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名
作者:席音      更新:2021-07-27 16:54      字數:5603
  夜裏的山穀氣溫低, 漆黑山林間霧氣森冷繚繞。然而不遠處的山洞內卻又是另一番光景,火光明亮, 熱氣升騰。

  ??坐在篝火旁取暖, 江婉在手心攤了些早前尋來的漿果,她懷裏的小狼鼻子動了動,立刻歡快地埋頭上前吃起來。

  ??它圓滾滾的身子一聳一聳地, 身上的毛也被篝火烤得蓬鬆柔軟, 此刻毛絨絨一團窩在她懷裏,又暖又乖, 看得女子忍不住地笑。

  ??“小東西, ”她戳了戳它的頭, 溫潤的眼睛被火光映得亮晶晶的, “你是不是就是因為太饞, 才會掉到水裏去?”

  ??小狼自是聽不懂的, 隻把頭在她手心蹭了蹭,撒嬌似的四腳朝天亮出肚皮來。

  ??江婉的心簡直都要被萌化了,輕柔地伸手撓著它的肚皮愛撫它。

  ??……好可愛啊……

  ??她低下頭, 親昵地用臉蹭了蹭小狼, 隨後抬眸悄悄瞥向篝火對麵的人。

  ??男子魅惑眾生的容顏便清晰映入她眼簾, 火光中, 他神情淡淡, 正拿著她的藥瓶給自己手臂上藥。

  ??似是察覺到她的視線, 他動作微頓, 抬頭朝她看來。

  ??四目相對,江婉卻沒像往常一樣挪開視線,而是盯著他遲疑片刻後, 出聲問:“你……要我幫你上藥嗎?”

  ??前些日子除了醫手傷那次, 他一直沒允許她幫自己檢查處理過其他傷勢,都是隻自己潦草治療。

  ??倒也不是男女授受不清,似乎隻是因為他並不喜歡別人靠近。

  ??聞言,那人一雙黑眸定定注視著她,良久後撇開眼,卻是將手中藥瓶放在了地上。

  ??見狀江婉會意,微微勾了勾唇,抱著小狼走了過去。

  ??搖曳的焰火中,女子在他身側坐下,身上清淡的香氣隱隱約約飄到他鼻間,男子怔了怔,喉結似緊張般輕微滾動。

  ??“……我能碰嗎?”將受驚的小狼用衣帶拴著腿捆在腳邊,她轉向他,纖細的指猶豫地搭在他臂上小聲問道。

  ??慣例地,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不過過了這些天,她也習慣了他這種古怪的回應方式,明白不說話就是默許,於是輕柔地解開他的袖口,小心翼翼撩起那片衣料。

  ??幹涸的血漬凝在布料上,下麵掩蓋的猙獰傷口已然結痂,隻能依稀看出些早前嚴重時的影子。

  ??杏眼微微睜大,江婉眸中閃過一絲驚訝。

  ??那樣重的傷,才過了十幾日,竟然都快愈合了嗎?

  ??但即便吃驚,她卻也沒太表現出來,隻是將他的衣袖往下一拉,自然道:“你的傷……好得比我先前想的快多了……看樣子過不了多久便能痊愈了!”

  ??說著,她有些糾結地看向他胸膛,“剩下的傷…疼嗎?許是也快好了……”

  ??一直默默觀察她的男子一愣,神情淡漠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張。他不動聲色地扯動下包紮好的手掌,原本已經即將愈合的傷口,即刻便又滲出血來。

  ??“這裏。”將手舉到她眼前,他麵不改色道。

  ??順著看過去,江婉微微蹙眉,伸手輕握住他的手,“怎麽又出血了呢?這傷分明也不大深呀……”

  ??雖是這麽說著,手上替他上藥的動作卻也沒停頓半分。

  ??幽深的潭目一眨不眨望著她的側臉,他幾乎是看得癡了,頭一次也體會到了以往別人看見他時,那種視線無法轉移的感覺。

  ??她時常讓他想起冬日的太陽,溫暖而明亮,卻並不熾烈刺眼。

  ??他一向討厭熾熱光亮的東西,因為太溫暖的東西會融化他,露出冰冷堅硬的內核,太光亮的東西又會照亮他,讓隱藏的每一寸陰暗惡濁都無所遁形。

  ??可是她不一樣。她溫暖,卻不熾熱;明亮,卻不刺眼。在她身邊,他感覺到的,隻有恰到好處的溫暖和足以驅散黑暗的光亮。

  ??與她待的時間越久,那種想要靠近她的欲/望,就愈發瘋漲,直到漲至,連他自己都無法克製的地步。

  ??無端地,他就在想,若是傷永遠好不了,是不是她就能待在這裏永遠陪著他?

  ??“下回可要注意些,要是再傷到就不好了。”江婉重新幫他包好傷口,一抬頭見他微微怔忪,好似在想心事。

  ??轉而便想到了早些時候,兩人爭執時他說過的話。

  ??——“畜生可沒被人關在地下,一遍一遍地抽筋斷骨過。”

  ??她並非長年養在深閨,對外界一無所知的嬌花。早年娘親尚還在世時,常常帶著她外出遊玩,也同她講了許多宮廷貴族中豢養死士的事。

  ??聽聞那些人都是孩子時便被捉起來,關在府中長年累月地訓練培養,待到年紀大了,便被當做殺人的武器派出去執行任務,成者生,敗者死,連個收屍的人也沒有。

  ??看他年紀似乎也不比她大多少,初見時的傷痕累累與之後的防備陰戾,樁樁件件都讓她猜測,或許他也是從家主屋裏叛逃,被追殺至此的死士?

  ??那就太可憐了……

  ??一時間,江婉感到無比惆悵,心也一揪一揪地疼,竟脫口而出道:“我還未曾聽你說過,你叫什麽名字呢?”

  ??二人相遇至今,他一直惜字如金,因此除了時常在心裏腹誹時叫的“刺蝟”,她仍不知道他的名諱。

  ??此言一出,空氣中一片寂靜,那人的臉半掩在夜色中,火光照亮的側臉上薄唇緊抿。

  ??見狀江婉後悔了,也自覺有些唐突。或許他對她還心有戒備,更何況那樣出身的人,大抵都是討厭她這種官家小姐的。

  ??於是她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重新抱起掙紮的小狼打算走回原位。

  ??“……厭。”

  ??驀地,耳畔傳來一道極低的聲音。她一愣,驚奇地轉頭看去。

  ??男子仍舊是側麵朝她,用手裏的木棒撥了撥火堆,沒有看她。

  ??“晏?哪個晏?”她黑白分明的大眼一片沉靜,隻微挑的眉隱隱透出些雀躍,“單名取晏?南陽取這個名的人還算少見哪……不知你姓什麽?”

  ??“不是你想的晏,是討厭的厭。”

  ??那人忽然轉過頭,眸色極深的鳳眼黑洞般攫住她的視線,眸底湧動著嘲諷的暗光。

  ??“我也沒有姓。”

  ??在那座冰冷又黑暗的囚牢裏生活的這些年,人人都這樣叫他。或者有時他們背地裏說起他,也會驚恐地喚他“那東西”。

  ??江婉的話硬生生哽在喉間,心詭異地一跳。她並不熟悉這種跳動,卻知道這感覺讓她十分難受,好似憐憫,又似悲傷。

  ??抱著小狼的手緊了緊,她沉默片刻,突地開口,聲音明亮又溫柔,“那你往後便跟著我姓如何?”

  ??見他臉上迷茫,她輕咳一聲,故作蠻橫的樣子,卻又顯得不大好意思道:“我救了你,照禮數你合該報答我!但、但我也不要你報答!為教你記著這恩情……往後你便用我的姓吧,如何?”

  ??一番話說得漏洞百出又可笑,他卻破天荒地沒有打斷,反而怔愣地望著她。

  ??“江厭……唔…這名字不好聽,”思索了下,她秀氣的眉一皺又一舒,眼睛一亮驚喜道,“不如你就叫江厭離!厭離厭離,討厭分離,聽著便好多了!”

  ??江厭離……討厭分離……

  ??男子神情微怔,心一空,望著她的黑眸目光璨亮。

  ??這是她給他的名字,也是他第一次擁有一個名字。

  ??“你是不喜歡嗎?”見他久久不說話,江婉以為他是不喜歡,便連忙又道,“沒事沒事,我也可以就叫你‘厭’,那我……”

  ??“江厭離。”他乍然出聲道,“就叫江厭離。”

  ??音落,江婉吃了一驚,懵然地抬眼看他,卻驚訝地看見他臉上綻出個笑來。

  ??姿容絕世的奇美男子薄唇勾起,幽邃的黑眸微眯,眸底銀輝流溢,清明柔和。這一刻,在他一笑間,日月仿佛都黯淡失色。

  ??失神地望著他,江婉連呼吸都不敢太重,生怕打破這幅美麗絕倫的圖景。

  ??“你先前說過,要找‘無憂草’?”見到她滿眼驚豔的模樣,江厭離頭一次不覺得厭惡,甚至還有幾分說不清的愉悅,“你找它做什麽?”

  ??乍一聽到那三個字,江婉回過神來,又想起前幾日他發怒的模樣,當下心頭犯怯。不過看他此刻似乎心情很好,又是主動提起,這才放下心來,老實回答道:“並非我要尋它,是我師傅來信,要我兩月內定要尋得。”

  ??說著,她從錦囊裏掏出信來,遞給他,“喏,你瞧。”

  ??江厭離掀了掀眼皮,伸手接過。視線清明的一刻,隻見他眉頭一皺,神情間有了幾分凝重。

  ??這圖上畫的分明是無憂草的地圖。可這張與他從那人書房裏偷出來的卻有所不同,上頭標記的草的位置分明是在兩個方向!可他定是不會偷錯的……

  ??莫非,這兩張圖都是假的?

  ??“你師傅是何人?”略一沉吟,他向她問道。

  ??“師傅嗎?”江婉不明白他為何要問這個,不過她自己其實也不太清楚師傅的真實身份,隻知道他早年曾在長白山居住過一些時日,“我師傅素來神秘,他的名諱我也不知曉,不過早年我曾聽父親稱他為‘唐聖’……”

  ??唐?

  ??江厭離微愕,下意識便想到極久遠的過往裏,曾在意識迷離時見到過的那個人。

  ??難道是他……

  ??“怎麽?你認識我師傅嗎?”女子的聲音將他從思索中喚醒,他低頭往身旁看,便對上她好奇的目光。

  ??被那雙清澈溫潤,明亮若星的眼睛望著,突然地,他就什麽也不想考慮了。

  ??“……不認識。”鎮定出聲,他將那地圖折了兩折扔還給她,“既然要找,那明日便去找吧。圖上的位置離這裏不遠,早些動身,天黑前應該能趕回來。”

  ??撿起地圖茫然抬頭,江婉疑惑地蹙眉,“你怎麽知道我們離得不遠?你知道我們現在在哪裏嗎?”

  ??聞言,男子身形一頓,忽地伸手往她懷裏的小狼抓去,“這東西越看越礙眼,果然還是扔掉好些。”

  ??“啊不行!你還給我……”她一驚,立刻伸手去抓,將剛才的疑惑都拋到了腦後。

  ??月光皎潔如水,靜謐的山夜中,男子一手舉高嗚咽發抖的狼崽,目光促狹地低頭注視著身旁焦急伸手想將它抱回來的女子,趁她不備時,竟驀然又是一笑。

  ??那一笑極為清淺溫柔,竟比月色更為澄亮。

  ??.

  ??皇宮,思南殿——

  ??一身紫袍的光頭男人領著一眾奴才快步穿梭在宮廊上,神情凝重嚴肅。

  ??遠遠地,離殿門尚還有近十米遠,他就聽見裏頭尖利痛苦的哭泣聲。眉頭一蹙,他立刻又加快了腳步徑直推開門。

  ??殿中央,僅著內衫的女子正從一旁的花架上舉起個花瓶往地上砸。她身旁,男仆婢女跪倒一地,紛紛低頭望著地板不敢言語。

  ??花瓶恰巧砸在男人腳邊,劈啪一聲碎成幾片。他卻連看都沒看一眼,而是直接走到女子身前,恭敬地俯身跪拜道:“臣,參加珍妃娘娘。”

  ??珍妃失神飄忽的眼神隨著聲音落到他身上,見是他來了,她忽地表情一變,立刻蹲下身拉住他的衣袖,顫抖的聲音似激動又似渴望,“國師!怎麽樣??找到他沒有??”

  ??“回稟娘娘,臣已經派人去了長白山,不過暫時還沒有音訊。”

  ??“沒有音訊?!”女人的聲音驟然拔高,一張豔麗嬌美的臉也頃刻間陰沉扭曲,“區區一個長白山,這麽多禁衛軍,怎麽會沒有音訊?!”

  ??國師垂著頭沒有說話。

  ??“去……再派人,再給我派人找!!”

  ??珍妃的行為愈發瘋癲,她一邊狂笑一邊怒吼地在殿中遊蕩,又打碎了幾枚花瓶。

  ??“國師…你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末了,她又跑回來,跪在男人麵前拉著他的衣袍急促道,“我好想他……我等不了了!!”

  ??國師麵色平靜,十分鎮定地一拱手作揖道:“臣領命。定會加緊派人去將那東西捉回來。”

  ??聞言,珍妃這才似放心了幾分,站起身幾個雲步跑到床榻邊,抱著一件玄色長袍,似癡迷般用臉不斷磨蹭,去嗅上頭的氣味,口中還不住喃喃,“阿厭,阿厭……我好想你!你快回來……回來……”

  ??殿下跪著的男人眸中閃過一道暗光,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時候,冷冷勾唇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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