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
作者:席音      更新:2021-07-27 16:54      字數:6533
  與世隔絕的日子過得很快, 不知不覺間,又過去了一個月, 前前後後加起來, 兩人已經在長白山待了有小半年。

  ??江婉坐在洞口外的木墩上,借著日光專心畫畫。

  ??用從木屋中帶出的毛筆蘸了顏料,她手腕騰挪, 不多時, 一株青鬆便赫然於紙上。

  ??顏料是用草木同礦石粉製成,比不得上好的顏色青綠, 但經她靈巧的手一用, 倒也絲毫不遜於精美的工筆畫。

  ??盯著紙上未幹的淺綠, 她有些失神, 不自覺便又想到了自己臨摹過無數次的那幅名作。

  ??……千裏江山圖, 究竟是為何會出現在那口石棺上?

  ??兩月前在那詭異山洞中的經曆仍舊曆曆在目, 她越想越覺得困惑。

  ??千裏江山圖雖名震天下,但繪製起來相當複雜。

  ??更何況其中還有她母親獨創的畫技,普天之下除了她母女二人, 理應是不會再有人會畫了。

  ??臨摹者雖有, 但多少都技藝欠佳, 至多也隻能繪出原作七分來。

  ??但那日棺蓋上的圖畫, 雖看起來陳舊且隻有一部分, 但走線用色, 俱是無比精妙, 堪比她母親所繪。

  ??……難道……那副畫真是娘親當年畫的?

  ??“你在想什麽?”

  ??身後冷不丁傳來一聲問話,江婉一驚,瞪大了眼轉過頭去。

  ??就見一身黑衣的男子抱著捆柴薪, 步履從容地朝自己走來。

  ??“你回來了?”她輕輕呼出口氣, 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也不惱,“真快,半個時辰都還沒到呢……”

  ??那人沒接話,徑直將木柴往洞邊一扔,便轉而邁步向她。

  ??“這是什麽?”指著紙上青竹詢問,他在她身旁坐下,舉止無比自然。

  ??“沒什麽,不過閑著沒事,練練畫青竹。”

  ??聞言,江厭離墨眉微挑,若有所思地盯了她一會兒,忽然出聲問:“你喜歡青竹?”

  ??“嗯,喜歡!隻要是不太濃豔芬芳的花草,我都喜歡!”下意識回答完,她愣了愣,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你問這個做什麽?”

  ??“你還喜歡什麽?”他依舊沒接話,繼續問。

  ??江婉更加疑惑,但瞧他一臉認真的模樣,想了想也就乖巧回話:“很多啊,若是說花草,我喜歡梨花,梅花……”

  ??到底是小姑娘,說起喜歡的東西,她一雙眼睛都亮亮地,興奮地娓娓而談。

  ??自始至終,那人都隻是坐在她身旁安靜地聽著,偶爾會輕嗯一聲,以示回應。

  ??凝眸注視著女子興高采烈的笑顏,江厭離默默記下她提到的東西,但心底深處,一陣難以言喻的暴虐卻詭異地開始蠢蠢欲動。

  ??……她有這麽多喜歡的東西啊……

  ??掌心不自覺地握緊,他原本淡定的神情,緩緩陰沉下去。

  ??……為什麽不能隻想著他呢?

  ??胸口沒由來地一陣發悶,他眉頭緊皺,不動聲色地展臂,將她環在木墩與自己之間。

  ??“……後來我和圓圓一道偷玩到天都黑透才回府,誰知進門便碰見了爹爹,被好一通責罵……”沉浸在回憶中的少女並沒注意到他的異常,依舊在眉飛色舞地講述。

  ??好一會兒,等到講完了那樁童年趣事,她才停下來,一臉懷念的樣子。

  ??“隻是在這山中待了這麽久,也不知爹爹怎麽樣了……”

  ??聲音忽而變得有些低,江婉的眉眼間,浮上淡淡的哀戚,“江厭離,你說,我們要何時才能從這裏出去呢?”

  ??這些天以來,他們一直在找出路。

  ??但這偌大一座長白山,想要出去談何容易,饒是將這一方山路轉了個遍,也沒找到半點能離開的線索。

  ??乍然聽見她問話,江厭離身體一僵,胸口的悶意愈發沉重,令他突感暴躁。

  ??強壓著升騰而起的摧毀之欲,他隻能更靠近她幾分,嗅著她身上的氣息以安撫平靜,“你想出去?”

  ??“總待在這裏,到底不是辦法啊,”

  ??她歎了口氣,“我墜崖至今杳無音信,還不知府裏的人急成什麽樣……若是能早些回家就好了……”

  ??……回家之後,還會記得他嗎?

  ??或者說,回到她原本的世界之後,那裏還會有他的位置嗎?

  ??心底一片驚濤駭浪,男子眼尾紅得快要滴血,握拳的手不住顫抖。

  ??“我去打獵,你在這裏等我。”

  ??在喪失理智的前一刻,他霍地鬆開她,冷冰冰扔下句話便風一般迅速卷入林間。

  ??腳步倉惶,像是在逃避著什麽。

  ??見狀,一頭霧水的江婉蹙起眉,望向他離開的方向。

  ??他怎麽了呢?

  ??水潤的杏眼眨了眨,她唇瓣微抿,神情困惑。

  ??.

  ??皇宮——

  ??“聽好了,這幅‘禦花園春景圖’,是要獻給北溟王的賀禮,萬萬出不得半分閃失!”

  ??老宮女麵容冷肅地立在花園中央,刻薄的唇瓣一開一合道。

  ??她麵前,一身櫻粉羅裙的女子恭敬一福身,麵帶微笑道:“嬤嬤放心,奴婢自當全力以赴。”

  ??她容貌姣好,姿態得體,說起話來也不卑不亢,看著教人極為舒心。

  ??饒是見慣了人精的老宮女,此刻也不免對她另眼相看,當下臉色也和緩了些,“從今日起,你便在這園中畫吧。十五日後,宮中自有人來找你要。”

  ??語畢,也不再等女子回話,便徑直離開了。

  ??直到她的身影徹底從禦花園消失,低眉順目立著的人才抬起頭來,一雙媚眼波光流轉。

  ??她終於……到了夢寐以求的地方。

  ??環視著華麗氣派的皇家園林,唐語凝一陣心潮澎湃,激動得渾身發抖。

  ??經過了層層選拔,她上月終於通過殿試,成了南陽帝宮一名禦畫師。

  ??青郡江氏以府中女眷擅畫聞名,自十歲時隨母親嫁入江氏,她便跟著江氏嫡女江婉一道學畫。

  ??這些年,她異常刻苦用功,除卻平日裏跟從老師學習之外,自己也是拚了命地練習。

  ??人家畫一個時辰,她便畫兩個;人家畫一幅,她便畫十幅……如此過了整整六年,才終於練就了如今的一身技藝。

  ??然而畢竟是半途出家,又是繼室帶來的庶女。以往在江府,即便她的畫技已十分精湛,也總是被前禦畫師之女又是自小學畫的江婉蓋過光芒。

  ??原本江氏是打算將江婉送進宮的,任憑她再如何努力,也得不到這機會。

  ??但誰能想到,江婉竟在入宮前兩月失足墜崖了呢?

  ??……是老天助她,給了她這個機會……

  ??心下感歎一番,她深知自己能有今日實屬不易,當下神情肅穆,握筆坐下開始認真作畫。

  ??一時間,園中寂靜。

  ??又過了好半晌,正當她畫得入迷的時候,麵前光影一暗,忽然一道女聲響起——

  ??“你是何人?在這裏做什麽?”

  ??唐語凝一驚,誤點的丹青在紙上暈染開來,她抬頭瞧去。

  ??眼前女子姿容出眾,一頭青絲綰成飛天髻,紅衣似火膚白勝雪,一眼望去隻覺美豔如怒放的罌粟花。

  ??“大膽!見著珍妃娘娘還不行禮?!”

  ??一旁跟隨著女子的宮女一聲嗬斥,喚回了少女的神誌。

  ??珍妃?

  ??唐語凝一怔,立即反應過來自己遇見的,大抵是後宮中的妃子。當即撂下筆,故作惶恐地跪地拜倒,“奴婢有眼不識泰山!拜見珍妃娘娘!”

  ??珍妃心情原本不大好,但見她在自己麵前如此卑微討好,胸中鬱氣稍稍消散了些。

  ??慵懶地抬眸瞥了眼畫布,她塗了口脂的紅唇輕啟:“這是什麽?”

  ??“回娘娘,奴婢是新上任的禦畫師,現下正在此處繪要獻給北溟王的‘禦花園春景圖’。”

  ??畢恭畢敬地回話,女子頭緊貼著地麵,不敢抬起半分。

  ??聞言,珍妃柳眉一皺,隱約記起似乎是有這麽一回事。

  ??……禦畫師……

  ??睨著跪拜在麵前的女子,她上揚的貓眼自上而下將她打量一番,想起了前些日子聽到的傳聞。

  ??“你便是那個頂了嫡女之位,被送進宮的江氏養女?”勾唇一笑,囂張跋扈的貴妃娘娘故意問道。

  ??果不其然,聽了她的話,女子的脊背頃刻間僵直。

  ??見狀,她心生一陣扭曲的舒爽,又接著道:“怎麽不說話?莫非你那含香樓頭牌的娘,未曾教過你該如何回話?”

  ??聲音尖利,似是即將要發怒的征兆。

  ??額頭抵在地上,唐語凝隻覺得渾身發冷唯獨臉上滾燙。

  ??她死死咬著唇,強忍著屈辱憤怒的顫抖,努力保持平靜道:“奴婢…不敢……娘娘說得是……”

  ??語氣聽來仍舊是恭敬的,半分也未顯露情緒。

  ??珍妃有些訝異,不禁多看了她兩眼,但也僅是片刻後,眸中複又凝起輕蔑鄙夷。

  ??“本宮今日得閑,倒是有工夫同你嘮叨兩句,”

  ??染了殷紅蔻丹的指甲互搓,她笑得格外妖嬈,“你可知道,這禦花園西側,那壇中的花為何長得如此好?”

  ??“奴婢不知。”

  ??“這宮中啊,總有些人想一步登天。但往上爬哪有那麽容易,有人成,總就得有人敗不是?敗了的多少也落不得什麽好下場。稍微好些的,還能被留個全屍;不好的,說到底,也不過隻能當作花泥,去滋養人家……”

  ??聲音忽然一輕,她朝她微微一俯身道——

  ??“龍生龍,鳳生鳳……若是下賤玩意兒生出來的東西,便不要肖想她不該有的……”

  ??說著,珍妃用腳尖踢了踢她比之尋常女官,更顯豔麗輕薄的粉裙,語氣不屑道:“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唐語凝等了好半天,才極小聲地回了一個“是”。

  ??見目的達到了,經由羞辱她,珍妃心裏的氣消了不少,於是也不再為難她。

  ??嫌棄地蔑了她一眼,華服的貴妃領著婢女轉身離開,將女子留在了身後。

  ??啪嗒——

  ??淚水點點滴落在地,女子緊繃的身體輕顫,隨後這顫抖逐漸擴大,席卷了她四肢百骸。

  ??一雙媚眼通紅,唐語凝死死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她一雙手握得死緊,連指骨都捏得泛白。

  ??……遲早有一天……

  ??顫抖著緩緩抬起頭來,她直視著前方,嬌嬈的容顏之上盡是決心和憤恨。

  ??……遲早有一天,她會成為人上人,將今日所受的屈辱,盡數報回!!

  ??與此同時,在她未曾注意到的角落,兩雙眼睛目睹了全過程。

  ??“哎呀呀,珍妃娘娘又靠羞辱人家找樂子了啊……”

  ??青衣美人透過花叢望著跪在地上無聲哭泣的少女,一臉興味盎然道:“不過這一屆的禦畫師也著實有趣,才剛上任一月不到,竟已生出這麽些旖旎心思來。”

  ??語畢,她側頭看向身旁一身紫袍的男人,巧笑倩兮,“大人您說,是不是?”

  ??男人沒回話,刺青遍布的臉上一片漠然與習以為常。

  ??“聽說啊,這女子是青郡江氏家的養女……就是當年正妻一死,便立即娶了含香樓頭牌的那個江氏。這回本應是江氏嫡女進宮來,但前些日子她染了重疾,於是便先將養女送來湊數了。”

  ??碧兒見他不理自己,也不在意,顧自一笑道,“果然是從花柳之地出身的人,你瞧她身上那股勁,同那些個削尖腦袋想向上爬的人倒是一模一樣……”

  ??……青郡江氏?

  ??赫坦原本興趣缺缺,乍一聽到這個字眼,忽然有了些心思。

  ??一瞬間地,他腦中閃過一張久遠記憶裏的熟悉容顏。

  ??……那個女人……

  ??幽深的鷹目暗光流轉,他凝著跪地的少女,若有所思。

  ??.

  ??太陽緩緩向西沉下,漫天夕雲紅似火。

  ??江婉在山林中找了好些時候,才終於找到江厭離。

  ??那人坐在懸崖邊的青鬆底下,一身黑衣被山風吹得烈烈作響。

  ??“我找了你好一陣子呢,”迎著夕光,她走到他身旁坐下,“方才想到你總是喜歡來這裏,這才找過來,沒想到你竟真在這裏。”

  ??男子沒有說話,也沒回頭看她,隻出神地遠望,一言不發。

  ??見狀,江婉心沉了沉,悻悻地噤聲,陪他一道看夕陽。

  ??輕柔的風自八方吹過,帶起樹梢枝葉沙沙響動,恬靜又美好。

  ??“這景象,你也喜歡嗎?”

  ??良久,男子的聲音自耳畔傳來,低沉輕緩。

  ??他奇美的臉上神色淡淡,少有地全然放鬆的樣子。

  ??隱約感覺他像是有心事,江婉也不問,隻雙手抱住膝蓋溫聲道:“嗯,喜歡!”

  ??聞言,江厭離一笑,像是對她的回答感到意料之中。

  ??“是嘛?這個也喜歡啊……”囈語般低喃,他側過頭,專注地看著她,“你的心這麽小,是怎麽裝下這麽多的喜歡?”

  ??說這話時,他的語氣比起疑問,更像是一種驚奇。

  ??“我的心哪裏會小呢?”

  ??少女不懂他的意思,隻是單純覺得有些奇怪,於是略帶玩笑地回答,“我心中,上有日月星宿,下有黎民蒼生,萬裏河山……這麽大的一顆心,哪裏有什麽裝不下?”

  ??說著,她衝他俏皮地眨眨眼,眉眼彎彎道:“更何況,若是我的心當真小,你那般幾次三番地欺負我,我哪裏還能容得下你呀?”

  ??然而對方好似並未被她逗樂,反而臉色愈發冷淡下去。

  ??江厭離狹長的鳳眼目不轉睛地凝著她,眸底似有灼灼火焰在燒。

  ??“但我寧可,不要你容下我。”他說。

  ??心咯噔一沉,她溫潤的眸底泛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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