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穀上空黑雲遮蔽, 滾滾雷鳴中，幾道閃電連續劈下打落在山林空地間, 排排樹木被擊碎, 沙石木屑飛了滿穀。

  ??玄衣男子孑然而立，疾風吹舞衣袂，擺動如海麵翻攪的巨浪。

  ??他一雙狹長的鳳眼危險地眯起, 瞳色極深的黑眸異光攢動, 周身煞氣濃濃直衝九天。

  ??“一個也別想逃……”

  ??烈烈狂風中，他四散的黑發亂舞, 淩亂發絲間, 隱約可見那張顛倒眾生的俊顏之上一片陰蟄扭曲。

  ??他的聲音森寒入骨, 沉冷仿佛自萬丈之下的深淵傳來。

  ??江婉本就蒼白的臉色更白了幾分, 整個人一陣無法克製的戰栗。

  ??“江厭離……”她小聲地呼喚, 一雙秀眉擰得死緊, 卻除了叫他的名字，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那人卻像聽不見她的聲音，殷紅的薄唇霍地抿成條直線, 他手心一翻, 頃刻間便凝起強勁的氣流來。

  ??氣流催動, 八方碎石草木紛紛懸於半空, 淩空飛舞的劍一般直指黑衣人。

  ??“……殺。”

  ??男子唇齒輕啟, 低低吐出一字, 便足以蓋過千軍萬馬的氣勢。

  ??嗖嗖——

  ??數聲利器破空的聲音, 電光火石間，木刺銳石盡數飛出，快得隻留下數道殘影。

  ??“啊！”

  ??女子短促的尖叫聲響起, 江婉瞳孔一縮, 下意識地閉眼縮頭，片刻後隻聽身側幾聲悶哼，隨後便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原本凜凜抵在她喉間的壓迫感一撤，她聽見背後一陣深沉的抽氣聲。

  ??大腦空白地睜眼，她下意識轉頭看去。

  ??蒙麵的黑衣人雙目大瞠，愣愣捂住喉嚨看著她，眸中盡是驚恐與不可置信。

  ??他喉間，赫然插著根拇指粗的木棍！

  ??“呃唔……”

  ??氣若遊絲地發出一串沙啞的痛喘，他連連後退幾步，捂住脖子的手一軟，整個人便當著江婉的麵，直挺挺倒了下去。

  ??鮮血自木棍刺入的地方汩汩湧出，他到死都沒能發出一聲聲音來。

  ??神思恍惚地盯著他的屍體好半晌，少女僵硬地回頭，目光呆滯地轉望向自己正前方——

  ??俊美如魔魅的男子正輕笑著，擰下一名黑衣人的頭顱。

  ??“……殺……”

  ??他將手中撕扯而下的人頭遠遠拋出，鮮血淋漓的臉上掛著扭曲古怪的笑。

  ??人頭骨碌碌滾了好幾轉，最終恰巧地停在江婉腳邊，死不瞑目的眼睛充血，驚悚駭然地直對上她的眼睛。

  ??脊背一瞬間發麻，她雙目大睜地一個冷顫，克製不住尖叫出聲，“啊！！”

  ??音未落，整個人便往後一跳跌倒在地。

  ??……誰？！

  ??沉浸於殺戮快感的人被這叫聲所吸引，稍稍找回絲理智。

  ??男子渾濁的瞳孔泛著狂熱的紅，他神情陰冷，目光銳利地朝聲音來處望去。

  ??映入眼簾的，便是一雙溢滿了驚恐淚水的清澈黑眸。

  ??他一愣，隻覺滿腔的暴虐躁動似是瞬間被什麽給克製住，隱隱有聲音自腦海回蕩。

  ??——“不如往後，你就叫江厭離！”

  ??少女明媚的笑靨自眼前一閃而過，他猛地一怔，暗沉的瞳孔漸漸凝聚起星星點點的光來。

  ??“江婉……”

  ??茫然地念出她的名字，男子怔忪地低頭看了看滿手鮮血，隨後又轉眸向她。

  ??分明是滿目通紅，鮮血遍布的麵容，但與他對視間，她卻奇異地看穿了他眸底深藏的無措與掙紮。

  ??“江婉……”

  ??又聽見他的聲音，江婉同樣因驚恐震驚而發昏的大腦這才重又運轉起來。

  ??“江、江厭離……”她的聲音幹澀，因抑製不住的顫抖而有些破碎，“你……你別衝動……”

  ??剛剛目睹了他手刃活人，還是以那樣殘忍的方式，即便她心裏清楚是那些人欲殺他們在先，此刻還是控製不了地害怕。

  ??見他神情略有緩和，她猶豫半晌，哆哆嗦嗦站起身來。

  ??“江厭離……”雙手輕輕置於身前，她溫潤的黑眸水光漣漣，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別害怕，是我啊……我是江婉……”

  ??語氣無比輕柔，仿佛哄孩子似的。

  ??“你是……江婉？”那人此刻也真就如同稚童，空茫地跟著她重複。

  ??“是啊，我是江婉啊……”女子的腳步挪得緩慢，盡可能不發出一絲聲響地靠近，以免驚動到他，“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發幹的唇瓣輕微地顫抖，她努力忽視掉本能的畏懼與逃避，堅持想要向他走近。

  ??其實江婉自己也不太清楚，現在她在做什麽。

  ??隻是那一刻對上他的眼睛，她仿佛就聽見一個聲音，微弱地在她耳邊響起，不斷重複著一句話：

  ??——救救我——

  ??她在他那雙失焦的眼睛裏，看見這樣一個努力掙紮嘶喊的小小身影。

  ??於是那一刻她忽然間意識到，如果不做點什麽，他也許會徹底迷失在什麽無比黑暗的地方，再無脫身之日。

  ??……她必須要做點什麽……

  ??與麵前人的距離越來越近，少女纖細的手臂自寬大的袖口伸出，她一雙澄澈清透的眼睛，瞳孔微閃，直直對上他的。

  ??“江厭離……別害怕，”微屈的指尖在他頰邊略一停頓，她小心翼翼地傾身，輕撫上他的麵龐，“我不會傷害你的……別害怕……”

  ??溫涼柔軟的觸感緊貼在臉上，男子混沌的雙眼輕輕閃動，怔怔望向麵前人。

  ??“江婉……”

  ??他什麽也無法思考，全憑本能地叫著她的名字。

  ??“嗯，我在。”

  ??她深吸口氣，努力衝他擠出個溫和的笑來。

  ??那樣溫柔的笑容出現在她清麗的臉上，奇異地生出了能夠安撫人心的力量。

  ??江厭離聽見腦中仿似有根繃緊的弦倏然斷裂，原本灼燒撕扯著他血肉的躁動痛楚，一瞬間如潮水般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陣陣陌生的溫暖與寧靜。

  ??他空茫的眼眸緩緩生出熟悉的清明神采，居高臨下垂著頭望向她。

  ??“你在……”仿佛暗夜迷途的野獸見到了光，他夢囈般喃喃著，一邊遲疑地伸手撫觸她按在自己臉上的手。

  ??江婉緊張得一動不敢動，屏住呼吸唯恐又驚動了他。

  ??然而這世間，偏偏多的是事與願違。

  ??餘光瞥見一道銀白寒光閃過，江婉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見麵前的人方才微微清明的眼神又再度暗淡下去。

  ??他冷笑著身形一閃，拽著她堪堪避開背後射來的暗箭。

  ??“……殺。”

  ??她聽見他漠然的低喝，隨即掌心一空，那人已眨眼間移動到三步開外。

  ??方才的幾名黑衣人，還有一人尚未死透，即便身受重傷依舊掙紮著從袖中掏出了□□，朝他們偷襲而來。

  ??此刻眼見著男子半蹲在自己身前，麵無表情地看著他，黑衣人一陣嗆咳，忽地朝他吐了口血沫。

  ??“你這個怪物……”

  ??他勾唇冷笑，奄奄一息地仰躺在地，望向男子的眸中隻有刻骨的憎恨厭惡。

  ??江厭離徑直拍出一掌，生生擊碎了他的顱骨。

  ??……怪物……

  ??望著滿手黏膩的鮮血腦漿，他眨眨眼，忽然就笑了起來。

  ??無數過往曾聽過的怨毒咒罵聲，在這一刻宛如海嘯，排山倒海地湧入他腦中。

  ??他墨眉微皺，修長染血的手指按住額角，指下，青筋暴起。

  ??……他是怪物……

  ??劇烈的疼痛自額角擴散開來，他整個人都因承受著巨大的痛楚而顫抖，大口大口地喘氣。

  ??——“你自出生起，便背負著滔天的殺孽，永遠也別想洗清！！”

  ??男人尖利怨毒的憎恨聲赫然自耳畔炸開，江厭離一張臉驟然血色褪盡，近乎咆哮地跪倒在地，仰天大吼——

  ??“啊！！！”

  ??那吼聲，包含著無盡的痛苦與掙紮，響徹山穀。

  ??江婉立在一旁，被他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她溫潤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他撐地喘息的身影，無比猙獰，卻又透露出絲絲的脆弱與掙紮。

  ??“江厭離……”輕聲叫他，少女囁嚅著，小心抬步想要靠近。

  ??“不要過來！！”

  ??寂靜中一聲怒吼，男子猛地轉頭，瞪向她的眼尾紅得似要滴血。

  ??“走開……”他嗓音嘶啞，每一聲都帶著壓抑的怒喘，“不要靠近我……”

  ??聞言，江婉徹底站住腳，不再移動了。

  ??雙手握拳撐地，江厭離狠狠咬牙竭盡全力地壓抑住對殺戮與嗜血的渴望，半分也不敢放鬆。

  ??餘光瞥見女子僵立的身影，他本已有些模糊的意識忽地清醒了些，仿佛燒得通紅的鐵被涼水一澆，忽而冷卻了下來。

  ??……她看見了啊……

  ??泛紅的黑眸黯淡無光，他蒼白的麵容上，是無盡的蒼涼。

  ??他最不想的，就是讓她看見自己這副模樣。

  ??長年累月的殺戮浴血，已經將他從本就生負罪孽的存在，徹底變成了一個妖孽，一個怪物。

  ??無論是恐懼唾棄，還是憎恨厭惡，那些黑暗的聲音、眼神，他都已經習慣了。取人性命易如反掌，那些臨終前的哀嚎怒罵也已教他麻木。

  ??魔鬼也好，怪物也罷，他本不在乎，人們怎樣來看待他。

  ??但是無端地，他不想讓她看見這樣的自己。

  ??……江婉，我不是怪物……

  ??無盡的心酸膽怯湧上心頭，江厭離無聲地在心頭微弱辯駁。

  ??……所以拜托你，不要害怕我，不要像那些人一樣，厭惡嫌棄我……

  ??眼尾愈發泛紅，他僵直著脊背不敢回頭，目光一瞬也不敢朝她挪去半分。

  ??……不要用看著妖怪的眼神……來看著我……

  ??魔氣在一瞬間，混雜著他罕有的恐懼與膽怯，衝破他心口黑洞洞的缺口釋放而出。

  ??江厭離悶哼一聲，目眥欲裂。

  ??“呃……啊！！！”他痛苦地搖擺掙紮，猛地以手成爪朝自己眼眶抓去。

  ??如果沒有這雙眼睛，是不是他就能變回正常人？如果沒有這雙眼睛，是不是他就不再需要背負著這些仇恨罪孽？如果沒有這雙眼睛……是不是他就可以不用看見，她眼神裏的鄙夷和憎惡？

  ??隻要沒有這雙眼睛……

  ??神情霍然一肅，他高高抬起右手，以近乎決絕的姿態朝眼眶戳去。

  ??“不要！！！”

  ??驀地一聲驚呼，他的手臂倏然被什麽東西狠狠拽住，堪堪頓在他眼球外。

  ??“江厭離！”

  ??恍惚中，他聽見女子又急又怕，卻也透露出關切擔憂的顫抖呼喚，“你看著我！”

  ??茫然地眨眨眼，他任由她拉下自己的手，愣愣抬起頭。

  ??入目便是她冷汗涔涔的蒼白小臉，無比溫潤的黑眸淚光漣漣，璀璨若明珠。

  ??“我就在這裏……哪裏也不去。”她說，眸底雖有戰栗，卻是一片清澈。

  ??胸口驀然一震，他愕然地瞠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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