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郡——

  ??齊衍騎著馬跨過破敗的城門, 緩緩往郡中駕去。

  ??所過之處，盡是一片殘破蕭索, 原本恢弘精美的亭台樓閣已然轟塌, 被烈火燒成廢墟，死氣沉沉地靜默堆積著。

  ??束發的白玉冠正對著的方向陣陣嗡嗡聲，他循聲抬頭, 便見頭頂伸出的斷旗杆上, 戳著團血肉模糊的東西。

  ??那是具高度腐爛的屍體，成團的蒼蠅正圍著它飛舞撲落。

  ??“王爺, 是朝廷派來的將領。”

  ??他身後, 同樣騎在馬背上的清俊少年眉頭緊皺, 黑眸緊緊盯著屍身上襤褸的戰衣沉重道。

  ??齊衍亦是蹙著眉, 俊臉上一片凝重, 一言不發。

  ??“可要屬下將它放下？”

  ??見他一直盯著屍首看, 少年——流景出聲提議。

  ??“不必了。”眼簾微垂，原本仰頭注視的男子緩緩低頭，聲音平靜道, “流景, 依你看, 什麽人能做得出這樣的事？”

  ??聞言, 流景有些意外, 但仍是想了想認真回道：“這屍首被旗杆刺穿懸在城牆上, 人至少也要活活受兩三日的罪才死得了, 著實是過於殘忍……屬下未曾見過有誰如此做過。”

  ??戰場之上也要講道義，這樣慘絕人寰的折磨手段，他也是頭一回見。

  ??“是啊, 本王也甚感好奇, 何人能做得出這樣的事……”齊衍喃喃，目光緩緩投向前方。

  ??正前方的巨坑裏，無數燒得焦黑的人骨堆積，紛紛維持著死前掙紮扭曲的姿勢，觸目驚心。

  ??盯著那處慘不忍睹的亂葬崗看了會兒，他綺麗的桃花眼微眯，眸子裏劃過一道暗光。

  ??“王爺，有動靜！”

  ??旁側的城樓中突兀響起陣細碎的腳步聲，少年眼神一厲，當即自腰間抽出佩劍高聲疾呼，“保護王爺！”

  ??說時，他便警惕地抬頭看過去。

  ??一時間，跟隨的侍衛紛紛上前，以齊衍為中心圍成一圈，持握弓箭箭尖直指城樓。

  ??嗖嗖——

  ??驀地兩道破空聲起，兩枚飛鏢以破竹之勢飛速往下擊來。

  ??目標直指馬背上的絳紫袍男子。

  ??“王爺！！！”

  ??眼見飛鏢宛如有靈性般繞過眾名士兵，直直往男子飛去，流景大驚失色，迅速伸劍便要去擋。

  ??千鈞一發之際，隻見那人忽地身形一閃，竟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姿勢往後仰去，堪堪避開了飛鏢。

  ??利刃擦著額頭掠過，齊衍被削掉一縷碎發，額角也被強勁的氣流擦出一小段血痕。

  ??迅速又直起身，他全然不顧傷勢，手臂一撐，猛然間騰空而起躍上了城樓。

  ??見狀，流景短暫地愣了一瞬，也施展輕功緊跟了上去。

  ??待二人落下時，正巧撞見一蒙麵人欲往城牆下跳。

  ??黑眸半眯，齊衍當即掌中蓄力，毫不猶豫地衝上前去。

  ??蒙麵人似乎並未料到他會武，方才那一發飛鏢隻是為了分他神以換取時間逃脫。此刻被他突然追上攻來，應付得頗有些慌亂。

  ??哢——

  ??猝不及防被他一掌擊中肩膀，那人悶哼一聲，飛快自腰間抽出匕首反手朝他揮去。

  ??齊衍麵不改色地閃身避過，無意間勾住了蒙麵人的麵紗，後退之時輕而易舉便將其扯了下來。

  ??一張清冷驚豔的玉顏乍然自眼前閃過，對上她寒似玄冰的烏眸，齊衍一愣，下意識收住欲打向她前胸的手。

  ??也就趁此瞬間，那人猛地一腳踹向他腹部，他急忙閃避，生生往後連退幾步。

  ??……女人？

  ??堪堪穩住身形，齊衍驚訝，眼睜睜看著她自城樓一躍而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爺！！”

  ??流景晚來一步，隻瞥見女子遠去的身影，當即提劍便要往前追。

  ??“流景。”手臂被人攥住，他回頭，就見男子麵色凝重地對他搖搖頭，“不必追了。”

  ??“可是——”

  ??“讓她去吧，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見主人都這麽說了，縱使心中再有不甘，少年也隻得應下，單膝跪地謝罪道：“屬下保護不力，還請殿下責罰！”

  ??“本王沒事，你起來吧。”齊衍隨意地擺擺手，走到方才女子跳落的地方遠遠望去。

  ??視線的盡頭，隱約可見一抹淡紫衣衫的人影忽上忽下跳躍著遠去。

  ??半眯的桃花眼暗潮翻湧，他抬手輕輕碰了碰方才被她飛鏢劃出的血口，若有所思。

  ??啪嚓——

  ??一聲極細小的雜音自腳下傳來，齊衍抬步間，感到腳底有種被什麽硌著的感覺。

  ??挪開腳掌，一團被揉起的紙卷赫然映入眼簾。

  ??見狀，他眉頭微皺，俯身將其撿了起來。

  ??這是什麽？

  ??齊衍疑惑，修長的手指撚著紙團兩角，輕輕將其展開。

  ??那是一幅畫，準確來說是半幅，因為邊緣有許多地方已被火焰灼燒過，有些焦黑髒汙。

  ??經過了這些時日的風吹日曬，又被他踩了一腳，紙張上，畫的諸多細節已然模糊不清，但想必畫者對所描繪的圖像十分熟悉，畫得極為生動，教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上是隻刺蝟。

  ??……刺蝟……

  ??瞳孔驟然一縮，齊衍隻覺這圖上動物的形態極其眼熟，一瞬間便聯想到以往在宮中時，曾看過無數次的女子的隨手塗鴉。

  ??……江婉……

  ??在心頭默念這名字，他心情複雜，隻覺得仿佛抓住了什麽關鍵的線索，即將要揭開某個未知的謎團。

  ??“流景，”沉聲呼喚，他白淨的俊顏神情嚴肅，“江尚功回青郡已有幾日了？”

  ??忽然被問到這個問題，少年隨侍有些反應不過來，足足愣了半天才思索出答案，“回殿下……屬下記得還不足一月。”

  ??不足一月，那便是說她還在青郡沒有回宮。

  ??思及前幾日得到的青郡淪陷匯報，齊衍一時間心焦擔憂，但莫名地，他心底又隱隱覺得她定不會有事。

  ??……叛軍魔頭…刺蝟…江婉……

  ??三件事被模糊地聯係起來，男子眉目微沉，身上雪白的大氅也點不亮他麵容半分。

  ??略一沉吟後，他忽然開口。

  ??“傳本王令，即刻掉轉方向，去青郡。”

  ??.

  ??青郡——

  ??紫衣女子駕著白馬向前飛奔，距離重兵把守的城門還有好長一段距離時，她便高高抬起手，指尖靈動地在空中劃出個手勢。

  ??一隻蒼鷹轉瞬間自天幕出現，銳利的眼睛似是瞥見她的指示，厲聲呼嘯著往前方的城池飛掠。

  ??“啾！”

  ??啼鳴聲響徹天際，城樓之上，滿臉絡腮胡的男人聞聲望去，魁梧的身軀開始激動地顫抖。

  ??“開城門！”

  ??氣沉丹田朝著門口的守衛高呼，他一邊喊著，一邊匆匆往城樓下跑去。

  ??把守的侍衛們早已在鳥鳴聲響起時便得了指令，此刻已然將厚重的鐵門拉開條大口，足以容納一人衝入。

  ??隻見一紫一白飛閃而過，女子連人帶馬箭一般射進來，姿態爽利幹脆。

  ??在她拉住韁繩停下時，辜泰剛好跑到了城樓下，見狀順勢便又往前幾步，徑直朝她靠了過去。

  ??“黎歌！”他粗獷的臉上，此刻卻堆滿了歡欣的笑，“你終於回來了！”

  ??被喚的人拽了拽韁繩，白馬前蹄高高舉起，又緩緩落下。

  ??眾人注視之中，她伸手，利落地扯下頭上的頭巾麵罩，將白皙容顏毫無保留地展現在眾人麵前——

  ??娥眉上揚，眸若寒星不點而墨，不滌而清，高挺的鼻梁下，玲瓏粉唇清冷地抿起，額心一點天生的蓮型花鈿紅似火。

  ??自她出現的一瞬間，數九寒冬更加凜然幾分，天地之間的一切都似涼透，隻她眉間一點火紅仍有餘溫。

  ??“辜泰，”微微啟唇，她音色清越，聲若冷泉，“好久不見。”

  ??來人正是起義軍三員大將之一，江厭離麾下唯一的女將黎歌。

  ??“好久不見，著實是好久不見啊！”

  ??見她仍是數月前完好無損的模樣，男人歡欣不已，一時間竟激動得熱淚盈眶，“前些天聽聞靖王去了藍郡，之後便沒了你的消息，我還以為，還以為……”

  ??他不忍再說，喉頭一哽攥緊了拳。

  ??見他這樣，黎歌冷淡的臉上有些動容，片刻後動了動唇，聲音帶上絲溫度，“沒事的，辜泰……我已平安歸來了。”

  ??半年以前，她被主上派去已奪下的幾郡清繳朝廷餘孽，之後恰逢南陽軍攻打藍郡試圖收複，她便在藍郡多留了些日子。

  ??前些天藍郡已成空城，她原本應該立即趕來青郡與他們會合，卻不料聽到了靖王親自帶兵前來的風聲，於是便自作主張決定留下刺殺。

  ??可她沒料到的是，傳言中放浪形骸的草包靖王，竟然會武功！

  ??那日過招，若非他突然的愣神，隻怕即便是她也會落敗被俘……

  ??腦海又閃過那人的驚鴻一瞥，黎歌較之常人稍大些的烏眸略微閃了閃。

  ??“主上今夜為你安排了慶功宴，我先帶你去休整準備吧。”

  ??以手為哨喚來坐騎，辜泰翻身上馬，衝著女子揮了揮手。

  ??聞言，黎歌回神，聽了他的話先是一怔，旋即竟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

  ??“主上他……可好？”斟酌良久，她小聲問。

  ??“一切安好，此次攻打青郡事前部署得詳盡，因而甚是順利。我們連一兵一卒也未折損。”

  ??她笑意漸濃，隻一瞬後神情卻又重歸冷漠，點點頭以示知曉。

  ??那個人…已有半年未見了，他如今又是什麽樣呢？

  ??策馬奔騰，女子的衣袂隨風翻飛，有些恍惚地想著，旋即拍了拍馬兒更快往前衝去。

  ??……

  ??自打奪下青郡，他們的居所都在江府。好在江氏本就是郡中名門，院子倒也夠大，足以按一人一院容納下他們所有人。

  ??黎歌跟著辜泰穿梭在回廊間，不動聲色地用餘光打量著周遭景象，她有些心不在焉。

  ??或者說是忐忑。一想到將要見到那個人，她就忍不住地心生忐忑。

  ??時至今日，她依然記得第一次見到江厭離的場景。

  ??五年前，那時她還沒跟在他身邊，在西域的王都被舊主打罵，被宮人欺侮，吃他們吃剩的飯食還要被他們羞辱。

  ??這一切都隻因為，她是漢人與西域的混血種。

  ??從來沒有人憐憫過她，她隻是王室的一名死士，一枚隨時可以被丟棄的卑微棋子。

  ??直到那一天，宮城被破，王座易主，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她是被打得遍體鱗傷，扔下擋路以助帝妃逃跑的誘餌。

  ??火光迷離中，他俯身向她——

  ??“你叫什麽名字？”

  ??“……”

  ??“身中劇毒，又傷重如此，若沒人相救你必死無疑。你想活嗎？”

  ??“……我不想死。”

  ??“本君手下尚缺一把刀，我救了你，日後你便為我所用，能否做到？”

  ??“……能。”

  ??從那天起，她就成了他手中最利的一把刀。

  ??……主上……

  ??腦海輾轉著數年前那人的一番話，女子一陣恍惚，早已習慣了冷漠的臉上隱隱躍上些期待。

  ??“黎歌，這身衣服我怎麽從來沒見你穿過？”

  ??魁偉健壯的男人借著走廊上的燈籠光，有些局促地打量她，“你這樣穿……你這樣穿真是好看！”

  ??他嘴笨，也學不來漢人那一套文縐縐，隻會這樣直白地誇獎。

  ??聞言，女子華眸輕垂，雖沒笑麵色卻溫和了些，“我自藍郡趕來什麽也沒帶，路上撞見有售賣女裝的，就隨意買了件。”

  ??其實她說了假話，這件紫霓羽衣裙是她當年特意從西域帶出來的，隻是從未曾穿過。

  ??這裙子原是西域王的寵妃所有，用了八十八名工匠搜羅天下珍料，不眠不休縫了七日才做出來。據說穿上的人，隻要在心上人麵前舞一支，便能令他永生不忘。

  ??她一直將它帶在身邊，隻盼著有一日，能穿上它為一人跳支舞。

  ??辜泰聽她這麽說也沒覺得有不妥，一雙銅鈴般的深綠眼眸視線閃爍將她來來回回地看，越看越覺得實在過分奪目，不敢直視。

  ??兩個人各懷心思，一路無話地行到了地點。

  ??此刻屋內燈火通明，一身黑衣的異瞳男子坐在桌前早已等待多時，見他們到了，當下眼睛一亮迎上來。

  ??“黎歌，祝賀你平安歸來！”申屠見她容光煥發，與辜泰如出一轍似地激動歡喜，“半年不見，你出落得越發驚豔了！”

  ??“過獎…今日見你安好也令我開心。”

  ??申屠一陣大笑，知曉她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也就不再多話，讓身將他們往座上引，“別光站著了，長途跋涉你必定累了，快坐下吧。”

  ??女子點頭，與辜泰一道落座。

  ??待到坐定，她環視屋內一圈，狀似平靜問：“主上呢？”

  ??“主上方才處理完戰事，馬上就到。”

  ??她點點頭，心底泛起不自覺的雀躍。

  ??……終於，要見到他了……

  ??還未等她再走神，忽然剛才關閉的門扉響動，隻見一隻刺金長靴包裹著的長腿邁進門檻，玄衣男子宛如謫仙下凡，猝不及防出現在她眼前。

  ??黎歌喉間一哽，癡癡望著他俊顏的眼睛一亮，臉上不自覺地露出笑容來。

  ??那笑容自她清冷的麵上顯現，仿佛芙蓉破冰，嬌美異常。

  ??“……主上！”

  ??飛快地站起身，她激動出聲，張口正欲接著說話。

  ??忽然，她話音停頓，一雙冷澈烏眸直直看向男子身後——

  ??一身白衣的傾城女子裙裾微動，溫顏平和地走上台階。

  ??“婉婉，小心。”

  ??男子轉身，小心地牽起她的手柔聲道，仿佛掌心握著的是什麽稀世珍寶。

  ??黎歌心一沉，徹底沒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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