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樓，二樓。

  李家大公子李鈺仿佛迎賓一樣站在門前候著，臉上沒有了平時的傲氣，反而臉上堆滿了廉價的笑容。

  “王叔！好久不見啊王叔，您這是越活越年輕了哈哈哈……裏邊請裏邊請，我爹？我爹在二樓，我送您上去……”

  李鈺客客氣氣的把一個平時根本不放在眼裏的小布商送上了樓，下來的時候眼神陰翳，不過等他回到迎賓崗位山的時候他又再次換上了那副客客氣氣的模樣，絲毫看不出他心底的怨恨。

  此時，整個燕雲樓都被李家包下來了，樓裏樓外的布置都是從昨天晚上就開始了的，在樓裏來回奔跑伺候人的除了燕雲樓的夥計之外，絕大多數都是李家從各處調來的機靈夥計。

  一直以來，李家都是高高在上的，畢竟誰人不賣沈相爺幾分薄麵呢？和今日的李家卻與往日不同，處處都透露著一股強烈的求生欲，而如此興師動眾的宴請各路布行，也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王大哥！王大哥您來了！坐坐坐……我知道您喜歡喝茶，特意給您準備了貢茶，一會您一定得好好嚐嚐……”離家家主李堰親自將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小布商引到坐位上，還客氣的與他攀談了兩句這才離開去招呼其他人。

  王掌櫃的受寵若驚的坐了下來，然後定睛一看發現這一桌基本上都是跟他地位差不多的小布商。大家平時隻能喝點湯湯水水罷了，偶爾才能吃點李家等大布商吃剩下的殘渣……

  若是平時，李家可是連眼皮都懶得夾他們一下的，可現如今卻如此的客氣。

  “幾位……可曾知道今日這宴……是怎麽個說法？”王掌櫃的作了個羅圈揖，隨後開口試探著問道。

  “哼，撐不住了唄。”忽然，旁邊一個胖胖的穿得很喜慶的商人撇嘴道。

  “哦……原來是薛老板，敢問這撐不住了是怎麽回事？”王掌櫃的很客氣的請教道。

  “那新兜羅綿你王掌櫃不也賣了不少？豈不知這背後之事？”薛老板拍了拍自己碩大的肚皮，“這人啊，有的人吃飽了就得有人挨餓，桌就這麽大，飯菜就這麽多，突然擠進來一個大肚漢……這時候想要吃飽當然要拉幫結夥定個規矩，否則這飯菜還不夠人家一口吃的！”

  “新兜羅綿……？”王掌櫃的有些後知後覺，畢竟他這小布商實在是太小的，以至於小到他這個家主都得親自下場做掌櫃的……所以各方麵的消息也就閉塞了許多。

  新兜羅綿的大賣他是知道的，但卻不知道這新兜羅綿的鋪貨規模有多大，更不知道新兜羅綿背後站著的新玩家是誰……他隻知道這玩意挺好賣的就多上了點，除了覺得生意挺好有些開心，至於別的他倒是沒有察覺。

  “不錯，這新兜羅綿背後的商家實力深不可測……這麽多年了，李家總算是碰到對手了。”薛老板似乎有些感歎，也有些幸災樂禍，說完這句之後就端著茶杯不再言語了。

  王掌櫃的也隻好同樣的端起茶杯，時不時的回頭望一眼又由誰來了。

  “謔……費家也來了，還有姚家、徐家……”

  王掌櫃的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布行大佬到來，心中不禁有些激動……這些人可是他平時想見一麵都見不到的大人物！此時卻跟他差不多，都被那李家請來並安排著坐到了更靠前的座位上。

  隱隱的，王掌櫃的覺得今天一定會有大事發生。

  ……

  臨近中午，整個臨安府大大小小上百家布行的負責人基本都到齊了，李家家住李堰走上台前開口到：“今天能請到如此多的同行匯聚一堂，是我李家的榮幸……而今天我要找大家商量的事情其實也很簡單，就是最近有人硬抬棉價壞了規矩的事。”

  隨著李堰開口講話，周圍桌上交頭接耳的嗡嗡聲頓時淡了下去，不過等他說完這件事之後那議論的嗡嗡聲忽然又大了起來。

  “哄台棉價？”王掌櫃的一愣。

  “你還不知道？”同桌的那位大胖子薛老板訝異的看了王掌櫃一眼。

  “這……的確不知。”王掌櫃的小聲道。

  “我家的棉田都有人找上門來說……哦，你家沒有棉田。”薛老板忽然記起了眼前這位王掌櫃不過是個隻有個小門臉的小人物，頓時對他失去了耐心，“你啊，就聽著就完了……這件事跟你關係不大。”

  “這……這怎麽能關係不大！？”王掌櫃的義憤填膺道，“這棉價若是大漲，我們這些小布商還怎麽活？”

  即便是再小的布商也是有紡織作坊的，區別隻是規模的大小不同而已。而像王掌櫃這樣的隻有一個門臉的小商人基本都是作坊與門店一體的，前麵賣布後麵織布……甚至搞不好織布的就是他的老婆、女兒什麽的，畢竟人工太貴，畢竟還是壓榨自己人比較節省。

  “你那新兜羅綿賣得不好嗎？”那胖子薛老板忽然問道。

  “這……倒是賣的不錯。”王掌櫃的有些鬧不清那胖子想說什麽。像他這種小門店沒辦法跟那些大布商競爭，所以同樣都是新兜羅綿，他的平均售價就比人家便宜了些。別人一匹布能賣到4貫，他也不貪，隻賣三貫出頭，倒是強了不少生意。

  “可這新兜羅綿又與棉價何關？”

  “當然有關！這新兜羅綿難道不是用棉花織造出來的？”薛老板哼了一聲，擺擺手的道，“你啊，你就看熱鬧就好了……其他的事情，讓這些大人物去操心吧！”

  “……”王掌櫃惴惴不安的看了薛老板一眼，也就沒再言語，而是豎起耳朵聽著李堰都講些什麽。

  ……

  看著下麵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消息，李堰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屑……這些連棉價上漲都不知道的小作坊主平常可是跟他連句話都說不上的小人物，可現在為了對付黃相爺，他也不得不拉攏這些平時看不上的小人物。

  “規矩就是規矩，咱們不能讓人壞了規矩……這棉價漲起來了咱們這棉布還賣得出去嗎？我們布行要同進退、共患難！第一不賣那新兜羅綿，第二不買高價棉！”

  此話一出，不少大商家們的臉上都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想必他們基本都猜到了這個結局，可是那些小布商們聽聞這個提議卻大驚失色……

  對於小布商們來說，棉花就像是糧食對於百姓，即便糧價再怎麽貴也是不得不買的……不買棉花這生意就進行不下去，生意黃了人可就要餓死了！

  “哼……果然！”胖子薛老板冷哼了一聲，“這是要拿咱們的命去填他李家的坑啊！”

  “……”王掌櫃的則在一邊唉聲歎氣一句話不說，這生意當然得做，可這李家也不能得罪……若是得罪了李家他們這種小布商幹脆也不用活了，人家隨便一句話他的就沒人敢買他家的布、沒人敢賣他家原料，甚至沒人敢借錢給他們家……可若是響應李家的提議，這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

  “當然，我知道最初肯定會有些困難……回頭有困難的東家可以來找我，我李家會供應你們一些布料棉花，至少讓你們的生意能進行的下去……”

  聽聞李堰如此說，那王掌櫃仿佛又活過來了，神清氣爽笑容滿麵……

  “你笑什麽？”薛老板不屑道，“難不成以為憑這層關係你還能攀上李家的高枝不成？”

  “不不不，隻要李家供我們些棉花、布料，讓我們這買賣能繼續下去就好……”王掌櫃的也不敢奢求太多。

  “那你為何不直接去買新兜羅綿？人家可是敞開了供應的！賣新兜羅綿不比你自己紡布自己賣賺得多？”薛老板仿佛看傻子一樣看著王掌櫃。

  “啊，這……這豈不是會得罪李家？”王掌櫃的思維依然還停留在李家的陰影下，這就是常年霸權所留下來的隱形權柄。

  “是，可就算得罪了又能怎麽樣呢？你是上不到新布料了還是門店被封了不讓你賣了？”薛老板好笑的問道。

  “可是……這……”王掌櫃的想要反駁，可說著說著忽然發現一個問題——他根本沒法反駁！

  是啊，若是我今後就上那新兜羅綿賣，就在自家門店裏賣也就跟李家扯不上關係了啊！李家再怎麽勢大爺不可能叫人堵著門口不讓他賣布吧？

  唯一的問題就是……

  “可今後若是不賣我這新兜羅綿了，我……我可怎麽辦啊？”王掌櫃的擔心道。

  “不賣你？為什麽不賣你了？有錢賺為什麽不賺呢？”薛老板笑著問道。

  “這……”王掌櫃忽然回過味來了，好像是這麽個道理啊！而且隻賣這新兜羅綿不僅利潤很高，而且還有個額外的好處——自家老婆女兒也不用那麽累的織布了，也不用舔著臉去那些大布商手裏勻棉花了！

  而且說真的，這棉花漲價之後他們這些自織的布料可就沒什麽利潤空間了，還不如幹脆隻賣新兜羅綿比較好。

  回過味來之後王掌櫃的這才發現，這一桌上其他人基本都是跟那薛老板同樣的表情……

  ……難道他們之前都知道這件事了？

  不錯，他們早就知道了！

  肖恒的計劃當然不會如此的粗糙，他早就算準了李家必然會利用自己的地位來打壓黃相爺的生意。而這也是他為什麽催著黃相爺利用自己的影響力來宴請大海商的緣故，為的就是以防萬一這棉布依然還有銷路。

  而與此同時，肖恒也散出去不少人，專門攻略這些不大不小平時沒少受欺負的布料商人……至於方法嘛，很簡單——承諾雙倍價格收購他們的棉花，然後再以低於其他人上價的價格供給他們各種品號的新兜羅綿。

  而最重要的是……肖恒承諾供應他們一定數量的織錦！！

  要知道這些小商人雖然沒辦法紡出類似“雲錦”這樣最高檔的妝花錦，但他們也是養著不少手藝人的，也是能做出類似妝花綢、妝花緞的！

  若是得了質量上乘的織錦，那麽他們自己也能在此基礎上開發出自己獨特的妝花錦了！！

  這樣巨大的誘惑，可是王掌櫃這樣的小商人所無法體會到的！！

  不過肖恒供應織錦也不是沒有條件的……他的條件就是讓這些中等實力的商人盡量拉攏其他的小布商，將小布商轉化為零售渠道。

  這個布局一旦完成，那麽無論是大宋內部還是外部，都有了布料的出貨渠道……即便李家率領整個行業一起抵製也無法撼動黃氏紡織廠了。

  到了那個時候，價格便宜質量又好的紡織品會直接將這些傳統大布商淹沒……隻有其中最機靈的，能夠及時調轉船頭的人才不會被這工業化的滾滾大潮所吞沒。

  ……

  台上，李堰還有些自我感覺良好，絲毫沒發現整個宴會之下湧動的暗流，待得他帶著幾個大布商一起半強製的下達了所謂的“封殺令”後，這場鬧劇就完美的收場了。

  當這場行業盛宴結束之後，李堰高高興興的回到了李家，可他一進門就感到了整個李家內部的氣氛極為凝重。

  李堰問清楚了人都在哪，就急匆匆的走過去推門而入：“都怎麽了？怎麽全府上下都一副死了爹媽的模樣？”

  “您自己看吧。”李家大掌櫃的伸手遞給李堰一副完整的織錦。

  隻見這織錦上的圖案規整豔麗，一根根鳥雀羽毛似乎都泛著非凡的光彩……光是這豔麗的顏色就讓人有些吃驚了，而且整幅織錦既密實又整齊，一看就是非常熟練的大工才能織出來的上品！

  “這是怎麽回事！？”李堰忽然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這是……黃家新出的織錦。”李大掌櫃的緩緩說。

  “他們從哪招來的織工！？居然能織出如此工整的錦……”李堰大惑不解。

  “……這織工倒還罷了，問題是……黃家承諾每月供錦10匹！”

  “什麽！？10匹？……一共10匹？”李堰有些不可置信的問道。

  “不，是每家10匹……”李家大掌櫃的一臉絕望的看著李堰。

  錦，在紡織工業裏屬於皇冠明珠級別的高端紡織產品，有著寸金易得寸錦難之稱。即便是李家全力生產，每月也緊緊隻能出產15幅罷了……若是以匹來算的話加一起也不過是2匹不到！！

  而此時，黃家居然每個月都能供應10匹！並且還是每家10匹！！

  當李堰再三確認李大掌櫃說的是真的後，不禁兩眼一黑暈倒過去。

  李家，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