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黎本紀
作者:賞一杯茶      更新:2021-07-22 05:00      字數:13501
  “後土茫茫,有苗為黎。”

  ??傳言在太陽落山的地方有巨人國汪罔氏。

  ??帝嚳後裔有女為女舒,女舒外出在郊外見到一個巨人腳印,鬼使神差地踩了上去。等女舒回家之後肚子一日一日大了起來,滿三年才誕子。

  ??女舒認為這個孩子是不祥之人,於是把他扔到了郊外的巨人腳印裏。

  ??白天牛羊經過這個孩子都繞開不踩踏他,有母乳的母羊跪伏在他身側用乳汁哺育他;夜晚有美麗的三色孟鳥用巨大的鳥羽蓋住他。

  ??這個孩子被人們稱為棄。

  ??棄在牛羊和孟鳥的照顧下一日一日長大,別的孩子還隻會蹲在烏漆漆的泥坑裏撈泥鰍的時候他已經在地裏撿拾來糜子和麻的種子種在巨人腳印裏。

  ??有糜氏的人們驚喜地發現棄種出來的糜子和麻長勢喜人,棄用麻找他的母親女舒換麻衣,又把糜子背到女舒家裏去。

  ??女舒已經嫁人了,她嫌棄地把棄趕了出去,留下了糜子和麻。

  ??“可憐的孩子,這件麻衣你拿去吧。”棄的祖父雙眼氤氳著眼淚,他脫下了麻衣,露出幹癟的上半身。

  ??棄長成半大孩子時,同齡的男孩已經學會跟在屁股肥碩的女人背後滿口流涎,或是用髒兮兮的爪子揪女孩的頭發,棄已經在部落西邊的巨人腳印裏種植了大片的糜子和麻。

  ??有糜氏部落遭遇了一場蟲災,一群撲棱著翅膀的蝗蟲貪婪地啃食糜子、黍和麻,它們啃食完米粒過後又啃食嫩葉,再是枝幹,讓有糜氏部落的人覺得這些害蟲會把他們的骨頭都啃食得幹幹淨淨。

  ??蟲災過後有糜氏的男人們憤怒地咆哮,女人絕望地哭泣,孩子們餓得連淚水都擠不出來,幹澀地嗚咽。

  ??有糜氏的老人們歎息了一聲,他們牢記祖先的教誨,在夜裏走進了舍身神洞,把僅剩的口糧留給了年輕人。

  ??糧食還是不夠吃,有糜氏的男人們歎了口氣,從女人懷裏搶過還在吮吸乳汁的孩子。

  ??“孩子是無辜的。”女人們苦苦哀求。

  ??無濟於事,男人們抱著七歲以下的孩子走到河邊,老邁的巫祝念著古老又神秘的語言,最後宣判了這些孩子的死刑。

  ??“大慈河神,請憐憫你忠實的仆人……”

  ??“慢著,”棄出現了,他喊道,“請把這些孩子交給我,我會養活他們的。”

  ??男人們也舍不得把孩子當成祭品,沒有辦法的事。棄的請求讓這些男人生不出拒絕的心思,於是棄領著有糜氏三十幾個孩子走到了遠離部落的巨人腳印。

  ??“這是糜子,”棄站在一塊石頭上捏著一顆飽滿肥碩的糜子說道,“可以吃。”

  ??“這是麻,可以保暖。”棄指著身上套著的破爛麻衣說道。

  ??他身上的麻衣太破了,他隻有這一件麻衣,還是老邁的祖父瞞著母親悄悄給自己的。麻衣太短了,祖父是個矮小的老頭,棄長得很快,麻衣已經遮不住羞。

  ??三十幾個孩子,最小的還沒斷奶,最大的隻會捉泥鰍,他們有的嚎啕大哭,有的一臉茫然。

  ??桑不一樣,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在這群孩子裏最大。她眨著亮晶晶的眼睛,一字不漏地把棄的話都記下了。她慢慢蹲下身子,嚐試透過棄身上的麻衣仔細觀察他。

  ??棄還在向這些孩子傳授如何衣足飯飽,他儲存的糜子不多,多了這三十幾張嘴,恐怕撐不到明年秋天。

  ??桑已經徹底匍匐在地上,她費力地抬頭,隻看見一個醜陋的蟲子。

  ??巨人腳印在西邊的汪罔氏部落和有糜氏部落之間,棄開始更加賣力地耕種,桑承擔起了照顧孩子的責任。

  ??棄的祖父老死了,連塊遮羞麻衣也沒有,他被隨意埋在樹林裏。有糜氏的子民連同棄的母親女舒都忘記了棄和三十幾個孩子的存在。

  ??桑很漂亮,也很聰明。她領著孩子們采集野果和野菜,盡量節約糜子。

  ??桑慢慢長大了,她圈養了兩隻豬仔。春天的時候兩隻豬仔已經半大,桑給它們喂食的時候兩隻豬嫌棄地拱開豬草,一隻豬哼唧唧地爬上另一隻的背。

  ??桑臉紅了,她微微鼓起的胸脯有些發漲。她離開了豬舍,抱著一件麻衣找到了在拔草的棄。

  ??“這是我製的麻衣。”桑托著麻衣說道。她看見棄站了起來,又短又破的麻衣已經遮不住他魁梧的身體。桑低著頭看了一眼,臉龐紅撲撲如同三月櫻桃剛從水裏撈出來。

  ??棄伸手去接麻衣,桑輕盈地避開。她把麻衣鋪在地上,柔軟如蛇的身子躺在上麵。她抬著頭望著天空,總覺得有一隻醜陋的蟲子在蠱惑著她。桑解開了麻衣,咬著嘴唇嗚咽如小貓喊道:“棄。”

  ??冬天來臨的時候桑誕子了,棄給他起名為黎。

  ??女舒的男人死了,女舒太懶惰了,她的兒子熒完美地繼承了她的懶惰。家裏沒有了一口口糧,有糜氏的日子也很苦,女舒和熒被驅逐出了有糜氏部落。

  ??“去找棄,或許他還活著。”熒提議道。

  ??女舒與熒一直走了十五天,終於抵達了巨人腳印。她在巨人腳印前怔神,輕輕歎了口氣。

  ??棄把女舒和熒請到了他們居住的地方,桑用陶碗盛著粘稠的糜子,端到女舒麵前。

  ??“這位是我的孩子,”棄指著在糜子和麻之間爬的黎說道,“他叫黎。”

  ??“孩子,請原諒我。”兩行濁淚順著女舒那蒼老的臉頰一直流到陶碗裏。

  ??“棄,我還能吃三碗。”熒打了個飽嗝,他現在想起在路上吃的肉嘟嘟的蟲子和苦澀的草根險些作嘔。

  ??桑又給熒盛了三碗,熒吃飽後嚷道:“棄,我累了,有沒有柔軟的鋪著獸皮和麻的床榻?”

  ??棄進山了,回來的時候拖著一隻斑駁的老虎。桑用最優質的麻衣製成毯子墊在床榻上。

  ??“棄,你不要怪熒,”女舒為難地說道,“如果你們為難,我帶他走。”

  ??“娘,你和弟弟就住在這裏。”棄沒理會桑那張美麗的臉皺成一團。

  ??“黎這麽小,你把房子讓給熒,黎跟我們睡草棚。”夜晚的時候,桑伏在棄的胸膛上,兩行清淚汩汩淌出。

  ??“會好起來的。”棄親吻著桑的臉頰,把她的淚水都吞進肚子。

  ??鹹的。

  ??女舒病了,她的身體浮腫,連一粒糜子也咽不下。

  ??“娘,你得吃糜子,不然要餓死。”棄流著淚侍奉在女舒身邊,桑已經盡力地在糜子裏添加珍貴的黍米和肉糜,女舒還是看也不看。

  ??不光是女舒,三十幾個人裏竟然有十幾個也和女舒一樣身體浮腫,他們全都翹首以盼地望著棄。

  ??棄把自己關在屋裏,他忽然喊道:“桑,你哭。”

  ??桑很聽話地想哭出來,但她不夠傷心。

  ??“昨夜有八匹狼叼走了我們的三十八隻豬仔。”棄懊惱地說道。

  ??桑“哇”地一聲伏在棄的胸膛嚎啕大哭,棄捧著桑的臉,親吻著她臉色的淚水。

  ??鹹的。

  ??棄發瘋一般在石頭上尋找白閃閃又亮晶晶的沙粒,他伸出舌頭舔了舔,說道:“鹹的。”

  ??他如獲重寶,趁桑沒注意把白閃閃又亮晶晶的沙粒丟進了碗裏。

  ??女舒一連喝了三碗糜子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其實我還能吃一碗。”

  ??棄發瘋一般召集三十幾個人聚集,他站在一塊石頭上,讓桑煮糜子粥。三十幾個人茫然地望著狂熱的棄,有人覺得他瘋了。

  ??棄攤開左手掌,右手撚了一點白閃閃又亮晶晶的沙粒,鄭重地丟進糜子粥裏。

  ??“棄,你瘋了。”有人開始尖叫。

  ??棄端起糜子粥,吹冷了小口小口喝著,發出讚歎的聲音。

  ??有大膽的年輕男人也試了一小口,他驚呼道:“棄,你是天上的星辰,你是人間精靈。”

  ??其餘人半信半疑地試了試,咂嘴稱讚,他們又給全身浮腫的人喂食添加了白閃閃又亮晶晶的沙粒的糜子粥,這些連肉糜都吃不下的人最少也吃了三碗。

  ??“棄,這個白閃閃又亮晶晶的神物是什麽?”有人追問。

  ??棄也不知曉該叫什麽,他冥思苦想了三個白天和夜晚,終於張口吐出了兩個音節:“鹽巴。”

  ??這個白閃閃又亮晶晶的神物有了名字——鹽巴。女舒奇跡般地好了,那十幾個全身浮腫的人也活蹦亂跳。在眾人的擁戴下,棄被推舉為首領。

  ??棄又冥想了七個白天和夜晚,最終給加上新生兒也不足四十人的部落起了個名字——有黎氏。

  ??有黎氏勇敢的男人在棄的帶領下開拓地盤,女人們在桑的帶領下飼養豬仔、種植桑麻。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讓有黎氏的女人叫苦連天,她們飼養的豬有大半被凍死了。

  ??棄悲哀地歎氣,麵對男人和女人絕望的眼神,他第一次束手無策。

  ??一個在一千人簇擁下的英武男子騎著火紅駿馬踏著大雪來到了有黎氏部落。他手裏拿著一把精致的刀子,比有黎氏所有的骨刀、石刀都要精致。

  ??有黎氏這群粗鄙的年輕男人和漂亮的女人直勾勾地盯著走在最前麵的英武男子。

  ??“黎,去迎接客人。”棄已經很老了,他的臉老得像一塊龜裂的土地,他已經走不動路了。他看著的小女兒玫化成了一片雪花,落在那個英武男子肩頭。

  ??“遠道而來的客人,這裏是有黎氏部落,我的父親,”黎指著老得像塊龜裂土地的棄說道,“他讓我來迎接你們。”

  ??黎的雙腿有些發軟,他險些被這匹火紅駿馬的鼻息給掀翻,他的眼睛不自覺地瞟向英武男子手裏明晃晃的刀子。

  ??黎的妹妹,有黎氏最漂亮的女人,玫,她像一片雪花一樣當著她那老得像一塊龜裂土地的父親和懦弱的兄長的麵落在英武男子的肩頭。

  ??那英武男子跳下火紅駿馬,又抱著玫走到棄身前,虔誠地說道:“我是少陽,玄鳥後裔,虞竹之子,有虞氏首領。”

  ??棄點點頭,嘴唇翕張沒說話。少陽抱著玫走進屋裏,棄歎息了一聲,玫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有黎氏族人用糜子、鹽巴和豬肉招待遠道而來的少陽,少陽和他的一千名勇士還是初次嚐到鹽巴的味道,他們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每個人都吃了三大碗。

  ??“有黎氏,你很有智慧,”少陽說道,“我請你來替我治理五穀、桑麻和水。”

  ??棄的女兒玫走不動路,她蜷縮在少陽的懷裏,恐怕已經把他這個父親給丟到雪地裏去了。

  ??棄點了點頭,他太老了,少陽隻好讓八個勇士抬著他。

  ??少陽走了,他帶走了白閃閃又亮晶晶的鹽巴,抱走了有虞氏最漂亮的女人,帶走了有虞氏最老的棄。他離開的時候悄悄和黎說了幾句話,又把明晃晃的刀子留給了黎。

  ??黎太懦弱了,但他的父親棄隻有三個女兒,他順理成章地坐上了有虞氏首領的位置。

  ??有黎氏的子民們發現黎變了,他拿著明晃晃的刀子進山砍了許多橡樹枝,又把豬肉切成條,抹上鹽巴掛在火上熏烤。

  ??這個冬天有黎氏的子民們吃得肚兒圓圓,再也沒有反對黎的聲音。

  ??有糜氏沒能在這場大雪中幸免,他們的首領被埋在雪下麵。

  ??老人們流著淚準備走進舍身神洞,女人們不舍地抱著懷中孩子,男人們懊惱地在雪地上畫了一個又一個黑乎乎的圈。

  ??“我是巨人後裔,棄的兒子,有黎氏首領黎,請你們跟我到有虞氏去避難。”有糜氏數百子民在黎的勸說下離開了有糜氏,來到了有虞氏部落。

  ??他們被棄和黎兩位首領的智慧、勤勞和勇敢折服,或者說被香噴噴的撒了鹽巴的臘肉堵住了嘴。

  ??年輕的黎靠著明晃晃的刀子和撒了鹽巴的臘肉穩穩當當地讓數百人臣服,他一改懦弱和膽怯,變得和他的父親棄一樣成為智慧、勇敢和勤勞的結合體。

  ??有黎氏部落越來越壯大,附近的小部落多是有糜氏的分支,不用黎拿著明晃晃的刀子和撒了鹽巴的臘肉勾引,他們主動來投靠。

  ??一個規模超過千人的有黎氏部落建立了。

  ??黎很老的時候又有一個英武的年輕人來了,他叫少昭,是少陽之子。黎隨少昭離開了有黎氏部落,和他父親棄一樣。

  ??黎傳位給長子黎斤,黎斤從娘胎裏就開始吃香噴噴的撒了鹽巴的臘肉,十歲時就能摔翻有黎氏部落最強壯的男人。

  ??黎斤的太祖母女舒老得說不出話來,她的兒子棄和熒都死了,她還活著。

  ??“黎斤,不要去西邊,西邊有巨人國。”女舒太老了,她覺得她該死了,她又不知曉為何自己還不死,她的孫子黎都已經老得像塊龜裂的土地了。

  ??黎斤帶著香噴噴的撒了鹽巴的臘肉和明晃晃的刀子,在太祖母女舒悲哀的眼神中往西去了。

  ??黎斤回來的時候隻剩一隻手,他喘著粗氣讓有黎氏的男人們拿出明晃晃的刀子和長矛迎接西邊的客人。

  ??那是一群巨人,和傳言一樣,最矮的一個也比有黎氏最高的黎斤高。他們身著獸皮,揮舞著碩大的骨刀和長矛朝有黎氏部落衝來。

  ??有黎氏部落的男人們艱難地吞咽口水,還是提著明晃晃的刀子和長矛衝了出去,守護他們的家園、女人、孩子還有臘肉。

  ??連同黎斤在內的三百個男人沒有一個活下來,有黎氏的女人們無助地哭泣,孩子們擠在臭烘烘的豬舍顫抖。

  ??“黎罔,背我出去。”女舒悲哀地說道。

  ??黎罔是黎斤的兒子,他才十歲,他完美地繼承了父親黎斤的力量,背著這位不知道該怎麽稱呼的老女人走出有黎氏部落,與那些巨人對峙。

  ??女舒悲哀地哭泣,領頭的巨人在有黎氏子民疑惑的神情中轉身走了。

  ??女舒終於死了,她太老了,她的兒子棄和熒已經老死了,她的孫子黎也很老了,連她的曾孫黎斤也死了。

  ??年輕的黎罔帶著男人們埋葬了女舒、黎斤和戰死的兩百九十九個男人。他大口大口地吃撒了鹽巴的香噴噴的臘肉,早晚都練刀。

  ??黎罔十五歲的時候背負撒了鹽巴的香噴噴的臘肉,手持明晃晃的刀子,沿著他的父親的足跡往西而去。

  ??在太陽落山的極西之地他見到了一群追逐太遠的巨人。

  ??黎罔回到有黎氏部落的時候也少了一條手臂,有黎氏的子民戰戰兢兢地等著巨人,好在是虛驚一場。

  ??很多年以後,有黎氏。

  ??有黎氏首領姚哲與他的始祖棄一樣在大雪中等到了虞人的王——虞紂。姚哲想起當年他的始祖棄讓他的兒子黎去迎接少陽,他的女兒玫變成了一朵雪花簌簌落在少陽肩頭。

  ??姚哲瞥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少挈,少挈還不算懦弱,比自己強許多。他再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兒子魚,子魚也沒變成雪花簌簌落在虞紂的肩頭。

  ??姚哲鬆了口氣,他刻意快步上前,匍匐在地上喊道:“尊貴的王,我是巨人後裔、黎棄後人、姚墨之子、有黎氏部落的首領姚哲。”

  ??虞紂沒有搭理姚哲,他直勾勾地盯著有黎氏最美麗的女人子魚。

  ??子魚娥眉彎彎,腰肢婀娜,模樣清秀,是有黎氏部落最美的女人。

  ??“姚哲,昔年孤的先祖少陽請你的始祖棄治理五穀、桑麻和水,如今孤再請你替孤治理五穀、桑麻和水,如何?”虞紂無心吃撒了鹽巴的香噴噴的臘肉,他在娘胎裏都吃膩了,他的眼睛瞟向有黎氏最美的女人子魚。

  ??“不敢。”有黎氏部落的首領姚哲連忙回絕,他知曉自己的本事,治理一個數萬人的部落都顯得捉襟見肘,如何敢去治理虞朝的五穀、桑麻和水。

  ??“姚哲,昔年孤的先祖少陽娶了有虞氏的女兒,如今孤娶你女兒,如何?”虞紂毫不掩飾他眼裏的垂涎之意,子魚實在太美了。

  ??“等我請示我的父親,他已經化作星辰,會告訴我答案。”姚哲敷衍說道。

  ??虞紂有些不快,他沒有掩飾,因為他是虞君。

  ??星辰在夜晚才出來,無論是有虞氏還是有黎氏,都默契地把星辰當做死人的歸宿。

  ??星辰出來的時候,姚哲把兒子少挈叫了出來。

  ??“父親,你找我有事?”少挈長大了,他比他父親姚哲長得更俊郎,在力量和膽識上也勝過他父親姚哲。

  ??“少挈,你帶著子魚離開。”姚哲憂心忡忡地告誡少挈。有黎氏是大部落,人口數萬,但在虞朝這個龐然大物麵前太過於渺小。

  ??“父親,我不走,”少挈總算知曉了父親的心思,他是怕虞紂。少挈覺得自己長大了,他不再是需要父親庇護的孩子。

  ??“你不走我們都得死,”姚哲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沉聲說道,“記住,你是巨人後裔,是黎棄後人,是我姚哲的兒子。”

  ??少挈屈服了,他含著淚帶著妹妹子魚在夜空星辰的指引下悄然離開了有黎氏部落居住的岐水平原。

  ??有黎氏在漫長的歲月中分化、融合,最大的兩個部落一個在始祖棄發跡的巨人腳印,一個遷徙到岐水平原。

  ??少挈本來打算按照父親的指示去巨人腳印尋求庇護,但子魚追逐一隻白澤進了岐山,他也隻好跟上。

  ??岐山雪厚,一隻漂亮的白澤在雪地上優雅地踱步,偶爾回頭輕蔑地瞥子魚和少挈一眼,蠱惑著這個無知少女和英武青年深入岐山。

  ??“子魚,別追了。”少挈已經成年,他實在英武,有黎氏數萬人有足足上千個女人愛慕他。他不光英武,還完美地繼承了遠古祖先的勤勞、勇敢和判斷力。

  ??子魚眼淚巴巴,她遇見這山中精靈已經徹底淪陷了,她太喜歡了。少挈就這一個妹妹,他拗不過子魚,隻好背著她在齊膝深的岐山厚雪中追逐白澤的梅花蹄印。

  ??那白澤實在讓人又愛又恨,它故意優雅地在雪地上踱步,不緊不慢。等少挈快要追上時它又輕盈地跑遠,站在遠處輕蔑地笑。

  ??少挈覺得他被嘲諷了,被一隻白澤嘲諷了。他遠遠地望著那幾乎和雪地融成一色的白澤,氣得咬牙切齒。

  ??有人踏雪緩緩而來,白澤順服地跟在她身側。那是一個很朦朧的人,少挈從她那飽滿的胸脯和婀娜的身段分辨出來是個女人。

  ??她與少挈插肩而過,留下一地暗香。

  ??“哥哥,你發什麽呆,快追白澤呀。”子魚的催促聲讓少挈回過神,他分明看見白澤已經隨那個女子離去了,可白澤還好端端地站在遠處。

  ??“子魚,剛才是不是有人?”少挈用力一嗅,還有暗香縈繞在鼻尖。

  ??“哪有人,都是雪,”子魚催促少挈,“快追白澤。”

  ??少挈懊惱地四處張望,那個女人緩緩踏雪行走,這才一晃神的時間就不見了。

  ??他背著子魚在雪地上沿著白澤留下的好看的梅花狀的蹄印緩緩前行。他不想再追逐白澤了,壓根追逐不到,他打算敷衍一次子魚。

  ??少挈走得很慢,白澤不緊不慢地在前方優雅地踱步。子魚催促少挈走快些,奈何他走多快白澤走多快。

  ??少挈累了,他走不動了,他放下子魚,懊惱地坐在雪地上喘氣。白澤優雅地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抖落一身雪花,又匍匐在雪地上打盹。

  ??子魚沒有親近白澤,她就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打量這隻山中精靈。

  ??“子魚,快看。”少挈又看見那個朦朧的女子踏雪而來,身邊還是跟著白澤。

  ??子魚回頭,什麽也沒看見,氣鼓鼓地捧起雪花撒在少挈頭上。

  ??那個朦朧的女子終於瞥了少挈一眼,她的目光很柔和,又帶著生人莫近的抗拒感。

  ??少挈膽大包天地伸手去觸摸這個朦朧的女人,軟軟的,又白花花。一把雪花又落在他頭上。

  ??子魚餓了,她殷勤地望著少挈,少挈隻好背著她去尋找有沒有食物。岐山雪厚,少挈什麽也沒找到,子魚伏在他背上睡著了。

  ??少挈懊惱地在雪地上行走,走了一天一夜。少挈停下了,不是累,也不是餓,他迷了路。

  ??“該死的白澤。”少挈嘟囔道。

  ??那早就不見的白澤又優雅地走過來了,它的角上掛著兩串亮晶晶的果子。

  ??白澤很有耐心地等少挈和子魚吃完果子,才不緊不慢地在前引路。少挈害怕再次迷路,他隻好沿著白澤留下的好看的梅花狀的蹄印繼續往岐山深處走去。

  ??那是一個與外界迥異的山穀,有芳草萋萋,有鹿鳴呦呦,有流水淙淙。

  ??“有人嗎?”少挈喊道,他期待那個朦朧的女人會出現,他覺得那是仙女。他忽然想起那一團白花花、軟綿綿的白雪,臉龐火辣辣的。

  ??少挈失望了,那個朦朧的女人沒有出現,山穀也沒有人。

  ??山穀裏麵有鹿蜀、白澤、當康等各種異獸,有玄鳥、孟鳥、青鳥等各種珍禽。它們並不怕人,也沒責備少挈的冒失闖入,甚至少挈覺得它們看自己的目光是人性化的憐憫。

  ??山穀中央有一顆桃樹,其葉蓁蓁,其華灼灼。子魚在桃樹下快樂地舞蹈,她還小,沒有顧慮。

  ??少挈很忙,他在山穀開辟了一小塊土地,從胸口摸出五穀和桑麻的種子撒在地上。

  ??他又從拿著明晃晃的小刀砍來竹子劃破,打通竹節後引水灌溉。

  ??他還忙著找一處地方安家,畢竟每夜都靠著桃樹睡覺他扛得住,子魚不行。少挈本打算砍了桃樹當木材,子魚不準。子魚還小,又是個女人,她隻知曉桃花高潔又好看,她不知道什麽是愁。

  ??子魚不準,少挈也放棄了這個念頭,他把手按在桃樹上,一種奇怪的觸感從他的指尖傳遞到心窩,白花花的,軟綿綿的。

  ??少挈揮散去這個奇怪的念頭,囑咐子魚別亂跑,他提著明晃晃的刀子走出山穀,然後帶著木材回來,準備搭兩個草棚。

  ??子魚很親近少挈,可她不小了,少挈背她的時候被她微微鼓起的胸脯壓得喘不過氣。

  ??山穀裏有不少果子,有的顏色實在鮮豔,又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少挈不敢隨意采摘,他牢牢記住一句祖訓——美麗與致命是一根枝丫上的兩朵花。少挈觀察珍禽異獸們吃什麽,他便吃什麽。那些珍禽異獸也很有默契地避開顏色鮮豔又散發著誘人香氣的果子,讓少挈對“美麗與致命是一根枝丫上的兩朵花”這句祖訓更加深信不疑。

  ??每過一個白天和黑夜少挈就在石頭上畫一條杠,畫下第三條杠的時候他搭建好了兩個草棚。

  ??畫下第五條杠的時候子魚欣喜地喊道“哥,糜子抽穗了。”

  ??少挈凝重地坐在開辟的一小塊土地前,他在思索是哪裏出了問題。五條杠不會出錯,少挈摩挲著下巴紮人的胡須,他上山之前剛刮過。

  ??少陽徹夜沒睡,他保持著高度的敏銳力和判斷力觀察五穀和麻的生長,破曉的時候他畫下了第六條杠。等他轉身的時候五穀已經被沉甸甸的穗子壓彎了要,他明明記得清清楚楚就在剛剛這些糜子、黍和麻才抽穗。

  ??少挈吃了八天來第一頓糜子粥,他吃得肚兒圓圓,然後躺在桃樹下打盹。

  ??“少挈,該下山了。”一個朦朧的女人開口說道。

  ??“你是誰?是仙女嗎?”少挈辨不清是夢還是真,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又見到這個朦朧的女人了。

  ??“少挈,你的父親已經死了,你的族人正在蒙難。”朦朧的女人沒有理會少挈的疑問,她悲憫地講述有黎氏的災難。

  ??少挈被驚醒了,他睜眼的時候見到一朵桃花簌簌落在他寬厚的嘴唇上。

  ??暗香浮動,和那個朦朧女人一模一樣。

  ??少挈不再關心那個朦朧的女人,他拿起明晃晃的刀子,背著子魚跑出了山穀。

  ??雪停了,白澤優雅地跑在前麵,少挈追逐著白澤的腳步,一刻不停地跑下山,跑到了岐水平原。

  ??有黎氏部落遭遇了一場災難,來自虞朝的軍隊揮舞著刀子和長矛肆意砍殺有黎氏的子民。

  ??“子魚,你藏好。”少挈把子魚藏到花叢中,提著明晃晃的刀子朝虞朝的畜生們揮去。

  ??“是少挈。”有黎氏部落的子民們見到少挈,男人們拿起明晃晃的刀子,跟在他後麵戰鬥。

  ??虞朝的軍隊跑了,他們被憤怒的有黎氏部落子民趕跑了,隻有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和染血的糜子記錄了他們的罪狀。

  ??少挈跪在父親姚哲的墳前,眼裏流淌出兩行清淚。

  ??“少挈,你現在是首領。”巫祝知曉少挈是個懂事的人,他也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首領。

  ??少挈記得真真切切自己隻在山穀裏呆了六天,他離去的時候岐水平原大雪蒼茫,他回來的時候糜子已經開始抽穗。

  ??“你離開了半年,虞君來過兩次,他實在沒有耐心了,第三次他讓人帶著刀子來了。”巫祝盡量溫和地敘述這半年發生過的事情。

  ??“少挈,往西走,不要停留,也不要回頭,虞紂的刀子來了。”少挈聽見那個朦朧的女人在說話。他來不及分辨真假,派人去遙遠的巨人腳印尋找他的叔父黎啟,然後帶著族人往西遷徙,離開這片富饒的岐水平原。

  ??有黎氏部落很大,足足有五萬子民,但在虞朝這個龐然大物麵前太渺小了。

  ??不是所有的有黎氏子民都願意跟隨少挈往西遷徙,許多老人太老了,他們想把骨頭留在家園。

  ??少挈苦口婆心地勸說他們,朦朧的女人催促了三遍,他不得不離去。

  ??少挈剛涉過岐水,虞紂的刀子便落了下來,那些老人有的在哭,有的在笑,都變成了骨頭留在了岐水平原。

  ??少挈領著四萬多族人一路往西,他謹記朦朧的女人的啟示沒有停留也沒有回頭。

  ??少挈的叔父,留在巨人腳印的有黎氏首領黎啟親自迎接少挈。少挈不認識這個男人,他隻是聽父親說過,岐水平原的有黎氏和巨人腳印的有黎氏在許多年前就分開,每年都有最為勇敢的男人跋山涉水帶著問候訪問。

  ??巨人腳印的有黎氏首領黎啟親吻著少挈的額頭,他悲憫地說道:“孩子,你受苦了。”

  ??身體裏都流淌著同樣的鮮血,都是巨人後裔,都是黎棄之後,岐水平原的有黎氏子民和巨人腳印的有黎氏子民緊緊擁抱在一起。

  ??“少挈,我隻有三個女兒,我老了,”黎啟牽著少挈的手說道,“神祇降下過啟示,你將帶領有黎氏走向輝煌。”

  ??“少挈,將是我們的王。”黎啟高舉著少挈的手朝有黎氏合計十萬子民宣布。

  ??“少挈。”有黎氏十萬子民齊聲高喊。

  ??夜晚的時候黎啟用撒著鹽巴的香噴噴的臘肉招待少挈,他凝重說道:“神祇還降下啟示,有一位天上的聖人降世,他在岐山。”

  ??“岐山?”少挈最先想起的是那個朦朧女人,然後才是白澤。

  ??“虞紂已經派人封山,他迫切地想要捕捉聖人的坐騎。”黎啟嚼著撒著鹽巴的香噴噴的豬肉,手指蘸了水在桌上畫了虞都、岐山和巨人腳印的標記。

  ??“這些諸侯,都是臣服於虞紂的刀子,可以拉攏,”黎啟又蘸了水畫了幾個圈,“胡塞、巴、有孟氏、有焦氏、孤竹……”

  ??少挈一一記下,他很感激這位叔父。

  ??“我的兩個女兒嫁給了胡塞,我親自去胡塞一趟,”黎啟說道,“你先去岐山請聖人出山,然後去巴。”

  ??黎啟出發了,他帶著最小的女兒到胡塞去了。少挈也拿著明晃晃的刀子準備去岐山拜訪聖人,子魚執意要跟去,他隻好帶著。

  ??少挈又回到了岐水平原,岐水平原已經成了廢土,地上還有許多燒焦的骨頭。少挈兩眼流淚,他用手刨了一個大坑,收集骨頭掩埋。

  ??做完這些,少挈背著妹妹子魚繞過虞人的封鎖,在夜裏鑽進了岐山。

  ??岐山太大了,少挈憑著記憶尋找那個盛開桃花的山穀,再一次迷了路。

  ??這一次沒有白澤角掛果子前來引路,少挈背著子魚在大山裏竄啊竄,從白天到黑夜。

  ??“你的先祖已經化作星辰,他們會指引你尋找曙光。”少挈想起離開巨人腳印時巫祝的啟示,他按照星辰的指引,一步一步往岐山深處走去。

  ??破曉的時候少挈遇見了一個老人,一個須發盡白倒在樹下的老人。

  ??“老人家,需要幫助嗎?”少挈恭敬地詢問。

  ??“我渴了,”老人家指著遙遠的瀑布說道,“那裏的水能解渴。”

  ??子魚看出來這個老人家是在刁難哥哥,明明就在不遠處有溪流,他卻要喝遠處的瀑布水。

  ??“子魚,你呆在這裏。”少挈囑咐子魚別到處跑,他拿著明晃晃的刀子朝著遙遠的瀑布去了。

  ??少挈第三天才趕回來,他回來的時候手裏用芋頭葉子盛了水。

  ??老人家顫顫巍巍伸出手去接芋頭葉子,他太老了,沒接穩,水全部灑在地上了。

  ??“年輕人,勞煩你再跑一趟。”老人家沒有絲毫客氣地說。

  ??子魚不樂意了,她固執地扭著少挈離開,少挈安撫道:“子魚,你就在這裏等,我去采最美麗的鮮花編織頭環。”

  ??少挈又過了三天才回來,手裏捧著一張芋頭葉子,葉子裏盛滿了水。

  ??老人家又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來接,不出意料地又灑了。

  ??“年輕人,”老人家有些愧疚地說,“看來天意不讓我喝水,你們走吧。”

  ??少挈走了,三天後他又捧著盛滿水的芋頭葉子回來了,不忘給子魚帶了一個花環。

  ??這次他親自喂給老人家,喂完之後他說道:“老人家,你家在何處?我送你回去。”

  ??“年輕人,你為何而來?”老人家喝了水,恢複了些力氣,他眯著眼詢問少挈。

  ??“請聖人出山,拯救有黎氏。”少挈隱隱約約猜測到眼前老人家就是舒服黎啟口中的聖人。

  ??“少挈,聖人讓你下山。”聖人在少挈震驚的神色中踏雲而去,留下一番諱莫如深的話。

  ??“聖人,”少挈匍匐在地上喊道,“請出山拯救有黎氏部落。”

  ??聖人已經不見了,一個字也沒多說。少挈背著子魚在岐山中尋找了三十天,聖人、山穀、白澤、朦朧女人都沒有影蹤,他隻好背著子魚懊惱地下山,在星辰的指引下回到了巨人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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