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淩寒列傳
作者:賞一杯茶      更新:2021-07-22 05:01      字數:13873
  一場大雪如期而至,富人們在雪地上玩耍,窮人們在雪地裏苟活。

  ??一個裹著爛衣裳的小女娃伸出了手,雪地裏坐著一個茫然無措的小男孩,小男孩把手交給了小女娃。

  ??有人施舍了小女娃一個餅子,她如獲至寶帶回家,所謂家,不過是一個閑置的牛棚。

  ??餅子一分為二,一半稍大,一半稍小。小女娃把稍大的一半遞給了小男孩,兩人偎依在寒冷中。

  ??“叫姐姐。”小女娃用鼓勵的語氣說道。

  ??“姐姐。”小男孩很聽話,一個家,一個姐姐,這就是他的全部。

  ??兩個素不相識的孩子以相同的悲慘彼此偎依,茫然地打量著這個慘白的世界。

  ??他們都沒有名字,我們姑且稱小女娃為小丫,稱小男娃為小冷。

  ??寒冷的冬天過去了,一群小乞兒和老乞丐開始走出家門,他們大多相識,以相同的悲慘彼此為鄰。

  ??小丫發現至少有四五個同伴沒能捱過這個冬天,也多了四五張新麵孔。

  ??乞丐的日子很簡單,一半時間在乞討,一半時間在睡覺。富人們拋下一枚刀幣,落在泥坑裏,一群乞丐一擁而上,他們放棄了尊嚴,也放下了羞恥,為了一枚刀幣在泥坑裏破口大罵,大打出手。

  ??上流階層以此為樂,他們幹著最下流的事情。

  ??一個小乞兒跪在道路邊,她的身邊擺著一張席子,席子上躺著另一個小乞兒。

  ??躺著的小乞兒是小冷,他奄奄一息;跪著的小乞兒是小丫,她朝每一個路過的人磕頭;路人如避瘟神一般避開小丫,生怕她的髒爪子弄髒了他們的衣裳;一輛馬車濺起水花,小丫剛好抬起頭,濺了她一臉;一群兵士跟著馬車跑過,他們都忽略了跪在汙泥裏的小丫和躺在席子上的小冷;一匹駿馬停了下來,馬蹄還帶著油菜花的清香。

  ??小丫仰起了臉,哀求道:“大人,救救我弟弟,他快死了。”

  ??每一次都是拒絕,她在心裏告訴自己下一次便是希望。

  ??這些小乞兒還小,他們心間的微塵開出了希望的花朵。等他們變成大乞丐,再變成老乞丐,心間的微塵開出的希望的花朵早被碾作微塵。

  ??駿馬上的男人下馬了,他蹲在地上,朝小丫伸出大手,小丫戰戰兢兢如一隻受驚的小貓,那隻大手很溫暖,輕輕摸了一下小丫的腦袋後又伸向了懷裏。

  ??那一群兵士停了下來,一個年輕將軍喊道:“江侯,該走了。”

  ??他攤開手,手心裏躺著一把刀幣,連接刀幣和刀幣的是草繩,如同連接乞丐和乞丐的是貧窮。

  ??“多謝大人。”小丫想要磕頭,被溫暖的大手扶起。

  ??“去給你弟弟看病吧。”他的眼裏氤氳著悲傷。

  ??馬車上下來一個穿著華服的孩子,和小丫年紀相仿,一個穿著華服的男子牽著他。那個男子嫌棄地避開髒兮兮的的爪子,說道:“江侯,別耽擱了。”

  ??“這些可憐的孩子,稱述著我們的罪行,他們的父親叫貧窮,母親叫冷漠。”這個男人叫江望舒,那個穿著華服的男子叫樊宇,他牽著的孩子是芥子。

  ??小丫把一串刀幣藏進懷裏,她艱難地拖著席子,往暗無天日的明天走去。乞丐的明天還是乞丐,小乞兒們在入睡的時候期盼明天的曙光,然後又蒙著晨曦長大。

  ??小冷和小丫在貧窮中長成少男少女,還是拜托不了乞丐的身份。春天的時候他采了許多花朵,編織了一個花環,小丫羞澀地低著頭,小冷把花環戴在她頭上。

  ??這個粗糙的花環是小冷的浪漫,也是小丫的愛情。或許小冷和小丫不懂浪漫,也不懂愛情,他們隻是同病相憐,一個餅子也要分成兩半。

  ??“小丫,我會保護你的,我們以後會有許多豆餅吃。”小冷給小丫承了一個諾,在他的認知裏,幸福就是和小丫在一起,有吃不完的豆餅。

  ??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語冰。高尚在貧窮麵前麵前一文不值,正如井蛙見不到大海,夏蟲活不到冬天。

  ??小冷開始練武,他想保護小丫,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他想和江侯一樣。

  ??小冷見過江侯一麵,沒見到麵容,隻聽見聲音,他的命都是江侯救的,小冷想和江侯一樣,成為乞丐的救世主。

  ??乞丐們的談資不外乎是一天乞討的收成和那些百態的路人。偶爾有大膽的乞丐會趁乞討的時候摸一把穿著華服的女人的大腿或者屁股,然後下不了床的時候和同伴吹噓那個女人好軟、好香。

  ??乞丐連生存的權力也沒有,不過他們有幻想的權力。他們不外乎想兩樣東西,一樣是食物,另一樣是女人。

  ??“哪個狗i娘養的發明了門當戶對。”一個乞丐啐了口痰,他開始嫌棄他那個因為過度生育而變得醜陋的女人,他的五個孩子眼巴巴地盯著他,左臉寫著冷,右臉寫著餓。

  ??貴胄和貴胄睡到一張床上,他們的孩子也是貴胄;商賈和商賈睡到一張床上,他們的孩子也是商賈;乞丐和乞丐睡到一張床上,他們的孩子也是乞丐。

  ??小冷牽著小丫,小丫戴著花環,他們目睹了這一切,小丫輕輕掙脫了小冷的手,兩人一前一後回到家。

  ??在夜幕的遮掩下,人間有許多見不得光的事情偷偷摸摸,一隻老貓目睹了這一切。

  ??一個男乞丐鬼鬼祟祟摸進一個女乞丐的棚子,他的手裏僅僅抓著一塊尖銳的石頭。

  ??一個老乞丐死在了屋裏,隻有這隻貓和野狗知道。

  ??一個乞丐用雙手艱難地爬行,最後倒在了離家十步的地方,他有三個孩子和一個女人要養,他偷了一頭牛,被打斷了腿。

  ??一個富商摸進了兒媳婦的閨房,他的兒子白天到遠處販賣貨物去了。

  ??一個娼妓分開腿迎接她的第十個客人。

  ??一群野狗搶食一塊肉,那是一個乞丐的大腿。

  ??這是一個肮髒的夜晚,每一個夜晚都是這麽肮髒。

  ??小丫掙脫小冷的懷抱,她坐了一晚上,偶爾她也會看一眼熟睡的小冷,更多的時候她在想一句話。

  ??“丫頭,來錢快,你隻要把腿分開……”這是一個老女人對小丫說的。

  ??小丫厭倦了和野狗搶食的生活,每一個女孩長大時都渴望穿著華美的衣裳在桃樹下舞蹈,花瓣簌簌落在身上。

  ??拂曉的時候小丫躡手躡腳走出了家門,那個花環掉在地上,最終被碾作微塵。

  ??小冷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醒之後花環被碾作微塵。

  ??小冷撿起了花環,他發瘋一般尋找小丫,如果他往城內一座擠滿了鶯鶯燕燕的破房子看去,他一定會看見有個女孩在流淚。

  ??“或許她當娼妓去了。”一個猥瑣乞丐嘿嘿地笑。

  ??小冷一拳把他打翻在汙泥裏,猥瑣乞丐連連告饒,沒人不怕小冷的拳頭。

  ??“我看見小丫往西邊走了,有個女人接走了她,小丫是巴陽人,或許是她的家人來接她了。”一個老乞丐說道,他起夜的時候見到了人,也沒有注意,以為也是起夜的人。

  ??小冷把一張席子和一堆破布都給了老乞丐,老乞丐感激涕零。這張席子是小冷和小丫的床,他們曾在席子上打滾,偶爾也幻想明天。

  ??“如果小丫回來,你告訴她就在這裏等我,我會回來的。”小冷告別了老乞丐,他左手拿著花環,右手拿著木棒,走出了武陵。

  ??這是小冷第一次走出武陵,他按照老乞丐指的方向,在日落的時候往西走去,走後走進了太陽。

  ??小冷走過開滿油菜花的田野,入夜的時候趴在一顆桃樹下睡著了,他夢見他和小丫在桃樹下有了個家。

  ??小冷走過開滿了雞冠花的農舍,伏在爬滿牽牛花的柴扉上討了口水喝,他看著農舍炊煙嫋嫋,農婦問他要不要吃飯,他放下水瓢落荒而逃。

  ??小冷走過鋪滿野菊花的山崗,遠方有一株火紅的柿子樹,他欣喜地爬上柿子樹,吃得肚兒圓圓。

  ??小冷走過落滿雪花的原野,眼裏氤氳著淚花。

  ??小冷在雪地上艱難地行走,他找遍了武陵和巴陽,老乞丐說小丫沒回來過。

  ??小冷心灰意冷,他走出武陵,朝著江城走出,他想去找江侯,說不定自己功成名就的時候小丫就回來了?

  ??一個乞丐想要拜托乞丐這個身份隻有兩條路,女乞丐分開雙腿當娼妓,男乞丐拿上刀劍從軍。

  ??一串從武陵綿延到江城的腳印,無聲地訴說少年的堅韌。

  ??今年的雪比往年更大,江望舒憂心忡忡地策馬出江城,他親自去查看各地的災情。

  ??江望舒與小冷擦肩而過,小冷不認識江侯。

  ??江望舒調轉馬頭,不足以蔽體的衣物下是挺拔的脊梁。江望舒追上淩寒,手心攤著三枚枳刀。三枚枳刀不多,也不少,足夠少年郎置辦一身保暖衣物,再捱過這個冬天。

  ??小冷沒接,他不想再當個乞丐。

  ??“你是何人?去往何地?要做什麽?”江望舒一連拋出三個問題。

  ??“孤兒,無名無姓無氏,去江城,找江侯,從軍。”小冷伸手接了一片雪花。

  ??如果是春天,江望舒會看見小冷用桃花編織花環;如果是夏天,江望舒會看見小冷用牽牛花編織花環;如果是秋天,江望舒會看見小冷用菊花編織花環。

  ??可惜是冬天,雪花在小冷手心融化。

  ??“我就是江侯。”江望舒想起了當年他也是這樣。

  ??“你當真是江侯?”小冷對江望舒的記憶很模糊,隻記得聲音。

  ??“我也是孤兒,無父無母,無名無姓,”江望舒攙扶起小冷,教誨道,“不能決定的是出身,可以改變的是命運。”

  ??“江侯,請允許我從軍。”小冷在雪地裏磕了三個頭,留下一個雪窩。

  ??“好。”江望舒一把扶起小冷,小冷眼裏閃爍著希冀的淚花,江望舒又如何忍心拒絕?

  ??“請江侯賜我名字。”小冷覺得自己有些貪心,哪一個孩子沒有貪心過呢?小冷是乞丐出身,連個名字都是奢望。

  ??天寒,落雪,天與地之間寂寥一片,唯有臘梅向雪淩寒獨自開。江望舒折了一束梅花,放到小冷手上,說道:“從今以後,你叫淩寒。”

  ??小冷,現在該叫淩寒了,他手捧一束寒梅,用手背抹去臉上淚花。原來冬天除了雪花和淚花,還有梅花。

  ??淩寒,向雪淩寒獨自開的淩寒。

  ??淩寒跟隨江望舒走遍四座城邑和數十僻裏,他親眼見證了這位大名鼎鼎的江侯是如何愛民如子,黎民又是如何敬仰他。

  ??下層黎民看上層貴胄時隻有三種眼神,一種是畏懼,一種是憎恨,一種是尊敬。

  ??又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候淩寒開始在軍營習武,他不喜歡刀,不喜歡劍,隻喜歡槍。

  ??一杆槍,一個人。

  ??綦國新任大司馬郝萌大敗祁子後兵臨巴陽,江望舒奉命領軍討伐郝萌,年輕的江州軍部將淩寒和新任巴陽大夫蘭戈跟隨。

  ??這一戰淩寒和蘭戈嶄露頭角,他們沒給江州軍丟臉。

  ??楚國兵臨江城,江望舒生死未卜,淩寒與蘭戈臨危受命,一個陷陣殺敵,一人運籌帷幄。江望舒倒下了,江州軍依舊是枳國的脊梁。

  ??萬軍從中取楚將黃闌首級,兩軍陣前槍挑霸王槍翟羽,淩寒被捧得很高,他開始理解江望舒了。

  ??肩負重任是什麽感覺,就是舉國上下都翹首以盼。

  ??還是敗了,淩寒退到楊柳巷的時候在想,若是江侯在該多好。

  ??江侯可以守護國土國民二十餘年,淩寒做不到。

  ??退到楊柳橋時,淩寒停下了,枳國太保樊荼要他撤回江侯府邸,淩寒搖搖頭。

  ??人名淩寒,槍名淩寒,槍法亦名淩寒。

  ??萬夫莫敵之勇用得太泛濫,當真做到萬夫不當的有幾人?恐怕隻有傳說中的伏白,便是江望舒也做不到,何況是淩寒?

  ??一個人,一杆槍,一座橋,一萬楚軍。

  ??淩寒醒過來的時候聽見了木門“吱呀”一聲,有人推門,淩寒閉上眼。他從殘忍中成長起來,也長成了殘忍。他本能地閉上眼,假裝沒醒,隻用餘光去瞟身在何處。

  ??隻有饑餓能叫醒一個裝睡的人。

  ??淩寒腦子裏在想對策,右手摸索能摸到的武器,他的肚子叫了一聲,出賣了他的打算。

  ??“我是桃花農,你見過。”淩寒睜開眼,他認出了桃花農,江侯曾帶他去巴山祭奠亡妻,桃花農喊江望舒姨夫。

  ??“枳國怎麽樣了?”淩寒急切問道。

  ??“亡了。”桃花農扼腕歎息,他隱瞞了真相,隱瞞了江望舒提劍歸來完成了萬夫莫敵的成就。

  ??夜晚的時候,桃花農搬了一把竹椅坐在淩寒床榻前,他用歎息開頭,用眼淚陳述,最後說道:“淩寒,本來姨夫答應我要陪我回去奪回屬於我的東西,可惜姨夫沒了。”

  ??眼淚有兩種,一種是真情流露,另一種是假意使然。

  ??“閑公子,我替江侯陪你去兗州。”淩寒動容了,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悲傷和桃花農比起來不值一提。

  ??淩寒傷好了隨商隊離開了蘭埔,離開了枳國,商隊都是桃花農的人,他們無一例外地選擇了隱瞞。

  ??黎都。

  ??一個俠客聲名鵲起,他叫桃花農。

  ??“那天我和囡囡去趕集,囡囡不聽話,把貝幣拿去玩耍,被別人搶走了,是桃花農搶回來的。”一個老人家逢人便說起桃花農,有人受不了他嘮叨,有人百聽不厭。

  ??“你這算什麽,直到黑風山的那群草匪嗎?”一個漢子抱著胳膊,等眾人都眼巴巴地看著他,他的虛榮心得到滿足,才開始講述,“黑風山那群草匪有二十個,都被桃花農殺了。”

  ??“胡說,明明是五十個。”有人爭辯道。

  ??黎民天生是文學家,他們骨子裏從來不缺少浪漫的血。先民們把星辰當做死人的歸宿,妖妃夫諸的故事婦孺皆知,甚至有人說胡塞有一個碩大的巨人腳印。

  ??於是在兗州黎民口口相傳,桃花農成了一個斬殺過蛟龍的神仙人物,不過黑風山的草匪再也沒有擾亂黎民是事實。

  ??桃花農先是兗州黎民茶餘飯後的談資,後來有黎都麗人悔婚不嫁,她信誓旦旦地說此生隻嫁桃花農。

  ??這位隻存在於黎民嘴中的桃花農進入了貴胄的視線,公子枝外出狩獵,有人抱塤吹奏,曲子是《桃夭》。

  ??公子枝一人獨自追逐曲聲而去,見到了吹塤之人,他靠著一棵樹,身邊立著一杆槍。

  ??曲聲戛然而止,淩寒注視著公子枝,問道:“公子枝?”

  ??公子枝點頭,也問道:“桃花農?”

  ??“江州軍部將淩寒見過公子枝。”淩寒單膝跪地行禮。

  ??從此公子枝身邊多了個侍衛,帶著一杆長槍,總是不苟言笑。

  ??有一天公子枝說道:“外麵的人還在傳桃花農。”

  ??淩寒說道:“世上沒有桃花農,或者人人都是桃花紅。”

  ??巴陽俠客名聲最顯赫的是桃花農,兗州聲名鵲起的也是桃花農。

  ??“那個揚言此生隻嫁桃花農的女子我識得,要不要引薦給你?”公子枝帶著玩笑意味說道。

  ??淩寒臉色很冷,他隨意一瞥讓公子枝有種麵對千軍萬馬的感覺。

  ??這一夜黎都下了雪,淩寒癡癡地伸出手,雪花落在他的手心,一半化作水順著指尖縫隙滴落,一半化作思念飛回他的家。

  ??每一個離家的遊子都喜歡抬頭,白天看雲朵,晚上看明月。總有一朵雲朵是故鄉的炊煙,總有一個人也在遠方看明月。

  ??“杜鵑,天冷了,別總待在外麵。”夜深人散,春閨寂寥,一個老女人憐愛地喊道。

  ??她關門離去的時候喊了一聲婊子,推門進去的時候杜鵑是搖錢樹。

  ??有人說百花爛漫開的時候總有一朵豔壓群芳,那朵花叫花魁。

  ??武陵多杜鵑花,大片大片,熱烈地盛開;武陵多杜鵑鳥,聽說會啼血;武陵還有人叫杜鵑,豔壓群芳。

  ??草匪打家劫舍的時候總喜歡起個響亮的稱號,比如巴山匪首阿五有個響亮的外號,巴山刀狼。

  ??俠客行俠仗義的時候總喜歡起個響亮的外號,比如巴陽俠客最富有盛名的一人就是桃花農。

  ??娼妓也喜歡用化名,隻是為了遮羞,比如杜鵑。

  ??杜鵑望著天上的明月,不知明月有沒有照耀遠方的人。

  ??杜鵑以前叫小丫。

  ??杜鵑知道小冷威震江城,小冷現在叫淩寒。

  ??淩寒死了,杜鵑臉上淌著兩行淚。娼妓會流淚,說出去恐怕是個笑話。

  ??黑夜包容了一切罪惡,吐出一輪曜日,於是有了白天。

  ??黎都外來了一個雜技團,黎都守衛軍大統領姚典正帶人驅趕,這個雜技團兩個人,一頭斑斕大虎。

  ??淩寒詢問過路人過後,追逐雜技團而去,有人認出了他,喊了一聲:“這是桃花農,我見過。”

  ??黎都那位麗人追到城門口,詢問姚典桃花農在哪裏,姚典為難地說道:“宮小姐,我不知道。”

  ??看客總喜歡熱鬧,於是有人遙遙一指,宮小姐帶著奴仆追去。

  ??兩頭斑斕大虎從山林裏撲出來,宮小姐帶來的奴仆作鳥獸散,留下宮小姐在逼兀的馬車裏哭天喊地。

  ??“殺了吧,我的行蹤不能讓人發現。”宮小姐聽見有人說話聲。

  ??比猛虎更恐怖的是人心。

  ??“公子,她是無辜的。”宮小姐聽見一個聲音很冷,又很暖和。

  ??外麵也許有兩頭猛虎,也許有五頭,也許有兩個人,也許有三個。宮小姐哭了一陣後哀求道:“我什麽都沒看見,別殺我,我家有很多錢,我給你錢。”

  ??財富在生死麵前一文不值,這位宮小姐沒有搬出能在蔻太後大壽上露臉的父親,她見過些世麵,知曉些人心。

  ??馬沒有動,或許是被猛虎震懾住了,又或許是被人牽住了。宮小姐察覺到馬車轉了個向,又開始奔馳,她大膽地揭開帷帳,見到了一個背影。

  ??“你帶我去哪?你是誰?”宮小姐被嚇破了膽,她忽略了前方隱隱約約可見的城牆。

  ??駕車的是淩寒,黎都守衛軍大統領姚典帶人策馬而來,淩寒下車,囑咐道:“下次不要走太遠。”

  ??姚典見到宮小姐無礙,這才鬆了口氣,他命令人去追淩寒,被宮小姐攔住。

  ??“我遇到了劫匪,桃花農救了我。”宮小姐回來後更是意馬心猿,她對桃花農愛得深沉。

  ??哪一個少女不懷揣一個英雄救美的迷夢呢?

  ??淩寒隨真正的桃花農去了玨山,還有日覃之虎。日覃之虎不是人,也不是虎,是人和虎,有五頭。

  ??淩寒不知曉桃花農是如何將五頭斑斕大虎毫發無損地運到兗州,他也不會刻意去窺測別人的心思。桃花農看穿了淩寒的疑惑,說道:“我隨牛商來的。”

  ??那個牛商或許還在疑惑為何他的牛一路上都焦躁不安,他還在疑惑為何每夜少了一頭牛,甚至他猜到了有五頭披著牛皮的虎一路隨行。

  ??聰明人往往死得早,所以巴陽牛商許老爺第三天在巴陽外不遠處找到了他的小兒子的屍體,隻剩半邊。

  ??這位許老爺是巴陽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他的小兒子死了,大兒子又娶了個水性楊花的女人。那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叫穀雨,不光把一個野男人帶回家行苟且之事,還當眾揭露她的丈夫不行。

  ??桃花農很會享受生活,他是一個俠客,又和巴陽其他俠客格格不入,或者說那些俠客和他在一起會自然地自慚形穢。

  ??桃花農身著一身麻衣,便是巴陽富商巨賈也顯得黯淡。有人大膽猜測桃花農是江城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子,不怪他們膽子小,他們見識有限。

  ??桃花農在玨山住下,他特意挑了一塊有桃花的空地。

  ??黎朝最不缺少的就是桃花,從文王迎娶桃花仙姑到立姓為鄧,五百年來黎朝的疆域拓展到哪,桃花便在哪盛開。

  ??“我騙了你。”桃花農玩味說道,他和淩寒對視,並不害怕。

  ??桃花農有倚仗,日覃之虎便是他最大的倚仗,便是一對一他也不會弱淩寒。

  ??淩寒皺了皺眉頭,他自然地輕笑一聲,一槍急促橫掃。桃花農輕盈避開,甚至還喝住了蠢蠢欲動的日覃之虎。

  ??有白衣縹緲客飄然而至,手提霸王長戟。淩寒冷哼一聲,提槍暴起,朝這白衣縹緲客殺去。

  ??那白衣縹緲客實在不像個武夫俠客,倒想是個貴氣公子,隻是出手之間淩寒便吃了個暗虧,他更不敢大意。

  ??淩寒和白衣縹緲客過了幾十招,淩寒槍法淩厲無比,白衣縹緲客輕鬆應對。

  ??淩寒收槍,拱手喊道:“見過白聖。”

  ??“倒是機靈,”白衣縹緲客正是伏白,他讚許地說道,“槍法不錯。”

  ??淩寒沒見過伏白,但不妨礙他知道伏白,哪一個男人還是孩子的時候沒聽說過伏白大名呢?

  ??“淩寒,江侯會來黎都,”伏白說道,“當然,你可以選擇回梁州,也可以留在黎都。”

  ??“我留下。”淩寒提槍走回黎都,他不信桃花農,但信伏白。

  ??黎赫王前去祭拜前太保子匡,公子寒與公子枝跟隨,淩寒自然也跟隨。

  ??祭拜之後,中山王子湯邀請赫天子玨山圍獵,淩寒皺了皺眉,沒說什麽。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赫天子、中山王子匡、太師孟蘭三人往西走,公子寒、公子枝、中山王之女魚書與孟蘭弟子石雁舟往東走。

  ??公子枝囑咐道:“淩將軍,勞煩你去保護我父王。”

  ??淩寒提槍而去,他嗅到了陰謀的味道。這位一向行事果斷的男人第一次猶豫了,他可以預見桃花農將會現身。

  ??中山王子湯邀請赫天子縱馬,赫天子的愛駒是千裏雪,胡塞王流華進貢,以前叫明月照,赫天子更名為千裏雪。

  ??淩寒覺得有些嘲諷,人尚且沒有名字,畜生還有兩個。

  ??千裏雪是馬中王者,很快甩開護衛一大截。赫天子就鎖深宮憋壞了,他盡情地縱馬塞上莽原,一步一步深入險境。

  ??赫天子平原走馬,追上的隻有淩寒一人。想必這一刻,這位就鎖深宮的大黎天子心似平原走馬吧。

  ??天邊有大片黑雲壓了上來,淩寒猜測到桃花農會有所行動,但他忽略了塞上莽原。塞上莽原有宋、北境聯盟和中山三方勢力犬牙交錯,淩寒與赫天子策馬狂奔,還是被圍住了。

  ??這群鐵騎不是宋國騎兵,不是北境聯盟騎兵,也不是中山騎兵,他們來自雍州,是天下第一的胡塞鐵騎。

  ??胡塞是一個堅韌的民族,他們的曆史比黎朝還久遠,可以追溯到有黎氏的始祖棄和虞朝,他們紮根惡土,又和西羌、犬戎等異邦共處。

  ??“我身邊這位是大黎天子。”淩寒持槍護衛赫天子,他想喝退這群胡塞鐵騎,一切都是徒勞。

  ??“淩將軍,別管孤,你快跑,好好輔佐我兒。”赫天子絕望了,胡塞與中原本就不和睦,他如何逃得出去?

  ??“天子安心馭馬,有我在。”淩寒一槍拍打在千裏雪屁股上,千裏雪四蹄狂奔。

  ??千裏雪終於衝殺出敵陣,奈何身後胡塞追兵實在太多,如何也甩不掉。淩寒跳下馬,持槍傲立在赫天子與胡塞鐵騎之間。

  ??一個人有多渺小?如果有一隻蒼鷹飛掠過淩寒頭頂,它一定能看見一個小黑點。

  ??都說胡塞鐵騎衝陣天下第一,淩寒不信。他隻信闖陣天下第一的是枳國西境執圭巴闖,衝陣天下第一的是人間驚鴻客江望舒,第二是他淩寒。

  ??淩寒向雪獨自開,槍出如龍戰於野。

  ??橫掃千軍!

  ??這是一場完全不對等的戰爭,一個人,一杆槍,麵對千軍萬馬,還是衝陣天下第一的胡塞鐵騎。

  ??赫天子沒死,也快死了,他臨死前追封淩寒為護國將軍,孟蘭派人去塞上莽原尋找淩寒屍體,可惜連衣角都沒找到。

  ??萬夫莫敵之勇是對一個武夫俠客最大的褒獎,達成這份成就的天下隻有五人。

  ??蕭國與中山之戰,潛龍伏白橫空出世達成萬夫莫當的成就。

  ??傳言胡塞惡善兩次以一敵萬,被冀州人稱作不屬於人間的怪物,被豫州人稱作來自地獄的惡鬼。

  ??江城之戰,人間驚鴻客江望舒連敗滕雲、苣臣、韓澤、龍蠡、繆斯,又以一敵萬,達成萬夫莫當的成就。

  ??綦地傳言江玨在活泉關以數千人對抗楚軍三萬之眾,硬是打退了楚軍。

  ??第五個是淩寒,這位冷麵將在塞上莽原以一己之力對抗胡塞千軍萬馬。

  ??塞上莽原,潦水河畔,淩寒悠悠轉醒。他聽見有悠揚歌聲飄到雲朵上麵去了,看見有牧羊姑娘懷抱小羊。

  ??“你醒了?”有男子放下一張巨弓,朝淩寒比了一個大拇指,讚歎道,“你是不是伏白?”

  ??淩寒有些疑惑,那男子又說道:“你肯定不是伏白,伏白沒這麽年輕。自我介紹一下,我是雲歌,雲良之子,喜歡打獵。”

  ??那個牧羊姑娘瞪了雲歌一眼,端著一碗粥遞給淩寒,埋怨道:“哥哥,別人虛弱得很,你像隻麻雀嘰嘰喳喳。”

  ??雲歌聳聳肩,一邊看著淩寒喝粥一邊說道:“這是我妹子,雲朵,我認你這個妹夫了。”

  ??雲朵又瞪了雲歌一眼,跺跺腳走出了氈房。淩寒靦腆說道:“雲歌兄,你這樣看著我吃不下去。”

  ??雲歌提著巨弓囑咐道:“你有傷,不要到處走動,我去打獵了。”

  ??雲歌縱馬踏歌遠去,他唯一的樂趣就是打獵,驅狼馭虎或是彎弓射大雕都無法滿足他,他的獵物是宋人,準確地說是宋軍。

  ??雲歌每日都要出去打獵,有時候敗興而歸,淩寒知曉沒有收獲;有時候乘興而歸,淩寒知曉收獲頗豐;有時候雲歌也憂心忡忡,淩寒知曉要搬家了。

  ??不過淩寒還是由衷地感激雲歌,雲歌救了他的命,還撿回來了淩寒槍。

  ??淩寒疑惑的一點是雲歌很少帶獵物回來,他的收獲全寫在臉上。直到有一天雲歌策馬回來時背後跟著稀拉拉幾個騎兵,淩寒看著這位草原之子彎弓搭箭鬆弦,他對這位草原之子的印象大為改觀。

  ??“他們都喊我塞上鷹,”雲歌割下一隻羊腿,又提著酒囊喊道,“喝一點?”

  ??淩寒很少喝酒,是江州軍的一個異類。江州軍部將哪個不喝酒?江侯喜歡飲酒,所以江州軍也喜好飲酒,喝酒用大碗,最好是陶碗。

  ??淩寒傷好後喜歡騎著馬在附近溜達,他想過不辭而別,每次都被雲朵的歌聲喚回來了。

  ??愛情在不經意間種下,比如飄揚到雲朵上的歌聲。

  ??“你又跑哪去了?”雲朵幽怨地瞪了淩寒一眼。

  ??淩寒話本來就不多,臉皮更是薄,感情經曆的匱乏讓他不懂得掩飾情感,偶爾不經意一瞥很快別過頭。雲朵牽著馬走在前麵,淩寒牽著馬跟著,兩人一前一後,偶爾雲朵問一句,淩寒答一句,更多的時候則是沉默。

  ??“我有喜歡的人。”雲朵說道。

  ??淩寒沒答話,誰的心間沒有一個淺淺的影子呢?淩寒一路采摘花朵,編織了一個花環,就和少年時一樣,少年小冷編織花環戴在小丫的頭上。

  ??淩寒不辭而別,他無意中在小玨山見到了桃花農,又看到了天邊有一群黑點。

  ??淩寒追逐了上去,那群小黑點是江玨一行人,他們也是去黎都。

  ??兩個都將江侯江望舒視為父親的人相遇,他們一起去了岐山劍閣,他們一起在徐州痛擊魯軍,一起在陶關迎戰滕雲,一起在塞上莽原喝酒吃肉。

  ??塞上鷹雲歌來到了黎都,也帶來了雲朵。大婚之日,淩寒融化在雲朵的溫柔裏,他終於放下了心裏那個淺淺的影子,她也是。

  ??他們的愛情很自然,就像果子熟透了會落地。

  ??落幕之戰來臨前,淩寒囑托了雲歌一件事,帶雲朵離開。雲歌送他們到城門,最後帶著雲朵在夜色裏離開。沒人知曉雲歌兄妹是如何離開的,或許雲歌變成了一隻鷹,雲朵化成了一朵雲。

  ??秦殤戰死,這位在塞上莽原還是個無名小卒的年輕將領在落幕之戰時已經成長為千夫長,他還年輕,未來可期,可惜沒有未來了。

  ??“你是大將軍,衝鋒陷陣的事情我來。”淩寒按住了江玨,他策馬上前。

  ??這位冷麵將淩寒在想什麽呢?

  ??或許他想起了他還是小冷,小冷走過盛開油菜花和桃花的田野,走過盛開雞冠花和牽牛花的柴扉,走過盛開野菊花和紅柿子的山崗,最後走在盛開雪花和梅花的路上。

  ??或許他想起了和江侯江望舒一起走遍四座城邑和數十僻裏,他不勝酒力,喝了一碗後迷迷糊糊喊了一聲嗲嗲。

  ??或許他想起了在塞上莽原,雲朵牧羊而歌,他守護著這片寧靜。

  ??或許他想起來和小江侯江玨並肩作戰,小江侯,江玨當之為愧。

  ??“江州軍部將淩寒參上,小江侯,末將去也。”淩寒回頭一笑,他看見小江侯江玨的臉和江侯江望舒重疊,神色悲憫。

  ??“吾乃秦國大將陳樵。”

  ??“管你是誰。”淩寒持槍而去,秦國大將陳樵,死。

  ??“吾乃楚國大將沈伯良。”

  ??“第二個。”淩寒悲憫地抽槍,楚國大將沈伯良,死。

  ??“吾乃秦國大將子如。”

  ??“死。”淩寒傲立戰場中央,向雪淩寒獨自開。

  ??“吾乃楚國大將魯祥。”

  ??“第四個,”淩寒槍指秦楚聯軍,嗤笑道,“一個一個殺太慢。”

  ??“放肆,秦國大將徐榜請戰。”

  ??“秦國大將符文典請戰。”

  ??“吾乃楚國大將淳於敏請戰。”

  ??“吾乃楚國大將公孫騫請戰。”

  ??四位大將出陣,江玨策馬上前,淩寒喊道:“小江侯,你歇著,待末將殺個鬼哭神嚎。”

  ??淩寒提槍而去,留下四具屍體,他依舊傲立場中。

  ??“淩寒,你回巴國吧,武去疾還在。”三日前,江玨與淩寒酣醉一場,江玨說了些酒話。

  ??“我回巴國馬革裹屍,你在黎都功成名就?”淩寒舉著酒碗笑罵道,“不去,你回去,我留下。”

  ??無盡的沉默壓在宋楚聯軍頭上,八位大將,哪個不是從屍山血海裏摸爬滾打出來的人中豪傑?

  ??淩寒依舊傲立戰場中央。

  ??“海民前來領教。”宋楚聯軍裏走出來一個莊稼漢。

  ??海民,浩渺東海縹緲神山武聖海民。

  ??淩寒槍出如龍戰於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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