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感。

  ??癌。

  ??這些都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原生詞匯，也難怪莉潔莉特對於麵目不清者那句貶低的言語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不過就算知道了她對於吸血鬼這個種族被貶低這件事可能也不會很在意，這一點暫且不提。

  ??麵目不清者自然也不是憑空創造了這兩個詞語，他是從某個高位存在處偷聽來的。

  ??他依稀記得自己曾經是一個秦漢人，是為皇帝服務的占星者，直到某一天他預言到了一個邪教的出現，雖然那個邪教被及時剿滅了，但他在那時遭到了外域邪神的報複，從那以後就再也無法直視星空了。

  ??皇帝獎勵了為國犧牲的他，賜給了他足以享用一生的財富，他的子嗣也拜入了觀星台的諦聽門下，想必今後前程無量，甚至可以超越他這個父親。

  ??隻是從那時起，他就開始被一種幻聽所困擾。

  ??“……吸血鬼真是流感一般的存在啊，你的身上也有……哦，流感這個詞是我這邊的醫生的說法，在那個世界的醫生也這麽稱呼，全稱是流行性感冒……”

  ??“……你還真是小心啊，專門設計了一個免疫係統，但是我很不推薦這種做法，還是等待自然形成而後再進行改進才是最好的，就如同在草坪上修路一樣……不，我並不是在否定你，你的免疫係統防疫效果很不錯，這是值得驕傲的事實，我隻是覺得這種做法不適合推廣，太容易出問題了……”

  ??就在他開始聽到幻聽的一段時間之後，新的騷亂出現在了這個國家之中，各地開始頻頻出現可怕的血肉怪物，它們會吞噬周遭的一切不斷膨脹，還會進行自我分裂，哪怕隻遺留了一小片肉末也能迅速重生。

  ??而最糟的是，在發現正確處理怪物的方法之前，有一位魯莽的俠客單槍匹馬地在河邊打炸了一個怪物，怪物的肉片順流而下，將整條河都變成了肉瘤之河，一時之間生靈塗炭。

  ??這些與失去占星能力的占星者原本並無關係。

  ??直到他不小心用手吃掉了一個桌子，並瞬間長出了一條醜惡扭曲的觸手為止。

  ??無盡的歡愉與自由感占據了他，要他繼續吞噬，繼續繁殖，擺脫一切無聊的束縛！

  ??但身為占星者的強大精神能力與理智讓他及時控製住了自己。

  ??作為皇家供奉的預言者，他見證過無數邪教的覆滅與邪神的隕落，哪怕自己真的已經徹底變異，想要存活下去最好的手段也是保持正常，否則等待著自己的隻有滅亡！

  ??所以他吃掉了自己身上長出的一切多餘的部件，繼續扮演著占星者的身份，天生的枷鎖消失了，他就自己給自己再造一個。

  ??果不其然，血肉怪物的猖獗甚至都沒能持續半年便被徹底解決，那條血肉之河也被丹劍門徹底淨化，讓他不由得感慨自己的明智。

  ??“嗯，你的免疫係統在應對癌症出現這方麵倒是有獨到之處，值得研究……但更重要的是正常的……根本不會出現癌症……你太喜歡冒險了……萬一……而且尚有殘留……”

  ??在那之後幻聽再次出現，之前聽到吸血鬼與流感時他還隻能強行去記這些沒聽過的名詞，而這一次他卻立刻就理解到了：那些血肉怪物就是，自己就是，這個聲音口中的癌症！

  ??那麽這個聲音到底是誰的？難道是大道的顯化……不對，說這句話的人並沒有得癌症，聽到這句話的才是這個世界的化身……

  ??有所殘留，自己的存在被發現了？

  ??不，若是如此他沒有理由還能活著，況且，能夠保持理智進行潛伏的“癌”，難道就隻有自己麽？

  ??大部分的血肉怪物的源頭都無跡可尋，因為一旦它們開始爆發式生長就會完全失去人形，並在瞬間吞噬周圍的所有物質，在那一瞬間死去的所有人甚至物理論上都可能是源頭，是以雖然血肉怪物的暴亂本身被壓製了下去，但暴亂爆發的原因卻始終無法探明。

  ??那時身份仍舊是占星者的他托關係搞到了按照地區劃分的失蹤者名單，並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暗藏的線索。

  ??每個爆發過血肉怪物的地區，都有那個因他而滅的邪教活動過的痕跡，且每個地區的失蹤者中都至少有一位與那個邪教有直接或間接的關係的人，有被關押的囚犯，亦有在與邪教戰鬥中受過傷的官兵、捕快。

  ??他主動向上頭揭發了這個線索，要求排查所有與那個邪教有過任何形式的接觸的人，預料之中的，觀星台的另一位也與那個邪教有過交手的占星者對此強烈反對，並指出了受到過那個邪神直接報複的他也有嫌疑。

  ??他立刻就認識到此人也已經變異了。

  ??於是他提出了要讓丹劍門的掌門來親自檢驗二人的建議，逼得那人主動爆發，但他還沒來得及做任何事就已經被丹劍門掌門的參天劍化為糜粉。

  ??原來發現這條線索的不隻有他而已，丹劍門亦有懷疑，隻是皇上與觀星台都不願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擅動曾經的功臣才導致調查受阻。

  ??但也就隻有占星者這般的高位之人能享受這種待遇而已，針對那些地位稍低的有嫌疑之人的調查早已開始暗中進行，也許隻要晚上幾天他的計劃就會成為一場空。

  ??僥幸，他的計劃成功了，那個同僚的自爆成功讓他進入了人們的思維盲區，沒有人會再去懷疑他了！

  ??“……轉移也被遏製……敏銳程度超乎想象……作為！@匚#￥矢%&生……我很不願意承認……”

  ??雖然中間有一個徹底聽不懂的名詞出現，但他理解到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已經安全了。

  ??但他還是沒有放棄獲得真正的自由的願望，他無法放棄，和甚至不知道枷鎖存在的普通人不一樣，已經獲得自由的他有能壓抑自己到何時呢？

  ??所以他拋棄了對他早已沒有意義的家人，踏上了西行之路。

  ??他要走到遠離人煙與文明的地方，遠離所謂免疫係統的地方，在那裏默默壯大自己的力量。

  ??隻可惜當他走進大荒漠以後，或許是因為自認已經安全所導致的精神上的放鬆吧，他不小心產生了一個不該產生的，多餘的想法。

  ??那些幻聽，他想聽得更清楚一點。

  ??“……還好有我幫你檢查了一下……沒好透……潛伏期……我這就幫你動手術……不用？那至少我幫你標靶……”

  ??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他便知道大事不妙，但他毫無反抗之力，等到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被潑上了一層紅色的液體。

  ??如血般鮮紅，如漆般粘稠且刺鼻，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拿著刷子把他刷在了地上，他被這突然出現的紅色液體浸滿全身，黏在了沙漠上。

  ??他當時所在的區域並不安定，因為風以及地下生物的活動，沙漠會如海般起伏，但他卻不會被流沙掩埋，無論地貌如何變幻，他永遠都貼在沙漠的表麵，如同漂浮於海麵上的浮屍。

  ??為了逃生他盡力掙紮，甚至忍著劇痛試圖吞噬這詭異的色彩，但終究是沒有趕上。

  ??一位白膚金發的異族女性與一位秦漢人俠客幾乎同時找到了他，兩位來自完全不同文化圈的戰士，明明話語不通卻擁有著相同的目的，且一般無二的意誌堅定，無視了他的哀求與辯解，無視了他的哄騙與誘導，殺死了他。

  ??是的，占星者在那時便死了。

  ??當麵目不清者的意識產生時，已經是大荒漠被汙穢徹底汙染之後的事了。

  ??他似乎是被汙穢重新具現出來的，卻不知為何擺脫了影子的身份。

  ??舍棄了已經被汙染的過去，舍棄了那段並沒有任何東西值得留戀的過去，他在已經被黑色的泥沙占據的世界中尋找著任何能夠成為食物的東西。

  ??最終他在時空的夾縫中找到了一片隻屬於他的樂土。

  ??那是被占領了大部分世界的汙穢侵染的過去與隻擁有很小的領土的幸存者既聯合王國所掌握的現在與未來之間的矛盾所產生的碎片，無論是汙穢還是聯合王國都沒有辦法將這些東西利用起來，可這些殘留物卻可以成為他絕佳的食糧。

  ??但他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他不可能在被汙穢占領的世界中生存，而秦漢人也未曾滅絕，在聯合王國中他們的戰力甚至還得到了發展。

  ??最讓麵目不清者無法接受的，就是被汙穢具現出的，過去的秦漢人的影子竟然也會本能地試圖剿滅他！

  ??對於自己曾經的出身地，他懷有著無比的憤恨與厭惡，但他也終究無計可施，就算隻是口中咒罵過過嘴癮，他也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

  ??於是在那片樂土中他開始建立屬於自己的王國。

  ??說是王國，其實所有的居民都是他的分身而已，作為打破了枷鎖的存在他沒有生育的必要，社會對他而言是不需要的，他自己自身就是完美的生物。

  ??這虛假的王國隻是他曾為人類的證明，是過去的殘渣，是他需要擺脫的弱點。

  ??隻不過他沒有等到自己成功擺脫弱點的那一天的到來，有人替他毀掉了那一切。

  ??他的樂土被染上了灰色。

  ??那個可惡的灰衣人。

  ??麵目不清者原本認為自己已經成長了，他已經充分地利用了自己的自由，在自己的樂土之上他應該是無敵的！

  ??哪怕是當年的丹劍門掌門出現於此，他也有信心將他擊退，他覺得自己就是有這麽的強大！

  ??可那個手裏拿著不知從何處折來的樹枝的灰衣人出現了。

  ??那灰色的劍芒，哪怕隻是被擦上一點邊，也會如火蔓延，如水滲透，如電擊穿，從細胞的層麵絞殺他。

  ??數百年的積累，在那灰衣人麵前如誤入了夏日的飛雪，眨眼般消失無蹤。

  ??若不是那個羅特產生了多餘的念頭被他察覺，他可能已經絕望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吧？

  ??但一旦找到了希望，他就立刻湧出了無窮的動力。

  ??他以本體為誘餌，誘導著灰衣人追殺他，同時以殘留的肉塊在樂土中偷偷恢複力量，並在經過羅特當時所在的幻境——或者說時空碎片時搶到了一絲先手。

  ??雖然在灰衣人的追殺下，他當時沒有餘力去抹殺那個該死的灰衣人的宿主，但他成功在羅特身上留下了標記，隻待時機成熟就可以一舉解決這個麻煩。

  ??但當那個羅特從那個時空碎片中返回現實後，他不知為何就感知不到自己留在羅特身上的標記了，在時空的縫隙中躲避追殺可不是什麽好玩的體驗，在這裏時間甚至都不是線性的。

  ??當然，他原本其實是想要利用這一點來甩開灰衣人的，誰知灰衣人死纏爛打的本事可是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哪怕他逃到過去的時間線裏，灰衣人的劍芒也依舊如影隨形，這點小伎倆反過來成了折磨他自己的幫凶。

  ??是不是逃到未來的時間碎片裏會有所不同，這種想法他也有過，但是果然還是沒有那個膽量。

  ??現在這個世界的過去已經被汙穢所侵蝕，這些過去的碎片裏總不可能有其他人對他不利，但未來可就不一定了，至少在他看來那個聯合王國不像是會短命的樣子，誰知未來會不會出現類似丹劍門掌門或者這個灰衣人一樣的強者？

  ??不，這其實不是一個疑問，他在逃亡的過程中曾經路過一個未來的碎片，雖然很模糊，但他還是看到了一個渾身散發著金色光芒的持劍人影，哪怕隔著時空的壁壘他也依然能從那個人影身上感知到可怕的威脅。

  ??更為驚悚的，是那本應無法注意到他的人影竟然將目光移向了他！這應該是不可能的，因為那個碎片是單向的，隻能從現在觀測未來，不可能反過來才對！

  ??可他還是在直覺的引導下遠離了那裏，並再也不敢接近可能會連接到未來的地方了。

  ??終於，終於在他幾乎要再次絕望之時，他感覺到了自己留在羅特身上的印記。

  ??那個羅特似乎是又一次進入了某個時空碎片。

  ??他立刻讓已經在樂土中恢複了一定力量的分身纏住了灰衣人，抱著拚死一搏的心態逃來了這裏。

  ??但事情總是不能如他所願。

  ??那個時空碎片竟是有主人的，那裏甚至還有汙穢的力量，與時空碎片主人的力量形成了微妙的平衡，那血與暗的旋渦如同一個薄薄的蛋殼，卻又無縫可鑽。

  ??就算隔著這蛋殼激發自己留在羅特身上的血液，也隻不過是能讓他受到致命傷而已。

  ??萬一那羅特不死呢？

  ??那可是灰衣人的宿主，真的會因為區區致命傷便死亡麽？一旦失敗，自己就再無翻盤的餘力了！

  ??或許是這個世界的大道真的已經死去了吧，他這樣的存在竟也有運氣好的時候——這時空碎片的主人對他留在羅特身上的血液產生了興趣！

  ??於是麵目不清者遙控著自己的血肉，讓它們完美地表現得像是逐漸被那碎片主人掌握的樣子，成功誘使她把他的血肉加進了那血與暗的旋渦之中。

  ??蛋殼上終究還是有了縫。

  ??在這個過程中，他也了解到了碎片主人的真實身份：一個吸血鬼。

  ??哈！不就是那上位存在口中的流感麽？這樣的存在也敢給自己添麻煩！

  ??那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如他所料，他本應很快就能徹底幹掉那詭異的灰衣人的宿主的！

  ??當那灰色劍氣突然出現，穿透了血色荊棘的時候。

  ??當整個城堡被染上灰色，連粘連時空的肉瘤都因此而枯萎的時候。

  ??麵目不清本打算再次逃跑，隻要活著，隻要活著就有希望！

  ??但他很快注意到了一件事。

  ??“哈哈哈哈哈哈！你怎麽變得這麽虛弱了！該不會是你其實還沒有趕過來，但為了救自己的宿主，強行降臨在他身上了吧？哎呀呀，看你這個樣子，跟那些邪神們的降臨儀式簡直沒有什麽區別呢，你到底是什麽？是守護這個世界的劍，還是一個搞錯了自己位置的邪神？”

  ??癱坐在一邊的莉潔莉特可不曉得什麽邪神的降臨儀式，但眼前的景象確實與天使降臨或者惡魔附身的樣子十分相像。

  ??但是這個灰衣人有神格麽？

  ??不，莉潔莉特可是近距離和地獄之主，也就是真神的化身戰鬥過的，對於神性的氣息是十分敏感，也擁有許多獨到的見解，這灰衣人身上明顯不存在那種神性。

  ??“有什麽我能幫忙的麽？”莉潔莉特問道。

  ??雖然自己確實處處被那個麵目不清者壓製，但應該不至於一點用沒有才對。

  ??“你？嗬，不過是流感一樣的東西……”麵目不清者不屑地說道。

  ??“所以說流感是什麽意思啊！你在那邊自嗨個蛋啊！”莉潔莉特忍不了了。

  ??灰衣人看了看手中的長刀，原本無論拿著什麽兵器都會呈現劍之形的劍芒這一次卻開始適應起兵器來了，化為了刀的形狀。

  ??然而並不是長刀之形，而是大的誇張的重刀的模樣，刀背處掛著九個環，即便是由灰色的劍芒所形成，卻依然透出了淡淡金色。

  ??麵目不清者十分警戒，但也搞不清楚對方這樣做有什麽意義，就算改變了劍芒的形狀，他現在所擁有的力量總量也不會改變。

  ??他可是被灰衣人殺掉了無數的分身，對於對方幹掉自己需要多少力量可是再熟悉不過了！

  ??“沒想到你還有可以虛張聲勢的智力啊？我還以為你隻是一個殺戮機器呢！”麵目不清者嘲笑道。

  ??“……招式，之前沒有必要……”灰衣人第一次回應了他的話語。

  ??於是他立刻就後悔自己沒有趁早逃跑了。

  ??灰衣人一刀斬下。

  ??仿佛這個城堡中的一切都是一副畫一般，而這幅畫現在被人揭開，露出了帷幕下真正的舞台。

  ??莉潔莉特發現自己竟坐在了月亮之上！

  ??她認得的，因為她曾出於好奇登上過月亮，這坑坑窪窪的樣子就是月球表麵的景色！

  ??麵目不清者驚恐萬分，他竟然找不到逃離的路了！

  ??“招、招式？可笑，到了你這般境界，還有什麽招式可用！”他幹笑著，化為了一條由血肉組成的湍流，撲向了灰衣人。

  ??“有的。”

  ??灰衣人抬起了手，手中之刀卻不知消失到了何處。

  ??“食月。”

  ??於是便到了月食之日。

  ??戲已演完，帷幕降下，灰衣人與莉潔莉特一同回到了城堡之中，因為之前的戰鬥而破碎的空間也不知何時被修補好了，一切都仿佛是回到了麵目不清者到來之前的樣子，似乎是有人趁著戲沒演完的短暫時間重新畫了一遍。

  ??隻有一個黑色的月亮在發出不應存在的光芒，穿透了城堡的穹頂，映在了莉潔莉特的眼睛裏。

  ??灰衣人用那明明未執一物的手做了一個收刀的動作。

  ??長刀重新插回了刀鞘之中。

  ??那黑月卻失去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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