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過去了半個月, 隆冬已褪，春天悄無聲息地到來, 以庭院樹梢初綻的玉白梨花作為開幕式。

  ??“小姐你看！我畫的梨花！”

  ??圓臉的小婢女自窗邊的桌案前抽起畫紙, 興衝衝舉到江婉麵前，“是不是比我昨日畫的好看多了？”

  ??正執筆著色的女子聞言抬起頭來，溫潤的杏眼不緊不慢地瞥向麵前的畫紙。

  ??“是啊, 今日的顏色暈染得自然多了。”

  ??“太好了！哈哈！”得到了誇獎, 圓圓開心得連連拍掌，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笑成月牙彎, “我便知道我還是有些天分在的！”

  ??一旁拿著水壺澆花的團團白了她一眼, “你有什麽天分？畫朵梨花學了半個多月。”

  ??圓圓撇了撇嘴, 氣哼哼地回, “就你厲害！小姐都誇我了你還損我哼！”

  ??“小姐誇你那是哄你, 你得有些自知之明……”

  ??“不聽不聽！我就是有天分！”

  ??江婉被兩人逗得忍俊不禁, 勾唇無聲地笑，頰上飛起兩片緋色的雲彩來。

  ??“江小姐，唐婦人求見。”

  ??驀地, 門外傳來一聲通報, 她的笑倏然僵在了臉上。

  ??“咦？夫人來做什麽？”圓圓也停下和團團的互嗆, 半帶疑惑地憤憤道, “肯定是那個壞女人要她來的……小姐別見她！”

  ??“你說的什麽話？夫人到底是小姐的長輩, 怎麽可能不見！”團團暗罵她不懂事, 旋即有些擔憂地看向江婉, “小姐，現下怎麽辦？人都來了……”

  ??女子原本還在愣神，經她一提醒才反應過來。片刻的猶豫之後, 她想了想, 這才朗聲對門外的守衛命令。

  ??“讓她進來吧。”

  ??幾乎是在音落的同一刻，房門被人從外往裏推開，婦人淚眼汪汪地衝進來，徑直跑到她桌案前跪倒。

  ??“婉婉……”唐氏激動不已，抓著她的手顫聲道，“你終於肯見我了……”

  ??江婉被她這番舉動弄得驚駭不已，趕忙起身扶住她往桌前坐，“姨娘您這是做什麽？！您快起來，有什麽事坐下說……”

  ??說著，她對一雙婢女示意，兩人立即幫著扶人坐下，又為她斟茶倒水。

  ??“婉婉啊，姨娘知道你氣凝兒所為，可你也不能一直不見我啊，”坐定喘了口氣，唐氏抹著眼淚道，“這半個月，我日日來你院中，想代她道個歉，可總也見不著你……”

  ??半個月？

  ??江婉驚訝，困惑地轉頭望向兩名婢女。

  ??團團尷尬地咳了聲，出聲解釋，“殿下怕您傷心，就下令不許他們前來打擾，所以這些日子即便夫人來訪，也盡都不讓報給您……”

  ??聞言，女子了然，一轉頭看向婦人安慰道：“姨娘您別急，我沒有不見您……您先喝口水吧，有什麽事我們等會兒再說。”

  ??說著，伸手將茶杯遞給唐氏，又拍著她的背幫忙順氣。

  ??兩名婢女見狀，先是互相對視一眼，而後將糕點果盤擺上，識趣地退出屋子。

  ??一時間，屋內隻剩下了江婉二人。

  ??連著解釋了好半晌，唐氏才終於平複好心情，美目通紅地看向她道：“婉婉，姨娘今日來，是想替凝兒給你說聲對不起……是我沒將她教好，才讓她做出了這樣混賬的事來！”

  ??她說得極為憤怒，微白的鬢角都因顫抖而有些散亂。

  ??正幫她順氣的江婉一頓，並不想過多糾結於此，“姨娘，您別氣。氣壞了身子終歸是不好的。”

  ??唐氏聽出她不願多談，明白以她的性子而言，這便是失望透頂的意思。

  ??心下無奈地哀歎，婦人一時也不知該再說什麽好，於是默不作聲起來。而江婉原本就因為突然見她而無措，此刻也不主動開口。

  ??兩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還是唐氏先開口，歎氣道：“婉婉，姨娘知道你心裏難受，不想多說那日的事。既是如此，有些話我想同你講講，你可願聽？”

  ??江婉本想婉拒，可待看見婦人滿臉的懇切與乞求，又怎麽都說不出口了。

  ??“姨娘您說吧。”

  ??聞言，唐氏欣慰地點點頭，這才出聲，“這些年眾人盡都喚我唐夫人，但你可知，我本名並非姓唐？”

  ??江婉微訝，望著她搖搖頭。

  ??“唐這姓氏，乃是我相公的。”見她雙目愈發瞠大，婦人微微一笑，極平靜地吐露出個驚天的秘密來，“我與你父親，僅是名義上的夫妻。當年他娶我，實際是受你母親所托。”

  ??此言一出，江婉徹底凍在了原地，隻能任憑她娓娓道來——

  ??唐氏原是京城一名學士之妻，夫妻二人情誼甚篤，誕下女兒後一家人更是幸福無比。

  ??然而數年前，學士被人陷害同北溟通敵意圖謀反，蒙冤入獄後因不堪折磨自盡。而她身為罪臣之妻，也被下放至青樓淪為官妓。

  ??彼時唐語凝方才一歲，為了女兒她咬牙苟活，不惜極盡諂媚混成了含香樓頭牌，想借此攢夠積蓄將女兒送離這人間地獄。

  ??卻不料唐語凝自小便姿容嫵媚，才十歲就被權貴看中，打算將她收入房中做妾。而她為人母，說什麽也不肯同意，險些被折磨得沒了命。

  ??而江郡守，就是在那時不顧流言蜚語，力排眾議也要娶她為妻，解救她們於水深火熱之人。

  ??“起初江大人隻是告訴我，他與我相公原是舊識，交情甚深，因而才出手相助。我深為感激，雖與他僅是表麵夫妻，卻也全心全意相待，以報答他救我母女二人的大恩大德。”

  ??唐氏說得有些口幹，抿了口茶繼續道，“可後來有一回，他醉酒失言，我才知曉他是受你母親所托，尋了我母女二人數年，才找到我們，進而娶我為妻的……”

  ??說到這裏，婦人深深抽了口氣，目光定定地看向江婉。

  ??“當年我相公入獄之事，與你母親有關。因而宋夫人才特意囑咐江大人，定要尋得我母女二人，好生補償。”

  ??她身旁聆聽的女子，已被一波又一波的衝擊震驚得失了神，然則此時聽她這樣說，杏眼還是又瞠圓了些。

  ??“婉婉，我知道如今與你說這些，一是不足以令你信服，二是顯得我卑鄙要挾。”

  ??婦人長歎，說著又紅了眼眶，“可姨娘真的沒有辦法了……我原本想將這秘密隨我一道帶進墳墓，可萬萬沒想到，凝兒她…她竟會做出這等事！”

  ??音落，她握住江婉的手，痛哭流涕地懇求，“婉婉，就當姨娘求你了……我從未怨過你爹娘，也求你看在這些的份上，也不要怨凝兒，好不好？？”

  ??她隻是個婦道人家，不懂得權術謀略，但她也明白，女兒那夜的舉動已然惹怒了江厭離。他日若南陽當真易主，他便會是新帝。

  ??而那時，江婉是唯一一個能保得住她的人。

  ??此刻她所謂的唯一希望正頭昏目眩地坐在凳上，麵無血色，十指緊握。

  ??“姨娘……”

  ??她張口喚她，有無數的話想要問，奈何思緒紛亂卻根本不知從何問起。

  ??唐氏明白自己所言何等驚人，因而也不逼著她立即回答，舉起手帕拭淚後，自顧自從腰間取出一個藥瓶塞到她手裏。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她撫著江婉的臉，美目泛淚，“姨娘去年已患上了肺癆，時日無多了……”

  ??……肺癆……

  ??攥著掌心藥瓶，又聽她這麽說，江婉隻覺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這才終於清醒過來驚駭地看向她，“您說什麽？肺癆？？”

  ??怔怔愣了片刻，她再顧不得其他，拉著婦人上下打量一番，便急著要叫大夫，“您等等，我這就讓團團去請大夫來！”

  ??“好孩子…真的是好孩子啊！”唐氏大為感動，熱淚橫溢地拉住她搖搖頭，“婉婉，來不及了，肺癆至此便是你師傅來也救不了我了……”

  ??語畢，見江婉驚愕地僵在原地，滿目悲慟，唐氏卻反倒笑了。

  ??“你有這份心，姨娘便已是感動至極了……這些年我早已將你看作親生女兒，能得你這般對待，我無憾了啊！”

  ??婦人捉著她的衣袖拉她坐下，“婉婉，姨娘求你，便是看在我一個將死之人的份上……原諒語凝吧？”

  ??……原諒她……嗎？

  ??江婉一顆心揪疼，看著婦人也忽地紅了眼眶。

  ??目光自唐氏半月內便花白的鬢角，轉移到她滿臉的淚痕，最後定在她眼角深深的皺紋上，她眨了眨眼，一行清淚倏然而下。

  ??“……我答應您。”

  ??輕聲歎氣，她看向唐氏，認真道，“姨娘，我答應您，絕不記恨語凝。”

  ??原諒二字說來輕巧，做起來卻又何其沉重？而背叛二字聽來隻一瞬間，痛苦又何其長遠？

  ??她做不到徹底釋懷，也無法真正去原諒，因而至多也隻能說一句不記恨。

  ??不記恨，便是說從今往後，兩人或許形同陌路，但無論相逢與否，無論今後的日夜再想起時是何等的痛苦悲傷，她都不會去報複，去傷害。

  ??這也是她能給予最大的善良了。

  ??得了她的保證，唐氏心頭一塊大石終於落地，緊緊握著她的手良久無言。

  ??“孩子……苦了你了……”

  ??她深沉地歎息，除此以外卻也再說不出什麽了。

  ??江婉沒有說話，隻是回握著她的手，無聲地流下淚來。

  ??屋內的香爐燒得正旺，輕煙自二人身後嫋嫋繚繞，又從半開的窗欞飄了出去。飄啊飄，一路乘著風穿過了庭院回廊，緩緩沉下到了後花園。

  ??被稀釋的香氣已徹底融入空氣，再是嗅覺靈敏，也無從察覺。

  ??立在廊下的男子仰頭上望，狹長的鳳眸凝著樹梢幾支梨花，若有所思地眯了眯。

  ??“去把小姐帶來。”

  ??聽完了監視女子的侍衛匯報，他忽地一笑，眸底閃過一絲詭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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