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眾人百般阻攔, 江婉還是執意去了後院。遠遠瞥見樹下那方卷起的草席時，她本就慘白的臉, 驀地血色盡失。

  ??“婉婉, 不要看。”

  ??男子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隨後是圓圓的慟哭，還有周圍人的竊竊私語……那麽多雜亂的聲音摻在一起, 她卻好似什麽也聽不見。

  ??一路她都是步履如飛, 偏偏此刻離那梨花樹隻兩步遠時，她卻頓住了腳步。

  ??“不要看。”江厭離皺眉, 大步上前拉住她的手, 伸手遮住她的眼, “婉婉, 聽話。”

  ??可他晚了一步, 她已經看見了。

  ??目光死死定在草席間, 女子已然發青，了無生息的臉上，江婉雖立刻被他擋住了視線, 那一幕卻已深深印入腦海。

  ??“團團……”

  ??輕聲喃喃, 她想說話, 喉嚨卻忽地發緊, 猛地一陣咳嗽, “咳咳, 咳咳……”

  ??她咳得撕心裂肺, 連背都弓了起來，咳著咳著，卻又轉變成了難以自抑的哭泣。

  ??“沒事的, 別怕……”男子從後麵將她擁進懷裏, 一手捂著她的眼，一手攬著她的肩膀安撫，“沒事了……”

  ??江婉說不出話，仿佛溺水的人般緊緊抓著他的手臂，一陣頭暈目眩。

  ??“都愣著幹什麽？”見她悲痛至此，江厭離心頭戾意陡生，語氣間盡是駭人的壓迫感，“還要本君親自動手嗎？”

  ??旁邊驚立著的奴才盡都冷汗淋漓，慌忙上前用草席將人卷好，往外抬出去。

  ??“婉婉，沒事的……”收回視線，他感到懷中人漸漸脫力，立即伸手將她抱起，大步往別院走去，“辜泰，傳大夫來，快去！”

  ??辜泰領命，江婉在一片喧鬧中，漸漸失去了意識。

  ??或者說並不是失去意識，隻是像做了一場大夢。

  ??混沌之中，她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離府入宮的那一天。

  ??一身鵝黃小襖的婢女拎著包袱，不大愛笑，卻在她坐上馬車落淚的一瞬間，轉身遞給了她一方手帕。

  ??從那一天起，她就陪著她，在宮中度過了無數個如走鋼絲的日夜，從未離棄。

  ??可萬萬沒想到，隻過了這一夜，她卻永遠地與她天人相隔了。

  ??自夢中悲呼出聲，江婉生生哭醒過來，眼睛睜得大開，卻被淚水模糊得什麽也看不清。

  ??“婉婉……”

  ??她聽見耳邊熟悉的男聲，語帶無限憐惜，“別哭。”

  ??男子摟住她羸弱的肩膀，將她半摟進懷裏，輕拍她的背。每拍一下，江婉攥住他衣襟的手就越緊一分，淚，仿佛永無止盡。

  ??她又哭了許久。

  ??江厭離忍不住心疼，安靜地拍了她良久，才低沉又溫柔地啟唇，“這不是你的錯。”

  ??他已經聽說了來龍去脈，知道她心裏除去悲痛一定無比自責悔恨。

  ??“阿離……”江婉泣不成聲，小臉已然熱淚縱橫，模糊不清，“她才二十歲……”

  ??說著，她心口又是一陣絞痛，眼眶紅得像要凝出血來。

  ??江厭離歎氣，再度按著她的頭，使她埋入自己胸前，一雙極美的黑眸暗光閃動。

  ??他已經看過那具屍首了，脖子上有一整圈的淤痕，絕非上吊所致。她必然是先被人勒死，再掛上樹偽裝成自盡。

  ??做得如此囂張，毫不避諱……

  ??垂眸看了懷中人一眼，他雙臂一緊，更狠地將她揉進懷裏，俊美的臉上陰雲密布。

  ??.

  ??蒙蒙細雨自烏雲間灑落，積水成流，落在樹梢上承了重，打落一地梨花。

  ??江婉坐在窗邊，麵無表情地盯著滿地白花，目光裏空無一物。

  ??她已經在這裏坐了一下午了，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就這樣怔怔地看著窗外出神，仿佛失去了靈魂。

  ??“小姐……”

  ??圓圓捧著杯水靠過來，烏溜溜的大眼又紅又腫，“喝點水吧……”

  ??她心裏同樣難過，但見她一直這樣失魂落魄地坐著，從早上到現在滴水未進，也忍不住擔心。

  ??聞言，女子無光的杏眼微微回焦，轉頭朝她看過來。

  ??但她什麽也沒說，更沒伸手接那杯水，隻是深深地凝著她，若有所思。

  ??“……小姐？”圓眼被她盯得犯怵，不知所措地小聲說，“你一直看著奴婢做什麽呀……”

  ??“圓圓，我先送你離開青郡，好不好？”

  ??女子開口了，聲音意外的平靜。

  ??原本忐忑茫然的小婢女一愣，一頭霧水地脫口道：“為什麽呀？小姐你在說什麽啊？”

  ??說著，似是想到了什麽，她本已止住的眼淚驀地又流了下來，甜軟的嗓音已帶上了哭腔，“小姐你是不是不要圓圓了？團團已經不在了，如果小姐也不要奴婢，奴婢就沒人要了……”

  ??“傻孩子，別哭。”

  ??聽見那個名字，江婉心口一痛，緩了緩氣才出聲，“我不是不要你，我是想先把你送出青郡，等過些日子再接回來。”

  ??“嗚嗚，小姐你為什麽要把奴婢送出去呀？奴婢隻想和你待在一起……”

  ??江婉歎氣，忽然體會到了江厭離說要送走她時的感受。

  ??“如今府裏，乃至青郡都已經不安全了。你留在這裏，我擔心會出事。”

  ??站起身子，她因為坐得久了腿有些麻，立定了會兒才踱步走到她麵前。

  ??圓圓今年才十六，且江婉生得高挑，此刻伸手揉她的頭就像長輩在撫摸孩子，“你乖乖聽話，等這些事都結束了，我就來接你。”

  ??“什麽事啊？”小婢女已然哽咽不止，哭聲裏盡是抗拒與迷茫，“奴婢什麽也不知道，但奴婢隻想和小姐待在一起……”

  ??“你……”江婉也忍不住潸然淚下，理順她長發的手顫抖連連。

  ??她主仆二人自幼相伴，她又何嚐舍得把她送走？可現如今府裏危機四伏，難保下一個遭毒手的不會是她……

  ??正當她為難不已時，房門嘎吱一聲響，男子長身玉立邁步進來。

  ??“婉婉。”

  ??江厭離喚她時掃了圓圓一眼，後者打了個寒顫，立即抹了把淚，戰戰兢兢地從屋裏退出去。

  ??待到門扉合攏，他冷淡的神情稍稍緩和些，徑直上前包住她的手，“你沒用過午膳？”

  ??江婉搖頭，一副失落的樣子。

  ??見狀，他明白她現下依舊悲痛，便也不多說什麽，隻拉她走到桌邊抱放在自己腿上。

  ??“抱歉，今日軍事繁多，沒能一直陪你。”

  ??傾身吻她嘴角，他替她暖手，幽深潭目專注凝著她，“想吃什麽？我讓人做來。”

  ??“我不餓。”她仍舊搖頭，再看他時像找到了依靠，淚水奪眶而出，“阿離，她…都安排好了嗎？”

  ??“嗯，別擔心。”男子溫柔地吻去她臉上的淚，低沉道，“辜泰已找人送來棺木，他會處理好。”

  ??江婉點頭，抽泣幾聲，待到情緒稍稍平複後繼續開口。

  ??“阿離，我沒告訴你……昨日表哥約我在娘親舊居相見，說是有要事相說……”

  ??一五一十將事情告訴了他，江婉歎了口氣，眼簾合起。

  ??“我原打算後天夜裏自己去看，可如今出了這件事，我想還是應當同你說。”

  ??再睜眼時，她眸中已凝了層層冰霜，“因為我如今已不確定，語凝……她會做什麽了。”

  ??她並未把話說得太直白，但江厭離已懂她言下之意。

  ??鳳眼微垂深深地看向她，男子神情雖仍是淡淡，眉眼間卻隱隱蘊上縷意味深長。

  ??“你恨她。”

  ??良久，他啟唇，聲音裏滿是篤定。

  ??“我幫你殺了她，可好？”

  ??說這話時，他語氣平淡，連眉梢都未跳動半分。

  ??聞言，江婉怔愣，卻並未像往常那樣驚詫反對。她隻是咬著唇一言不發，掌心攥得越來越緊。

  ??“阿離，”一雙杏眼通紅，她想哭，卻已流不出淚來，“你說，真的會是她嗎？是她……殺了團團嗎？”

  ??她是在問他，可幾乎出口的瞬間，心頭便已隱隱有了答案。

  ??“是怎樣？不是又怎樣？”江厭離伸手撥開她的發，慵懶地將頭靠在她肩上，“婉婉，你打算怎麽辦呢？”

  ??江婉又不說話了。

  ??“婉婉，為什麽你總是這麽善良呢？”

  ??靜靜依偎許久後，江厭離終是按捺不住，先行開口了。

  ??“其實這世上的事說來複雜，但也簡單。像她這樣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加害於你，你為何還是不肯恨她？”

  ??似是歎息，他在她耳邊鬼魅般悄聲道，“她不會感激你的。即便你今日放過了她，有朝一日，隻要找到機會，她還是會傷害你……記得嗎？狼咬住了獵物，就永遠不會鬆口了。”

  ??感受到懷中人的身體越發僵硬，他心疼，眼底卻又隱蔽地浮現出一絲暢快。

  ??“殺了她吧……殺了她就都好了，團團的仇得以報，她也再不能傷害你了。”

  ??他笑意詭譎，竟是帶著鼓勵地誘哄道。

  ??江厭離十分清楚，這是能激起她恨意最好的機會。

  ??江婉是生在光明中的人，她的魂魄裏好像就沒有留下仇恨與陰暗的位置。可他不同，他本身就是黑暗，是與她截然不同的另一麵。

  ??而他的世界也是一樣。

  ??她是純白的鳥兒，擁有羽毛豐滿的翅膀，隻要遇見風，終有一日還是能飛得起來。所以如果他想將她留在自己的世界，就必須讓她也習慣黑暗。

  ??所以他想讓她恨。

  ??“婉婉，我幫你殺了她，可好？”

  ??江厭離一次又一次地勸說，聲線磁性似可操縱人心。

  ??那樣蠱惑的嗓音在耳邊反複盤旋，女子的眼神都略微渙散，緊咬著的唇瓣仿若凝出血。

  ??見狀，男子潭目愈發深邃，滿意地看著她恨意爆出，不知不覺傾瀉滿臉。

  ??“乖，”他吻她嘴角，“隻要殺了——”

  ??“阿離，我要你幫我。”

  ??突兀地，女子出聲了，素來溫婉的眉眼間驀然開出大朵的罌粟花，一顰一瞠盡是危險冷刻。

  ??“後天夜裏，我要親自去看她要耍什麽把戲。”

  ??江厭離的笑意僵在臉上，而後薄唇扯動，抿成個陰鬱的弧度。

  ??“……你不恨她？”

  ??“恨沒有用。”

  ??出乎意料地，女子回道，“恨了她，團團能回來嗎？殺了她，又有什麽用呢？我相信單憑她一人，斷然是做不出這些的，到時驚動了她背後的人，於你於我都不利……”

  ??“更何況，”驀地一揚唇，她竟流著眼淚露出個笑，“我還想知道，她究竟是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想知道，她究竟是為了什麽要這樣苦苦相逼？

  ??江厭離深深望進她眼底，隻見一片澄澈，一瞬間地，他傷痕斑駁的心仿佛受到了又一波衝擊，恍惚像又回到了初見她的那一眼。

  ??是了，她一直都是這樣，幹淨又堅定……

  ??“婉婉……你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啊……”

  ??不由自主地撫上她的臉，他看著她，眼底有太多的複雜感情，心卻意外達到了一種平靜，“我要怎麽做才能讓你明白，這世上總有人是不值得救贖的？”

  ??“我一直都知道。”

  ??江婉看著他，又哭又笑，“救贖他們並非我之責任……我隻救贖兩個人，一是你，二是我自己。”

  ??音落，她再也抑製不住，痛苦著撲進他胸膛，緊緊攥住他的衣裳。

  ??“阿離，你幫我，你幫幫我好不好？”

  ??男子歎息，摟著她輕應——

  ??“好。”

  ??他也想看看，這世上對付仇恨的方式，除了以牙還牙，還有沒有另一種可能？

  ??想著，他黑眸一暗，旋即霍然迸發出璀璨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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