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人生到處當何如
作者:賞一杯茶      更新:2021-07-22 05:00      字數:5175
  從離開巴山草舍至今已經一個月有餘,一行人終於踏上歸途,季衍青沒有送。她在回味昨晚,昨晚不隻是武去疾和小沁的婚禮,還是一個值得回味終生的夜晚,此生無憾。

  ??就像她給江玨說的留不住一個男人的心便不要抱住男人的腿,季衍青知曉江望舒舍不得放下枳國,所以她並不強求。

  ??牛車依舊是那牛車,亓官莊架著牛車像個得勝歸來的將軍在前開路,隻是牛車上少了那隻小狼,也不知在南蠻過得怎麽樣?是生是死?

  ??此行收獲頗豐,亓官莊長了不少見識也經曆了數次生死之戰,這個從十歲開始便在死人堆裏刨食的惡匪已經徹底洗去了身上的匪氣,精心打扮一番倒像個正經亓官。不過亓官莊一向不正經,他懶得打理邊幅,用他的話說這是女人家才做的事。

  ??蒲音收獲不多,兩顆老山參是唯一的收獲,這樣師傅便不會責罰自己了。他一路上也沒遇見什麽危險,反正一行五人個個都比他有能耐,所以回去的路上他果斷承包起了照料大家衣食起居的任務。

  ??武去疾收獲可不小,他本來是抱著遊山玩水的心態隨江侯來南蠻溜達一圈順便和江侯套套近乎,誰知道無辜卷入南蠻之亂還娶了南蠻夫人的妹妹。

  ??小沁自然隨武去疾回南疆,這是季衍青首肯的,如今南蠻和南疆綦民已經算得上是親家,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情。

  ??對江望舒而言南蠻之行並不太好,杜若的一席話讓他心裏一直堅守的東西動搖了,他當然不會懷疑杜若話裏摻假,日覃伯賢知曉其中細節卻緘口不提能騙過他?隻是沒人提,他也隻能獨自咽下苦果,隻是這苦果一直在肚子裏折磨著他。日覃杜若有罪嗎?沒罪,但她的男人是威震梁州的江望舒,是枳國立國百年唯一一個異性王族。

  ??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已經深入人心,人心是最難窺測又最難改變的。

  ??江玨算得上是此行收獲最大的人,困擾他十幾年的病症被南蠻神龍酒給徹底根治,甚至季衍青還當著眾寨主的麵特地送了他三壇神龍酒,讓一眾寨主口齒生津。

  ??受之無愧,一眾寨主也心悅誠服,撇開他和季衍青那一層稀奇古怪的母子關係,單單是提刀刺殺侯川的壯舉放眼南蠻恐怕除了季衍青和先前的小南蠻大王黎斤再也無人能做到,甚至少年郎毫發無損。

  ??杜若的佩劍、夫錯的霸王長戟也落入江玨之手。杜若佩劍是杜若送的,質量雖然趕追星差了不知多少但比起尋常鐵劍又要精良許多。畢竟是堂堂楚國四征四鎮的佩劍,畢竟追星是歐匠出品,位列天下八大名(器)。

  ??夫錯的霸王長戟落到江望舒手裏沒人敢有異議,夫錯的實力擺在那兒,不到半天的時間殺死南蠻近十位寨主和數百勇士,管中窺豹,可見一斑。斬殺夫錯的功勞屬於江望舒,霸王長戟自然也屬於江望舒。江望舒先前承諾將霸王長戟贈給江玨當作禮物,這個禮兩人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正如季衍青所言兩人都是臉皮薄的人,不擅長表達情愫。

  ??季衍青覺得三壇神龍酒太輕,畢竟是自己幹兒子,江望舒都舍得將霸王長戟當作禮物她出手太寒磣豈不是落人口舌?於是她又贈給江玨一柄短刀。這短刀江玨曾借用過用來斬殺侯川,不說削鐵如泥但鋒利程度不輸追星。

  ??有舍才有得,江玨丟了短刀,那一柄從塞上莽原帶回來的短刀。丟了也就丟了,正如他舍得把從塞上莽原帶回來的短劍贈給隻有數麵之緣但喊自己一聲“玨哥哥”的君儀。

  ??丟了便丟了,反正自己也不是個大丈夫做不到一往無前甚至連夏侯仲卿教自己的劍法都摒棄了,一把刀而已。

  ??一把刀而已?這是大丈夫之行。

  ??大丈夫而已,那便不做大丈夫。

  ??對江玨而言此行最大的收獲是多了一個姓,這個姓他很喜歡,就像他喜歡孟先生賜的名一樣。孟先生也賜了自己一個氏,可他不喜歡,所以他忘了。

  ??還有一個收獲便是在舍棄桃夭劍法和夏侯仲卿的大丈夫之行後他領悟到了三式劍法。一為阿大,又名義無反顧;二為阿六,又名疾風;三為阿五,又名留心。

  ??武去疾和小沁兩人策馬在前,武去疾哄著小沁說南疆有多好對好,亓官莊則在一旁拆穿他的謊言。不過小沁倒是不在乎南疆,她在乎的隻是武去疾。

  ??亓官莊駕著牛車慢悠悠地走,連武去疾都不同他玩鬧他隻能和蒲音說上兩句話。

  ??“你有病。”蒲音一臉認真地說。

  ??蒲音是蒲邈的弟子,亓官莊早在豫州便聽說過妙手回春醫聖蒲邈的大名。盡管官家說蒲邈是個臭名昭著的庸醫,但官家是官家,民間是民間,蒲邈在民間是個醫聖無疑。

  ??既然蒲邈的弟子說自己有病那便是有病,亓官莊不敢怠慢連忙一臉殷切地詢問:“什麽病?”

  ??“此病名相思,你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救。”蒲音促狹笑道。

  ??亓官莊這才反應過來蒲音是在捉弄自己,不過他也不好辯駁。當真是相思?亓官莊有些失落,自從被兄弟和女人背叛後他便沒有考慮過男女之事,畢竟自己是個草匪,活命才是第一件事。不過如今自己身份變了,遇到公子這位天下頂大的貴人,誰還敢說自己是個草匪?

  ??“公子,回去之後作何打算?”亓官莊問道。

  ??“江城。”江玨吐出一個地名。

  ??枳國重建後遷都江城,江城在枳江和綦水交匯處(注明:可以參考長江和嘉陵江交匯處,隻是參考),再往北便是舊綦國,隻是如今歸了楚國。

  ??一行人抵達南疆後分道揚鑣,武去疾臨別時正色說道:“江侯,去疾有個想法,說到底綦枳都是巴人,如今鄭氏已亡,綦地盡失,不如重建巴國。”

  ??這一句話武去疾憋了一路,如今要分別才吐露出來,他是個閑散的人,綦國這個擔子太重,他實在撐不起。

  ??武去疾並沒有留給江望舒回答的時間便領著小沁去往南疆,江望舒一行四人則繼續北上,過了南疆便是南郡城,再往上走好幾日才能抵達江城。

  ??已經入了季冬,再一個月便是除夕和新歲兩節,越往北越冷,亓官莊忽然有些懷念南蠻了。

  ??亓官莊是一個懷舊的人,懷舊便是老了。其實他年紀並不大,不到三十。

  ??還未抵達南郡城江望舒便發現了異樣,綦民正在向南逃竄,江望舒下馬問一個老伯:“老人家,發生了什麽?”

  ??這老伯並不識得江望舒,他用足夠悲涼的語氣說道:“枳軍打來了,快些跑吧。”

  ??江望舒不敢怠慢,一行四人策馬極速前行,恐怕他不在這兩個月枳國已經變了天。

  ??翌日,枳軍軍帳。

  ??“江侯,這是太保的意思。”楊羨目光躲躲閃閃,神色慌張。

  ??“撤軍,隨我回江城。”江望舒竭力壓製心頭怒火,綦民立足南疆才一年,還沒紮下根便再一次流亡,還能流亡去哪?

  ??楊羨不敢忤逆江望舒的意思隻好撤軍。

  ??又七天後,江城,這座見證了枳國險些滅國又廢土重生的巍峨大城近在眼前。

  ??江玨知曉這是枳國國事不好插手,於是他拜別江望舒後領著亓官莊和蒲音返回枳西。

  ??江望舒怒不可遏還是竭力壓製怒火,枳國廟堂齊聚江城,芥子溫笑道:“江侯何必如此動怒?”

  ??“為何要再起戰事?”江望舒質問道。

  ??芥子笑道:“南疆本就是我枳國屬地,枳國屬地上的人不應該是枳民嗎?我在自己的土地上鎮壓叛亂如何算得上起兵?”

  ??“太傅,綦民犯境,所以這才略施懲戒。”楊羨附和道。

  ??“你住嘴,”江望舒慍怒道,“綦民再如何犯境值得大軍鎮壓?”

  ??楊羨怏怏不敢接話,芥子臉色難看,江望舒名為指責楊羨實際是在指責自己,隻是含沙射影罷了。

  ??“江侯,枳綦都是巴人,這是大家的意思。”巴莽牽著新王相涼,盡量委婉地說。

  ??“大家?”江望舒掃視一眼,枳國廟堂三公、四境執圭、黍離行宮宮主和六位卿大夫悉數在列,他深吸一口氣問道,“諸位都這樣認為?”

  ??六位卿大夫低頭不語,江望舒的威望太高了,無論是在軍中還是在枳民心中,甚至是廟堂。

  ??芥子見到六位卿大夫緘口不言隻好站出來說道:“太傅,枳國不光隻有你一個江望舒,還有太保太師和六位卿大夫。”

  ??滿座皆驚,枳國有誰敢當麵直呼江望舒的名諱?枳國沒有,便是先前一直打壓江望舒的祁子和卿伯,甚至是枳王相奚都不敢。他們可以排擠江望舒,可以打壓江望舒,但明麵上還是給與這位文能治國武能保疆詩文風靡梁州的枳江侯最大的尊重。

  ??江望舒捂著心口,他本來就有裂痕的心險些碎裂開。

  ??“好了,江侯剛回來,有事明日再議。”荊琦君察覺到江望舒的異樣趕緊攙扶著江望舒。

  ??江望舒擺擺手走出去,他忽然覺得自己老了,四十三了。他忽然想起了當初祁子放下玉圭也是這樣落寞,可惜,他不是祁子,他放不下玉圭。

  ??江望舒徹夜未眠,他坐在離府邸不遠的楊柳橋上。楊柳橋的血跡已經被衝洗幹淨,江城之戰的痕跡已經消弭,恐怕隻有漫天星宿記得。

  ??他枕著手躺在楊柳橋上,想起了當年少年江望舒在巴山草舍透過草舍的窟窿抬頭望星星。

  ??枳地的星辰比當年多了太多,每一個死去的人都會化作星辰,枳地多了多少星辰他不知曉,也數不清。

  ??荊琦君來到楊柳橋上,坐在離江望舒不遠不近的地方。她很想安慰一番江望舒,但實在開不了口。許久後,荊琦君覺得有些冷,她蜷縮著身子說道,“江侯,你不在的日子,枳國變天了,變了很多。”

  ??江望舒一言不發,開始下雪了,他急著趕回來便是想看一場雪。

  ??“黍離行宮現在隻招收劍士。”荊琦君說道。重建枳國秩序的時候江望舒答應了荊琦君黍離行宮培養年輕人才,隻是江望舒走後芥子便驅散閑雜人等,隻留劍士。

  ??“除卻江城、舊都、黔中和武陵四地和南疆,其餘各城的大夫大半換了人,六卿也是芥子任命的。”荊琦君小聲說。

  ??荊琦君害怕江望舒一時間難以接受,不過他低估了江望舒,祁子和卿伯向來排擠他他還不是照樣閑時治民戰時領軍安安心心地當枳江侯?說是枳江侯,實際上不過管轄連江城在內的四座城池,不過是個閑職。

  ??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怎麽會是屍位素餐的廟堂貴胄?他在乎的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五十萬戶黎民。

  ??江望舒躺在楊柳橋上數了一夜星辰,雪花簌簌落了他一身,他不在乎。

  ??荊琦君將枳國所有的變化都說給了江望舒,江望舒沒回答,無非是害怕自己功高蓋主,無非是一群蛤蟆坐在井裏搶食蠅頭小利,他們不知道井外麵有多大,更不知道井外麵還有天鵝。

  ??“轉告芥子,南疆不可以征伐,綦民自然會歸順,其餘的都隨他。”破曉了,江望舒抖落一身風雪,負劍離去。

  ??“江侯去哪?”荊琦君追上江望舒,她害怕江望舒一怒之下拋下枳國不管不顧。

  ??“去巴山,祭拜亡父。”

  ??江城,大雪紛飛,隻留下一串腳印。

  ??他許久沒誦詩了,今日詩興大發。夫錯是個可敬的對手,他是楚人,那便用楚地辭賦吧。

  ??“霸王降兮烏江,操長戟兮被犀甲。湯湯兮江水,天罰降兮奈若何?臨彩屏兮生杜若,涉人橋兮起長戟。生而為聖兮與子共生,死亦稱雄兮伴卿長眠。”

  ??再留一首給自己,自己是枳人,那便用新詩吧。

  ??江望舒提劍在雪上奮筆疾書,末了負劍長歌漸去,歌曰:

  ??“人生到處當何如?應似驚鴻踏雪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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