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作者:漆瞳      更新:2021-12-17 22:35      字數:4589
    沈挽情最終還是沒能控製得住謝無衍。

    他艱難地站起身,渾身燙得出奇,隨時可能撐破經脈,爆體而亡。

    然而,他卻低低地笑了起來,就如沈挽情在封魔窟見到他的時候,眼底一片赤紅,臉上的笑容除了猖狂之外,隻能看見已經變得麻木的殺意。

    謝無衍撕開周遭的藤蔓,就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樣,毫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已經被那些尖刺劃開深可見骨的傷痕。

    壓製謝無衍已經耗費了沈挽情大半的力氣,她跪坐在那一片藤蔓中間,抬頭看著他的背影。

    “支撐著他活下來的,隻有刻進骨子裏的戰鬥欲望。隻要他活著,他就會不斷地殺人,直到自己傷口沒有辦法愈合,身軀徹底腐爛,力竭而亡為止。”

    “他為什麽不肯離開呢?非要活在這世上,變成一幅不人不鬼的樣子。”

    “或許應該來問你”

    夏傾的聲音逐漸近了,她如同魑魅一般,不知何時出現在沈挽情身後,呼吸想蛇形子一般,舔舐著她的脖頸:“你為什麽不願意讓他離開呢?”

    沈挽情看著不遠處的謝無衍。

    她沒意識到,現在的謝無衍到底有多痛苦。

    他的體溫不再冰冷,強烈的生欲強迫著他全身上下每一個部位都變成武器,就連皮膚下流淌著的血液都變得滾燙,

    就像一個沒有意識,幻化成人形態的武器。

    “承認吧,其實自私一點也沒什麽不好。”

    蔓藤悄無聲息地生長著,一寸寸束縛著沈挽情的腰身,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包裹成一個密不透風的蠶蛹。

    夏傾:“你可以和我一起留在這裏,和他一起,池潼關會變成一座死城,世界上再也沒有人來打擾你們。”

    周圍的風聲逐漸變弱,蔓藤拉扯著她的身體,一點點朝著夏傾的方向靠近。

    隱約間似乎可以聽見風謠情和紀飛臣的聲音由遠及近,但因為蔓藤的阻隔,所有的聲音都變得不真切了起來。

    “到我這兒來。”夏傾的聲音很低,無比清晰地在沈挽情耳畔響起,“我們是一樣的人,沒有人會比我更了解你了。”

    是這樣的嗎。

    火焰在頃刻間匯聚成一把劍的形態,從沈挽情手中生出,幾乎就在眨眼間,她一個翻身,接著兩人之期間無比貼近的距離,迅速將那柄劍準確地刺入夏傾的身體之中。

    她抬頭看著夏傾的臉,無奈地歎了口氣:“都說了,沒有人比我更懂媚術。”

    夏傾的確很聰明,一直在利用沈挽情的軟肋,刺激著她來放鬆神經,以此來找到突破口。

    “而且。”沈挽情補充了句,“我和你一不一樣,你說了不算。”

    說著,她趁著夏傾承下這一擊,還無法動彈的間隙,迅速伸手穿進一旁被藤蔓束縛著的和尚的胸腔。

    夏傾的瞳孔在一瞬間縮緊,發出一聲幾近撕心裂肺地尖叫。然後在頃刻間強行掙脫了那把劍,伸手夠向和尚的方向。

    但沈挽情已經握住了那和尚體內,夏傾的心髒。

    滾燙的。

    在體內跳動著。

    “大師。”

    “大師。”

    “給我講講佛經吧,大師。”

    夏傾坐在廟前的石階上,手托著腮,笑意瀲灩地看著掃地的僧人。她白色的裙擺拖在地上,沾上了些許灰。

    那不是什麽美好的邂逅。

    夏傾年幼的時候,父母招惹到了江湖上的人,一家人全被殺了個幹淨。月影樓的樓主看她長得漂亮,於是將人從死人堆裏撈了出來。

    她自小就以殺人為營生,練了一身媚術,軟玉溫香後見血封喉。隻要出得價錢漂亮,什麽人都能殺,什麽人都敢殺。

    樓主將她養大,給她錦衣玉食,對她很好。

    但人對你好,都是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麽。

    夏傾一直都知道。

    有活兒的時候推她出去,沒活的時候就當個寵物似的養在身邊玩。夏傾什麽都有,但什麽都沒有。

    時間長了,許多東西都變得不太在意。

    殺的人多了,每晚都要暗自神傷,未免也太矯情。

    她從頭到尾都是個惡人,自己選的,沒誰強迫她。

    有許多事情夏傾都能料到。

    比如月影樓招惹了仇家,樓主推她出去擋刀,沒了庇護她的人,就算夏傾是再好用的一把刀,也終究是會斷的。

    她被被玩壞了身子,但也終於找到機會逃了出來。

    然後被他救了。

    僧人不是什麽得道高僧,很年輕,法號清遠。

    廟很小,周圍的村莊都很窮,沒什麽香火錢。但每次遇到有逃荒的人來到這討飯,清遠總會均出大半的糧食。

    隻顧活命的人是不知道感恩的。

    時間一久,隔三差五就有窮人往廟前一躺,好手好腳不願意去找活,能混一頓就混一頓。

    夏傾總會撐著下巴看著清遠大師揣著米兜出去,明明心知肚明那些人的心思,但卻還是溫和地分出大半的米。

    她心想:白癡。

    但想了想,不是白癡也不會救自己。

    她一身血腥味,就算躺在大道上,也沒有人敢管這個閑事。

    但廟裏真的太窮了。

    多了她這麽個累贅,還得照顧附近那些窮人,僧人碗中的粥越來越稀,但還是每次都會先把水瀝幹,撈出大半的米來給她。

    夏傾不喜歡白受人恩情。

    但是她除了殺人,什麽都不會做。

    但她長得很漂亮,許多店家都願意花高價錢請她來幹活,光是站在那兒都攬客。

    夏傾不是個在乎顏麵的人,偶爾遇見些色痞借機揩油,都會笑眯眯地調笑回去。一來二去,店裏的生意好上不少。

    直到某日來了個大人物,得寸進尺。

    夏傾得罪了人,身上傷沒好全,被那人手下的侍衛攔住,羞辱了一番。

    那日正好下了場大雨。

    店家不敢再留她。

    她靜靜地看了會兒雨,突然就看見了清遠。

    他撐著傘站在不遠處,說雨天擔心施主不好回去。

    夏傾突然發現,總會有人會沒有理由地對人好。

    她喜歡誰,就直接說了。

    她想做什麽,就直接做了。

    她原本就不是個良善守禮的人,清遠讓她回頭,她偏不回頭。

    但許多東西都是沒有結果的。

    無論那團火燒得有多麽熱烈,清遠總是安靜地站在火光的對岸,靜靜地喊她:“施主,切莫明知故錯了。”

    沒過多久,村莊鬧了饑荒,死了大半的人。

    清遠想救人。

    他撐著禪杖,拿出廟內所有的糧食,挨家挨戶的敲門。

    但那些隻是飛蛾撲火。

    廟內的糧食空了。

    村內的人沒得選,易子而食。

    清遠又去了一趟。

    回來的時候渾身是血,夏傾揭開他的袈裟,饒使是見過無數血的她,都不由覺得觸目驚心。

    他為了救那些孩子,割去了自己的血肉。

    夏傾罵他白癡。

    他說怎能不渡蒼生。

    是的。

    清遠渡的是蒼生,從來不是她一個人。

    夏傾又幹起了殺人的營生,她沒再回去寺廟,隻是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在廟前放上一包袱的銀子。

    直到某天夜裏,她放下包袱準備離開,廟門卻開了。

    夏傾放下鬥笠,轉身準備離開。

    清遠卻喊住她,說外頭風露重,前路難行,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一杯熱茶。

    清遠勸她回頭。

    夏傾問他憑什麽勸他回頭。

    意料之中的沉默。

    夏傾笑著站起身,清遠一言不發,抬頭看著廟宇中那盞佛像。

    她俯身親吻那盞佛像,轉頭看向清遠。

    “佛都敢看我,你為什麽不敢?”

    沒了月影樓,夏傾很快就再次被佛家找上門。

    她不記得那天自己殺了多少人,隻記得自己倒在冰冷的血泊之中,突然看見了一個人的身影。

    黃袍,禪杖。

    他背著她離開,但卻被仇人卻追上。

    他讓她走,對她說:“施主,不要回頭。”

    夏傾回來的時候,僧人被掛在十字架上暴曬,身上全是鮮血,將袈裟染紅。

    她伸出手,捧起他的臉。

    僧人睜開眼,隻剩下最後一口氣,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眸。

    他問她為何回頭。

    夏傾:“我偏要回頭。”

    周遭的瞬間燃起大火,仇敵叫囂著,這次一定要將她燒成灰燼。

    但夏傾沒有死,她變成了靈魅。

    那是一場殘忍的屠殺。

    夏傾滿身是血地在僧人麵前跪下,掏出了自己的心髒,塞進了僧人的胸膛裏,伸出手摸著他的臉頰,讓他醒來。

    僧人睜開眼。

    但雙眸一片空洞。

    夏傾卻對此視而不見,伸出手將他擁入懷中。

    “施主,莫要再明知故錯了。”

    “如果我非要一意孤行呢。”

    晚了一步。

    沈挽情在夏傾趕過來之間,將清遠胸腔的心髒給扯了出來。

    “不”

    夏傾的力量在一瞬間突然突破了瓶頸,帶著強烈的衝擊性撲向沈挽情,伸出手要躲回心髒。

    “把他還給我,還給我。”

    “抱歉。”沈挽情說。

    下一秒,她將心髒捏碎。

    夏傾的瞳孔瞬間縮緊,臉上全是強烈的憤怒和絕望,她嘶吼了起來,仿佛要和沈挽情同歸於盡。

    “夏傾。”沈挽情喊住她,“回頭。”

    夏傾刹那怔住,僵硬地轉過頭。

    僧人的屍體極速腐敗著,但眼睛卻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眸底閃爍著些神光,看著夏傾的方向。

    夏傾身上的狂躁一點點地平靜了下來,她轉身,邁開步子,走到僧人身邊,跪坐了下來。

    僧人嘴巴張張合合,但聲音卻聽不清。

    她將身趴下,貼近他耳邊。

    清遠說:“夏傾姑娘,我不敢看佛。”

    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而不是施主。

    他也沒再自稱“貧僧”。

    “佛都敢看我,你為什麽不敢?”

    “我不敢看佛。”

    這是他想對她說出口的,私心。

    “所以我必須毀掉你的心髒。”沈挽情說,“這是他最後一點殘念,連你都不知道的殘念。是他當年,想要對你說出口的最後一句話。”

    “有了這點殘念,他或許還有轉生的機會。如果你不肯放他離開,他就會徹底死去。”

    “我不想要轉生。”夏傾顫抖著直起身,眼淚一滴一滴落下,她伸出手,抱住清遠已經潰爛的軀體,抵住他的額頭,“我不想要下輩子。”

    夏傾的身體迅速腐化著,她將自己的魂魄當做引起,纏繞起清遠體內最後一點殘念,一點點地包裹了起來。

    …她是想消耗自己的魂魄將清遠的殘念留下,兩個人從此變成無法超生的惡鬼嗎?

    終於,清遠的身體徹底腐化,甚至都無法凝成具體的形態。

    夏傾抬起頭,閉上眼睛。

    “下輩子?”

    “我不想再過一輩子了。”

    沈挽情看她。

    夏傾的眼睫顫抖著,終於,她發出一聲絕望的嘶吼聲,匍匐在地。

    她的通身散著光,一點點地匯聚起來,鋪成了一條直通天際的路,將清遠的殘念送走。

    她最後還是沒有留下清遠的殘念。

    而是用自己的魂魄當做保護,確保他能安穩地轉生。

    隻是這樣,夏傾的魂魄會徹底消散。

    沈挽情一言不發地轉身。

    “沈挽情。”夏傾突然喊住了她。

    沈挽情側過頭。

    夏傾站起身,但身軀也開始一點點消散:“當謝無衍的意念消失之後,如果他還沒有複活,拿他就會和清遠一樣,再也無法轉世。”

    沈挽情:“我知道了。”

    夏傾突然笑了起來,她眼底含淚,似乎是在嘲笑,但卻也是對自己的絕望:“看,我就說了,你也得和我一樣。”

    “你也要走到這一步的。”

    光影過後,夏傾的身軀消失在夜幕之中。

    沈挽情抬頭看向不遠處。

    剛才趕來的紀飛臣和風謠情,在看見沈挽情攻向夏傾的時候,就已經轉身選擇去控製住暴動的謝無衍。

    謝無衍還在失控。

    即使兩人人合理,也隻能勉強將他束縛住。

    沈挽情揉了揉鼻子,走上前:“我來吧。”

    “你……”風謠言又止,憂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但還是讓開身。

    沈挽情伸出手搭上謝無衍的肩,卻被他甩開。

    他想被困的凶獸一樣,一下下撞擊著紀飛臣設下的屏障,鮮血順著傷口淌下。

    從一開始就隱忍著的情緒,終於難以控製。

    沈挽情緊咬著下唇,緩緩蹲下身子,將手撐住額頭,終於難以控製地落下眼淚。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突然安靜了下來。

    有人蹲在了自己身前。

    那人伸出手,握住了沈挽情的臉頰,帶著些溫度的拇指擦去她眼角的眼淚,動作生疏而又僵硬。

    沈挽情稍怔,錯愕地抬起頭。

    謝無衍看著她,眼底看上去依然空洞,但隱約間仿佛能看到一點星光。他皺起眉,唇角動了動,似乎說了什麽話。

    沈挽情下意識靠近,在聽清他說的那幾個字之後,刹那間哽咽了起來,將謝無衍抱緊。

    “沈挽情。”

    讓他拚死活下去的不僅僅隻有那個承諾。

    他還記得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