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作者:漆瞳      更新:2021-12-17 22:24      字數:9203
  那瘴氣來勢洶洶, 瞬間撕裂成無數道利爪的形狀,將風謠情死死地包裹住。

  紀飛臣撐著飛靈劍幾進幾出,抽身擋在了她麵前。劍氣匯聚成一道金燦燦的光, 硬生生劈開了這黑色的濃霧。

  然而這股力量像是斬不斷的觸手一樣, 以極快的速度生長著, 目標明確地朝著風謠情的方向襲擊去。

  “阿謠!”

  紀飛臣皺眉,轉身將風謠情緊緊護在身前,那幾道瘴氣穿過他的身軀, 他瞬間噴出一口鮮血,以劍駐地,撐開一道屏障。

  “叮鈴鈴——”

  隨著一道鈴聲,那些瘴氣逐漸匯聚成人形。

  “這是…生魂?”風謠情怔住, “那些在滿月樓死去的人被抽取的魂魄, 怎麽都在這裏?”

  她仔細一看,發現這些魂魄下都連著一根紅色的線, 所有的線匯聚成在一起,一直蔓延到那黑霧的中心。

  黑霧散開。

  何方士站在那頭, 手裏提著一串鈴鐺,稍微發出些聲響, 那些魂魄便如同惡鬼一般嘶吼起來。

  紅線的中點,聚集在他腰間的玉佩上。

  “鎖魂玉。”紀飛臣艱難地撐起身, 認出那玉佩的名字, “所以, 你一直將這些魂魄困在鎖魂玉中嗎?”

  “還差一個。”

  何方士還是那副衣冠不整的樣子,但看上去再沒半點吊兒郎當的痞氣。他盯著風謠情, 向前一步, 晃起手中的鈴鐺。

  那些魂魄瞬間扭曲成一團。

  何方士:“風謠情姑娘, 抱歉了。”

  刹時間,那些魂魄如同瘋了一樣地喊叫了起來,一個個露出猙獰的模樣,將身體當做一個大網般織開,朝風謠情的方向衝了過去。

  而就在這時,從遠處飛來幾道符咒,燃著火朝著那幾道魂魄的方向貼去,憑空燒出一道界限,將那些魂魄逼退了幾分。

  “紀大哥,風姐姐!”

  沈挽情在風謠情身邊落下,因為傷口撕裂,皺了下眉,險些沒站穩。

  謝無衍撈了她一把,穩穩地扶住她的胳膊。

  “這是……”

  “他是衝著我來的。”風謠情語氣平靜,她看了眼神沈挽情,輕聲問,“你沒受傷吧?”

  沈挽情搖了下頭。

  她看了眼不遠處的何方士,又掂量了下剛才自己那道燃燒符的作用,心裏有了些判斷:“他看上去有些虧損,這些魂魄雖然多,但如果打碎那塊玉——”

  “不能打碎。”風謠情說。

  何方士笑了聲,說:“風姑娘,也不是不能打碎。但這樣一來,這些魂魄將會永遠沒有轉生的機會,徹徹底底的魂飛魄散。玄天閣掌門之女,會這樣做嗎?”

  風謠情捂住小腹,死死地盯著何方士的方向。

  她前段時間也被太守夫人給傷及腹部,傷口沒有完全恢複,此刻徹底撕開,血直往外冒。

  紀飛臣的確有能力碎掉那塊玉,但卻遲遲沒有出手,隻得一味防禦和退讓,他退後幾步,對謝無衍說:“謝兄,帶他們二人離開。”

  “想走?”

  何方士低低地笑了起來,他一掌拍在自己的胸口,咳出一口血,噴在那玉佩上。

  血液宛若滲透進那玉佩中一樣,逐漸變得殷紅。

  那些魂魄在一瞬間變得更加失控,力量也陡然變得蠻橫。

  “他將他的命同鎖魂玉鏈接了因果。”紀飛臣皺眉,“如果他死了,鎖魂玉中的生魂也會消失。”

  “還有一個辦法。”

  風謠情開口,聲音清冷。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甚至沒有給任何人反應的機會,揮劍割開了他撐出來的屏障。

  那團黑霧攻擊目的明確,一瞬間湧了進來,如同緞子一般將風謠情緊緊鎖住,她閉眼,用內功逼著自己咳出一口鮮血,噴在那漆黑的霧氣上。

  血頓時順著那黑霧蔓延開來,如同經脈一般一直匯聚到玉佩中。

  “阿謠!你在做什麽!”

  紀飛臣見狀,立刻收劍去斬那黑霧,但卻硬生生被撞開。

  [女配係統:警告!警告!危險警告!]

  沈挽情一怔,隨即立刻伸出手,握住風謠情的胳膊,試圖將她拽出來。

  “退後,挽情。”風謠情說,“既然何方士想要我的魂魄來做引,那正好,讓我進去這鎖魂玉中,斬斷他同內部的鏈接因果線。飛臣,你趁機殺掉他。”

  “不行!”紀飛臣打斷,“你當這鎖魂玉裏是想出就出……”

  “總得試試。”

  風謠情:“畢竟,我是為了救人才來到這兒的,而不是為了殺人。”

  沈挽情看著她。

  是了,這就是一夢浮華給予這些主角的設定。

  無論是對任何人,任何事,無論是十惡不赦的惡人,還是已經死去的亡魂,隻要能救,就要犧牲自己去救的善良。

  無條件的善良。

  所以她們會放過玄天山下的村民,會對理所應當的恩惠依舊不予接受,會寧可自己死,也要讓那些亡魂得到轉生的機會。

  這是屬於書中主角的設定,作為推動整本書的角色,連正常人都會擁有的任何私心都不能擁有。

  沈挽情突然在想。

  原書中兩人悲劇的原因,到底是因為那些永遠牽扯不清楚的女配角,還是因為男女主從一開始,就是為了犧牲而設定出的角色。

  她想不通。

  她沒放開風謠情的手。

  風謠情轉頭看著她,輕聲喊:“挽情。”

  “風姐姐,我不勸你不要做任何事情,但我想勸你,”沈挽情看著她的眼睛,每個字都說得很平靜,“好歹也至少,也稍微考慮一下怎麽為了自己而活著啊。”

  風謠情愣了下。

  沈挽情鬆開手,深吸一口氣。

  說教是說教。

  但她不能讓風謠情死。

  她指尖聚起一小簇火花,輕輕抵住自己的胳膊。

  下一秒,似乎就要劃破。

  而就在這時,她的後背突然被拍打了一下。

  隨即,便無法動彈。

  定身符。

  “我是不是和你說過,不要用燒血術。”

  風謠情看著她,然後將眼一彎,輕輕地笑了:“也不能總讓你衝在我前頭,我可是向你承諾過的。”

  “不過,好像突然能夠明白,為什麽飛臣這麽疼你了。”隨即,她抬眸看向謝無衍,“謝公子,勞煩你看好她了。”

  說完,風謠情轉過頭,垂下眼簾。

  似乎輕輕說了句:“下次再考慮吧。”

  緊接著,那股巨大的力量牽扯著,仿佛將要一點點把她的魂魄扯出體內。

  紀飛臣陰沉著一張臉,就連握劍的手都在顫抖,他抬眸,眼神頭一次這麽冰冷,直直地望向何方士的方向,然後將牙一咬,提起劍朝著那邊走去。

  係統的警報聲在沈挽情的腦袋裏反反複複,尖銳而又刺耳。

  沈挽情無法動彈,隻有指尖可以勉強活動。

  她攥緊拳頭,內力在五髒六腑以及經脈指尖湧動,雙眼緊閉,眼睫都在輕顫,似乎是想要衝破定身符的束縛。

  但始終能感覺到一陣屏障,用力想要撞破,就會感受到全身上下一股仿佛要被撕裂般的疼痛。

  痛得讓人不由自主往後退縮,收斂起那股靈力。

  “這麽想要救她?”謝無衍的聲音。

  但沈挽情無心應當。

  她悶咳一聲,唇角滲出鮮血。

  謝無衍:“我明白了。”

  沈挽情感覺到身邊的氣壓陡然發生的變化。

  ……等等。

  她睜開眼。

  謝無衍身上的封印咒稍稍蔓延。

  這是……

  如果謝無衍在風謠情,乃至天道宮弟子麵前暴露,他們一定會想辦法趁著他沒有完全恢複的時候,想盡辦法殺死謝無衍。

  不行。

  沈挽情想要阻止,但身體卻無法動彈。

  靈力在體內橫衝直撞。

  她一咬牙,索性不在乎那些痛苦,將那道屏障徹底衝破。

  疼。

  仿佛整個身體都要撐開的疼。

  定身符被撞開,落在地上。

  甚至來不及痛喊一聲,沈挽情伸出手,握住了謝無衍的胳膊,聲音顫抖:“不要。”

  謝無衍轉頭,露出錯愕的表情:“你……”

  下一秒,沈挽情身子一軟,整個人朝前一倒。

  謝無衍伸手接住她,將她攬到懷中。

  沈挽情將頭擱在他的肩上,聲音有些發虛:“你這人怎麽這麽不聰明啊,總用這自尋死路的方法。”

  謝無衍扣緊她的背脊,眸色沉沉:“你做什麽?”

  “我先聲明,雖然你這人平時裏總是有床不睡跑到我房間來占位置,脾氣也不好動不動就威脅人,還念我的珍藏版話本害得我都不好意思繼續看,並且吃我的小兔包還嫌難吃,嫌難吃算了還不讓我吃。”

  沈挽情緩了口氣,然後支棱起腦袋開始了今日份說教:“除了這些以外你人還不錯,所以我也不是很想讓你被抓走。所以你能不能稍微照顧一下自己,會很容易暴露的誒。這樣很不專業,我一個紀家人都比你會鬼鬼祟祟。”

  在叭叭叭地叨叨一堆意見之後,沈挽情又沒氣似的耷拉下腦袋癱了回去,繼續一副元氣大傷的樣子。

  順便發表了一下病患感言:“啊,好疼。”

  “……?”

  謝無衍眸色沉不下去了,在一瞬間變成了無語。

  他隻有一個疑問。

  沈挽情為什麽長了張嘴?

  不過沈挽情沒忘記正事。

  風謠情的魂魄幾近離體,紀飛臣在同何方士纏鬥,謝無衍在抱著自己(?)擼貓似的順毛。

  毀掉玉佩,那些生魂都會魂飛魄散。

  不毀掉玉佩,風謠情會死。

  的確是很難的抉擇。

  沈挽情思考了整整半秒,艱難地做出選擇,決定毀掉玉佩。

  她現在的修為,即使不需要找到利刃,就能聚集起周圍的空氣形成鋒利的氣流。

  僅僅是在一瞬間,就劃破了自己的胳膊。

  謝無衍眸色一寒,喊了她的名字:“沈挽情!”

  “沒事。”

  沈挽情額頭上滲出些冷汗,她閉上眼:“我知道怎麽控製。”

  她的領悟能力一直不差。

  特別是在玄天閣的那個晚上,謝無衍曾經教過她,怎麽去引導這部分力量。

  要學會支配。

  而不是被支配。

  把這股力量想象成不斷延伸的藤蔓,所有的分支和走向,甚至連藤蔓上開出的血色花,都是自己能夠控製的。

  那不該是淩駕於自己之上的能力,而是屬於自己身體中的一部分。

  沈挽情找到了竅門。

  這次的確沒有像前兩次那樣失控。

  但是。

  還是疼嗚嗚嗚。

  謝無衍似乎看出她的痛苦。

  他垂眼,伸出手按住她的胳膊,不動聲色地渡入了些許自己的靈力,順著她的脈絡去引導那股力量。

  血液濺開,撕扯成一道血光,徑直襲向佩戴在何方士腰上的玉佩,幾乎是在一瞬間,來不及讓任何人反應。

  何方士瞳孔一縮:“這是…燒血之術?”

  他飛快地往後退讓,但卻避閃不及:“不,不!”

  “砰”

  紅光碰撞,靈力劇烈波動,硬生生將風謠情的魂魄撞回進軀體裏。

  在那一擊即將要了何方士的命時,玉佩陡然生出一道強光,顫動兩下,然後在一瞬間,從裏麵飄出一個青色的身影,硬生生地擋開了這一擊。

  鎖魂玉通體發著白光,閃爍著漂浮在空中。

  那青色的虛影逐漸清晰,漆黑的長發隨著衣袍上下翻飛。

  是一個女人。

  同徐子殷有幾分相似的女人。

  將溫柔寫在臉上,即使是在這樣的場合,也隻是安安靜靜地看著沈挽情的方向,目光鎮定,但卻仍然有力量。

  那團匯聚在一起的黑霧頓時散開成一具具魂魄,腳底下的紅線閃了又閃。

  沈挽情睜開眼,突然停下了自己的動作,血光也逐漸消失,歸為平靜。

  玉佩並沒有碎。

  何方士也沒有死。

  “繡娘!”何方士不敢置信地喊出這個名字,聲音有點啞。

  從繡娘的魂魄進入鎖魂玉以來,這是第一次,她活生生的出現在自己麵前。

  繡娘沒有說話,隻是低下頭,抬起了手。

  她手中攥著一團紅色的因果線。

  風謠情撐起身,紀飛臣連忙趕來扶起她,將她一把攬入懷中。

  “等等,”何方士眼眶通紅,掙紮著想去抓那些線,“不要!不要鬆開……”

  繡娘衝著沈挽情笑了,然後將手一鬆,那些線立刻四散開來,從手中脫落,隨即像灰一般,吹散在空中。

  沈挽情站直身,同繡娘對視。

  繡娘張了張嘴,似乎說了些什麽,但旁人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下一秒,她畢恭畢敬地向沈挽情行了個禮,接著輪廓逐漸變得虛幻不清。

  她轉頭,看著何方士,然後將眼一彎。

  向許多年前,第一次見她時那樣,溫柔地笑了起來。

  接著,徹底散開。

  何方士捧著那鎖魂玉,一個七尺男兒哭得無比狼狽。

  “她自己選的。”沈挽情說,“在我的血碰到鎖魂玉時,我聽到了她的聲音。”

  何方士抬起頭,一雙眼裏全是血絲,就這麽盯著沈挽情,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她說:讓我走吧。”

  沈挽情:“她願意親手斬斷那些因果線,給亡魂一個可以轉世重生的機會…”

  何方士:“你騙我。”

  “我還沒說完。”沈挽情看他一眼,淡淡道,“還有,給你一個能夠活下去的機會。”

  這句話,仿佛徹底戳中了何方士的軟肋,他在原地呆滯了半晌,隨即跪在地上,頭叩著地崩潰大哭。

  沈挽情稍頓了下,但卻還是繼續說道:“何向生,你想讓她活,但你沒有問過她願不願意這樣活。”

  何方士動了動,艱難地抬起頭,看著她。

  但是這回,他比沈挽情先開了口,聲音低啞:“那是燒血之術,對嗎?”

  這句話一出,謝無衍眸光一愣,將沈挽情往身後一拉。

  紀飛臣立刻起身,飛靈劍出鞘,抵在了何方士的喉間:“你想做什麽?”

  何方士沒有任何起伏,他從錦囊中取出一隻血鶴。

  下一秒,卻瞬間讓它化作了灰燼。

  何方士:“放心,我早就不是天道宮的人了。隻是沒想到,原來你就是當年天道宮傾巢而出想要找到的漏網之魚。”

  沈挽情一怔:“漏網之魚?”

  “嗯,這就是十多年前那個雪夜,我半死不活地出現在那座山上的原因。”何方士看著沈挽情,緩緩道,“沈姑娘,因為你的母親。”

  這一句話,讓所有人不約而同怔住。

  紀飛臣:“你說什麽?挽情的母親?那她——”

  “死了。”

  何方士像在講述一段完全同自己無關的故事:“被活生生逼死的,她刺穿了自己的心髒作為引子,將自己裏裏外外燒成了灰,什麽都沒留下。那是我所見到過的,最為強大的一次燒血之術。”  何向生在拜入天道宮門下的時候, 曾經問過師父這樣一個問題。

  ‘“聽聞百年以前,這天下風聲鶴唳,各大世家門派明爭暗鬥, 江湖上一片血雨腥風。然而現在卻一派祥和,天道宮功不可沒。可是, 究竟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

  師尊說:“天下一同。”

  不是“統”,而是“同”。

  將所有的強大力量和隱秘法術集中在天道宮手中,控製住其它門派和勢力的發展。

  沒有希望,也就沒有奢求。同樣,就會不存在鬥爭。

  “總要有人背負惡人的名號。”師尊說,“向生,你可知道,千百年前人界是什麽模樣?冥魔亂世, 而那些修士還為了自己的蠅頭小利爭得你死我活, 那些尋常百姓又何其無辜?”

  “然後呢?”

  “天道宮的先輩們以身鑄劍,以魂做火,這才有了孤光劍,才有了如今的天道宮。”師尊看著他, “你說,這天下人同那幾十幾百的犧牲者比起來,該如何取舍?”

  “弟子…不知。”

  “不是不知,而是沒有人願意做出選擇, 所以天道宮來選。”

  這就是, 他們親手造就了謝無衍,然後又毀滅了謝無衍的原因。同樣也是他們將能夠以血燃火一族的人, 拘禁在天道宮的原因。

  “這些是天道宮, 乃至於天下所有門派都無法控製的力量。”

  天道宮不在乎, 擁有這些力量的人,有沒有想要攪弄風雲的野心,隻在乎是否有人擁有能夠做到這些的能力。

  他們不允許有任何能夠動蕩人界的力量存在。

  隻有天下一同,才能控製住所有的野心與爭鬥。

  何向生在天道宮修煉了許久。

  他看著無數通曉燒血之術的人,被當做能夠驅逐冥魔的武器,一點點榨幹身上最後一滴血液。最後再在後山,留下一個墳頭,立上一塊寫滿功名的墓碑。

  原本就稀少的族人,以驚人的速度消亡著,隻留下一小部分養在地牢裏,作為血脈的傳承者。

  但沒有人願意這樣活著。

  生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胳膊大腿上束縛著鎖鏈,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摯愛親朋一個又一個離去,每一塊血肉都被當做煤塊一般燃燒幹淨最後一點價值。

  除了腦海裏那些回憶,什麽都留不下。

  死去的人沒有好好活過,而活著的人,也會變成傳承的工具。

  在留下可以延續的血脈之後,便會去重複著自己逝去的族人們所重複的那些事情。

  這樣的生活過久了,活著都會變成一件痛苦的事兒。

  族人們一個接一個死了,有的是心思鬱結舊病難醫,無力回天;有的是不想屈辱地繼續活著,選擇了自我了斷。

  隱忍到極致必定會引起暴發。

  終於有一日,幸存的人想要逃脫,衝破枷鎖發動了抵抗。火光在天道宮上頭盤旋了整整三日,一時之間死傷無數,場麵慘烈。

  沈挽情的母親逃了出去。

  成了唯一的,從那場戰鬥中活著離開的人。

  但這世上從來沒有天道宮找不到的人。

  當年,何向生就在抓捕沈挽情母親一行人當中。直到今日,他還能十分清晰地記得那天的場景。

  在絕情穀之中,那個向來看上去瘦弱而又安靜地女人,不卑不亢地走到了長老們的麵前,渾身鮮血,但背脊卻仍然挺得筆直。

  她說他們注定無功而返。

  長老說:“天道宮和你們的先輩們,都能放下個人小利,選擇自我犧牲換取天下太平。你們這些後輩,難道要讓他們史冊蒙羞?”

  女人突然笑了起來,明明是笑著的,但是神情卻看上去那麽難過。

  長老說,她是死是活已經不重要,有異心的人,天道宮不會再留。天道宮要留下的,是她的女兒。

  那個從出生開始,便被予以眾望,很可能能夠和百年前那屠戮人界的魔頭相抗衡的女兒。

  她說:“你們帶不走任何人。”

  長老:“這世上,沒有天道宮帶不走的人。”

  她看著那烏泱泱的人群,眸中沒有半點波瀾,許久後扯起一個微笑,語氣平和而又鎮定:“是嗎?”

  下一秒,她舉起靈力凝成一柄巨大的劍,沒有絲毫猶豫地,貫穿了自己的心髒。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看上去沒有半點閃躲。

  她從來不怕死。

  而是怕自己的孩子,往後一輩子,都要像自己一樣,為了死而活。

  “那是我見過最為強大的燒血之術。”

  何向生說到這,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沈挽情:“那是你的母親,用命和燒盡魂魄無法轉世超生換的玉石俱焚。除了我以外,活下來的,隻有三人。後來天道宮的增援到了,他們尋了幾天幾夜,沒有發現其餘的生跡,於是篤定,你也死於那場燒血之術。”

  “擁有燒血秘術一族的人覆滅後,天道宮不能承擔導致燒血術斷絕的罪名,於是想要封住所有幸存者的口舌,但沒有人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我逃了出來,剩一口氣,在那座山上,被繡娘撿了回去。”

  何向生的語氣很平靜,但卻仍然能感受到十多年前,那段令人絕望的畫麵。

  紀飛臣沒有說話,隻是抬手,輕輕搭在了沈挽情的肩膀上,無聲地擋在她身前:“放心,哥哥在。”

  沈挽情的確一直疑惑,自己這具身體到底擁有怎麽樣的身世。但突然知道了這一切,卻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隻是個穿越到這具軀體上的人,按道理說,前塵往事,都應該和自己無關。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總是能夠看見當年畫麵的緣故,她並沒有能夠像自己想象中那樣置身事外,胸口一陣陣發悶。

  在安靜許久後,她突然問了個連自己都摸不著頭腦的問題:“我的母親…叫什麽名字?”

  “我從沒聽人提起過她的名字,”何向生頓了頓,“但她的族人,喊她阿昭。”

  昭。

  那應該是光亮的意思。

  不知道為什麽,沈挽情覺得很難過。

  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難過。

  謝無衍轉頭看著她,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神中,全是讓人讀不懂的情緒。他伸出手似乎想碰她,但在半途中,卻又收了回來。

  風謠情憂心忡忡地看了眼沈挽情,似乎是怕她難受,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然後轉頭看向何向生:“所以,何方士,您是要告訴天道宮這個消息嗎?”

  “不,”何向生說,“我早已不是天道宮的弟子,告訴沈姑娘這些,隻不過是有一個請求。”

  “什麽請求?”

  何向生的表情在刹那間變得卑微了起來,他用懇求的語氣,聲音沙啞:“我知道燒血之術能同魂魄進行感應,聽到和看到旁人沒辦法知道的事情。所以我想知道…繡娘她,有沒有什麽話留給我?”

  “話?”

  沈挽情掀起眼簾,似乎是在回憶。

  在觸及到繡娘魂魄的時候,畫麵像走馬燈一樣湧入大腦,亂糟糟地堆成一團,讓人很難準確地捕捉到什麽內容。

  但有一個聲音卻逐漸清晰,一點點剝離開那些模糊的畫麵和嘈雜的聲響。

  “我有話要告訴他。”

  繡娘的聲音,溫柔得像是山澗中的溪流,十分有穿透力。

  “他應該離開這裏,去更遠的地方,自由自在的,不要再活在痛苦的回憶裏,為了救我而活著。”

  最後一個字說完的時候,何向生已經泣不成聲。

  他哭了許久,頭發貼在臉上,整個人渾身上下亂糟糟的,再沒有半點修仙者該有的清朗樣子。

  許久後,他直起身,閉上眼,身子稍稍後仰。

  “等等,他這是……”

  何向生的靈魂仿佛和軀體逐漸分開,靈力在體內翻滾,魂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開來。

  “繡娘的魂魄在鎖魂玉裏呆了太久,她又放棄了任何生魂的滋補,三魂七魄少了一魄,很難轉生。”紀飛臣皺眉,“他這是在拿自己的魂魄,去填補繡娘那少掉的一魄。”

  在魂魄徹底離體的時候,何向生睜開眼,目光越過人群,徑直看向謝無衍。

  謝無衍也看著他。

  何向生輕聲笑了,一枚竹筒從他身上滾落,一路滑到了紀飛臣的腳下。

  “這是……”

  “孤光劍的下落。”何向生閉上眼,安靜許久,突然開口,“但天道宮的先輩曾說過,隻有一種力量,能夠殺掉那位大人。”

  “什麽力量?”

  何向生睜眼,看向沈挽情,安靜許久。

  雖然一個字沒說,但周圍的人都能領悟他的意思。

  片刻之後,他的魂魄徹底散開,化作幾道零星的亮點,逐漸被黑夜所吞噬。

  “挽情。”紀飛臣轉過身,在沈挽情麵前俯下身,搭上她的肩膀,鄭重其事道,“你放心,我絕不會將你交予給天道宮的。”

  沈挽情有些感動。

  但還沒來得及發表一下自己的感恩言論,就被下一句話嚇得險些靈魂出竅。

  “我們會盡快找到孤光劍,然後將那魔頭鏟除,讓天道宮打消拿你作為祭品的念頭。”

  然後紀飛臣還非常膽大包天地抬起頭,和謝無衍進行互動:“謝兄,你說呢?”

  謝無衍:“…”我都行,你隨意。

  沈挽情瞬間從悲傷的情緒中清醒,一把扯過紀飛臣的胳膊,打斷他的互動:“風姐姐看上去傷得很重,紀大哥,你還是盡早帶她回太守府療傷吧。”

  紀飛臣覺得有道理。

  考慮到身上也有傷,於是決定兩兩分組,自己帶著風謠情走,謝無衍帶著沈挽情走。

  在看著這對神仙眷侶相擁著從自己麵前飛走後,沈挽情轉頭,同身旁的謝無衍進行了一次漫長的對視。

  她覺得很心虛。

  畢竟謝無衍前腳才幫了自己,緊接著何向生馬上就指著自己說‘看呐謝無衍這就是以後可能殺掉你的人’。

  …她懷疑何向生就是想讓自己死。

  仔細回想起來原書裏謝無衍的結局也不過是被再次封印,沒有被殺死,所以看來何向生這句話好像還有點可信度。

  等等,難道係統選擇這具軀體的原因,是因為知道自己真的擁有能夠殺掉謝無衍的力量嗎?

  沈挽情突然心情複雜了起來。

  她並沒有為自己這個強大技能感到開心。

  她並不想殺掉謝無衍。

  完全不想。

  謝無衍輕飄飄地開口:“你…”

  “…我沒有!”草木皆兵的沈挽情還沒等謝無衍說完,就開始舉手打斷,“你放心我這人膽子小從不殺生,而且我已經把燒血之術戒了,太傷身體誰用誰是小傻瓜。”

  謝無衍看她一眼,然後無語地抱起胳膊,歪著頭用‘你是不是燒壞腦子了’的眼神看著她:“不殺生?”

  “這不重要。”沈挽情非常理直氣壯,“重要的是我端正的態度。”

  “還挺會強詞奪理。”

  謝無衍輕笑一聲,轉過身,沒有念劍訣,腰間的劍卻突然脫鞘而出,浮在了半空中。

  沈挽情立刻往後一跳,捂住脖子。

  等等,這麽果斷地就要殺掉自己以除後患嗎?

  她決定再掙紮一下:“我覺得我還有點用途的其實……”

  謝無衍看她一眼:“什麽用途?”

  沈挽情絞盡腦汁,發現自己好像真沒什麽用途。

  於是她開始一頓瞎叨叨:“…比如,可以當抱枕。而且我肚子最近長了塊肉,手感應該更好了,要不然您再考慮考慮?”

  該慫的時候就得慫。

  沈挽情慫起來就跟隻倉鼠似的,想法設法地將自己藏起來然後裝死不動彈。

  謝無衍看她許久,倏地開口,聲音清冷:“過來。”

  沈挽情深吸一口氣,視死如歸地磨磨蹭蹭走到他麵前,耷拉著小腦袋,一副‘你動手吧我想開了’的悲壯表情。

  謝無衍薄唇緊抿,麵無表情地伸出手。

  然後輕輕地拿食指,彈了一下她的腦門:“蠢不蠢。”

  沈挽情捂著腦袋,抬起頭,一雙水眸盯著他的眼睛:“咦?”

  “他說什麽你就信什麽?這麽好騙?”謝無衍笑了聲,然後轉過身,停頓片刻,淡淡道,“而且你想殺我是你的事情,和我有什麽關係。”

  “……?”

  感覺有些不對但是好像很正確的奇怪邏輯。

  謝無衍卻懶得再提這件事:“我數三聲,再不過來,你就自己走回太守府。三——”

  “等等等等我來辣。”

  一個音節還沒數完,沈挽情就很有出息地竄到了謝無衍麵前,然後低頭上下打量一下,牽出他的兩條胳膊。

  接著她就把自己放在了他的胳膊上麵,以一個公主抱的姿勢窩在他身上,非常安逸地將頭靠在他的胸膛上:“好了,我們走吧。”

  謝無衍沉默了。

  他一低頭,就正好對上沈挽情那雙望著自己,還眨巴眨巴的大眼睛,看上去非常無辜。

  甚至仿佛讀出了‘師父怎麽還不發車’的疑惑。

  到底是誰有問題??

  謝無衍聲音帶著些隱忍:“下來。”

  沈挽情哽咽了,抱緊他的肩膀賴著不走:“你不能耍賴皮,不是說好數三下……”

  “看到那把劍了嗎?”

  “看到了,我懂的我懂的,這是用來警醒我的對吧?”

  “這是讓你站上去用來禦劍飛行的。”謝無衍咬著牙,“沈挽情,我沒有準備抱你。”

  沈挽情:“…”這就很尷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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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挽情:抱一下怎麽了嘛小氣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