言，想說些什麽卻又有些猶豫。

  ??莉潔莉特擺了擺手道：“啊，是是，我知道你應該也要說約爾有多麽天才這種話吧？羅特他也是這麽說的，你們還真是相當崇拜那家夥呢。但正因為他是天才才不可能學的會這一手，一方麵是他或許也不需要，另一方麵嘛……你覺得羅特為什麽做得到這種事？不是問你原理，就隻是從精神層麵上分析一下。”

  ??“對變強的渴望，對劍術或者武藝的癡迷，或者對約爾的師傅這個身份的執著，這三者之一吧。”芬恩對於羅特此人也並無太多了解，一時之間也隻能想出這三種了。

  ??“之一？你還真瞧得起他。”莉潔莉特卻這樣說道，“他可不是能隻靠一種信念就堅持下去的強者，就算要從中找出占比最大的，那應該是也是犧牲願望。”

  ??犧牲，這在非人的莉潔莉特看來是人類最矛盾的一種行為。

  ??為了自己的子嗣而犧牲還比較好理解，但為了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人而犧牲就不能從個體的血脈延續的角度來考慮了。

  ??那麽從群體的角度來思考又會怎樣呢？也有非常不合理的地方，當危險來臨時能做出犧牲的，有能力做出犧牲的往往都是人類中最優秀的一些人，對於人類這個群體來說這就意味著犧牲了優秀的基因來保護平凡的基因，實在是非常的奇怪。

  ??當然大多數情況下莉潔莉特還是能找到可以理解的點的，比如不這樣做整個種族的延續都會出現問題的話，那自然是無可奈何的。

  ??又或者也可以這樣思考，英雄也都是從平凡之人中誕生，比起讓個體舍棄群體，當然是讓群體因為個體的犧牲而得以延續才更加合理，因為總會有新的英雄產生。

  ??然而人類又是這樣的喜歡強調血統，王國往往是由某一個家族來進行統治，為後代配種時也喜歡講究門當戶對之說，擁有權勢的人為了自己或逼迫或欺騙來讓許多的他人為自己犧牲在危機沒那麽嚴重的時候更是一種常態。

  ??真是矛盾啊。

  ??莉潔莉特看著不停地自相殘殺的羅特們說道：“雖然我沒見過哪個約爾，但僅就我的經驗以及聽聞來的情報，我不認為那個一路上走得過於順風順水的小家夥能夠有這麽強烈的犧牲願望呢。他恐怕連真正的危機都沒有遇見過一次，突然要他想象一個足以取代自己的另一個自己，怎麽可能想象的出來。”

  ??每次當訓練場中的兩個羅特分出勝負，其情報都會平等地分給所有在外麵排隊等待的羅特們。

  ??隊伍中有一位幻影羅特突然忍不住回頭，看了看身後那看不到盡頭的隊伍，皺起了眉。

  ??太長了。

  ??隊伍太長了，這次戰鬥持續的時間也太長了。

  ??羅特從來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不認為就憑自己就能找出完美的道路，他作為師傅也不需要這樣做，他隻需要找出約爾還沒有嚐試過的，通向完美的道路就好，隻要找出屬於自己這個凡人的最優解便是，約爾自會找到真正的完美。

  ??所以這條隊伍早就該開始變短了才對，他沒必要真的把那近乎無限的可能性嚐試個便，隻要有一個幸存到最後的，相對較好的方法就好……

  ??突然，訓練場內的戰鬥暫停了，場上的兩個羅特一起抬頭，對看台上的莉潔莉特說道：“莉潔莉特！可以請你們先離開這裏麽？”

  ??“誒？為啥呀？”莉潔莉特不滿道。

  ??“是你一直在從我不可能想得到的角度給我的戰鬥方法挑刺吧？所以這場戰鬥才會持續這麽長的時間！”羅特說道，“如果隻有我自己的話，我早就該想不出新的點子了！”

  ??莉潔莉特走下了王座，一直腳踩在看台邊緣說道：“那你的意思就是要妥協嘍？明明有那麽多不完美的地方存在，卻要妥協於現有的想法中的最好麽？”

  ??羅特無奈道：“但是我已經昏睡太久了！你看那位先生應該也是因為擔心我才會進來試圖喚醒我吧？”

  ??作為一個法師，芬恩第一時間的反應卻是，“那是因為誤會了羅特先生，認為您是因為靈魂受傷或者遭到某種精神上的攻擊而昏睡，現在既然知道了您是在進行這樣的實驗，那當然沒有讓您半途而廢的道理啊！”

  ??“半途而廢什麽的……但要是讓約爾看見了多不好！”羅特苦惱道。

  ??莉潔莉特眯起了眼睛，“隻要看見了你，你的徒弟應該就猜得出來你是因為什麽而昏睡吧？畢竟這種鍛煉方法你都已經教給他了嘛，就算是親眼看到你之前可能會害他緊張一下，隻要那個約爾有你說得一半那麽厲害，就不應該連這種程度的打擊都承受不住吧？”

  ??“萬一他一定也要進來我的夢境看看的話怎麽辦？看見我在這裏花了這麽長時間卻還是隻有這種程度……”羅特糾結道。

  ??莉潔莉特忍不住壞笑了起來，“哎呀？你別是不好意思了吧？被自己的徒弟看到自己默默努力的樣子會覺得害羞？你是那樣的人麽？”

  ??芬恩這時則已經有了新的目的，哪怕隻為了這個也得讓羅特再把這個夢境持續一會兒，於是這樣說道：“放心吧羅特先生，如果約爾已經到了王都，我可以幫您報信的！”

  ??如果……已經……麽？會用這種說法，想必約爾肯定已經在路上了吧？

  ??感受到時間緊迫的羅特隻得轉換思路了，說真的現在哪怕自己真的能昧著心說要妥協，看熱鬧的莉潔莉特也未必會放過他了。

  ??隻要莉潔莉特還在給自己挑錯——作為在血與肉的控製領域到達神域的她想必多少毛病都挑的出來，羅特就不可能不因為被挑錯了而產生新的想法，這場與自我的戰鬥就永遠沒有停止的時候。

  ??換句話說現在已經不是要找出讓自己滿意的方法，而是要找出不讓莉潔莉特挑錯的方法。

  ??羅特想起了自己在把心靈尖嘯搞成心靈男高音時爆笑的莉潔莉特，產生了新的想法。

  ??自己不是吸血鬼，也沒有在有意識的操控血肉上有什麽奇怪的天賦，隻是模仿著被莉潔莉特操控身體時記住的那一點感覺在硬試而已。

  ??並非是妥協，隻是合理化。

  ??做出了決定後，戰鬥再開。

  ??如果說之前的挑戰者還能給守擂者造成一些威脅的話，在這場交談後出現的挑戰者羅特簡直就毫無還手之力，如同流水線一般的被守擂台的羅特斬殺著。

  ??芬恩不解道：“這是在幹什麽？難道想要靠把自己創造出的分身殺個幹淨來結束夢境麽？”

  ??莉潔莉特一揮手，訓練場的頂棚上突然出現了一麵鏡子，鏡子裏正是隊尾的景象。

  ??雖然訓練場內挑戰者們死的很快，但在隊尾處新的幻影羅特出現的也很快，隊列快速地向前移動著，卻完全沒有變短的跡象。

  ??“欺騙自己哪有那麽容易，再說我看他也不是這麽想的，雖然挑戰者不斷地在死，但死和死之間還是有點細微區別的，看來是大幅轉變了思路啊……”莉潔莉特分析道。

  ??芬恩點了點頭，隨後鼓起勇氣說道：“因為您不曾問過，是以之前我不敢隨便報上姓名，但方才我不慎聽到了羅特先生與您的交談，已經知曉了您的名號，既然如此若是不主動報上名姓便過於失禮了。尊敬的莉潔莉特女士，在下是秘密結社救世者的一員，芬恩·克洛·所瑟斯。”

  ??莉潔莉特坐回了王座上，“你是想要拉我入夥？話說你們聯合王國裏秘密組織也太多了吧？就這兩天聽說的就有什麽中央王朝，噬神者，化煞人，俠客這些亂七八糟的，現在又來一個救世者？”

  ??芬恩解釋道：“請允許我糾正您的幾個誤解，尊敬的女士，您所舉的幾個例子中俠客並非秘密組織，隻不過是成員不確定所以才顯得有些神秘。而我們救世者更是和那些灰色甚至黑色的組織不一樣，我們的領袖正是前精靈王邁洛克爾本人！我相信二位尊貴的智者一定可以找到許多的共同語言的！”

  ??看來是猜出我是長生種了？莉潔莉特心想，這倒也不意外，自己也沒試圖遮掩著一點。

  ??“我會考慮考慮的，若有興趣我會去你夢中找你。”莉潔莉特並非全無興趣，但現在這個狀態也還是得小心點，萬一被抓去研究就不好了。

  ??芬恩聞言大喜過望道：“太好了！我們一直希望能獲得更多獨特的視角與觀點，若是能夠得到可以超脫於人類之外的看法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超脫於人類之外麽……”莉潔莉特指了指還在不停殺死自己的羅特，“那你對他就沒有興趣嗎？”

  ??“……雖然我很佩服他的精神，但用窮舉法來解決問題的人果然還是……”自己就在別人的夢裏，芬恩不好說得太過分，要是這位約爾的師傅先生真的因此要給自己穿小鞋可就麻煩了，“總之，我先出去安撫那些憂心的醫生，並且還要在約爾先生到來前給羅特先生報信呢！”

  ??芬恩說罷，直接走進了莉潔莉特創造的鏡子，回到了距離自己的出入口不遠的隊尾，隔著鏡子再次對莉潔莉特行禮後便走到了山丘的後麵。

  ??就在芬恩終於離開的時候，第一位能夠擋住守擂者的挑戰者出現了。

  ??“不想讓他看？”莉潔莉特問道。

  ??“我沒那麽容易相信別人。”羅特的聲音回答道。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