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乾坤逆轉(五)
作者:驃騎      更新:2021-07-21 13:36      字數:6825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在經過眾業公所門前的那條繁華的主路時突然被人攔住了。

  ??原來,是馬車碰到了一群小癟三、小流氓的“敲詐”、拆梢。上海當時的黑道稱銀錢為“梢板”,拆梢之說,就是友朋分錢財之謂。這些常常嘯聚街頭,像獵戶那樣物色捕獵的目標,一旦瞄準,就會不失時機地下手。他們慣用的方法,手裏拎著裝著白水的玻璃瓶子,和你擦肩而過時,失手將瓶子摔到地上,結果當然是瓶子碎了一地,水也淌成一地。於是,拎瓶子的揪住你不放,謊稱瓶子裏裝的是何等珍貴的藥水,值多少多少錢,非要你賠償不可。這時,他的那些黑道上的朋友夥伴就會一擁而上,在一旁起哄。如果你不賠,他們就搶你的錢包,掏盡你的口袋,甚至剝掉你的衣服。另一種方法,就是跌倒在你的車前,用預備好的豬血或紅藥水塗在臉上、身上,然後以受重傷為由向你勒索。

  ??不過,今天的拆梢,卻是驚天大局中的一部分,目的就是要讓這條路給徹底堵死。

  ??馬車前躺著一個血跡斑斑、滿身傷痕的人,細看竟是楚達,而他的同伴緊緊圍住這輛馬車,尖聲叫道:“撞死人啦!撞死人啦!”“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一聲聲發自丹田的驚叫聲,猶如垂死哀鳴,恐怖而淒慘,令人毛骨悚然。路人聞聲紛紛聚集而來,眾業公所門前這條路本來就不寬敞,現在更是被人群前前後後圍得水泄不通。

  ??不到一分鍾,就見邵俊帶著幾名手下身穿公共租界華人巡捕的衣服出現在這裏,用圍欄把整條街都封了起來。

  ??金融買手們都趕時間去下單,眼看路被封了,一個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咦,剛才那家夥怎麽不見了?”

  ??“我看見他好像從南邊那條路進去了。”

  ??眾人一聽,趕緊掉頭向南邊的一條狹長的小路走去。

  ??此時已近午時,太陽高高地懸在空中,強烈的光線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他們走了沒多久,就看見了一幢紅磚西式的樓房正沐浴在陽光下,門口掛著眾業公所的牌子。

  ??其中一個金融買手一邊用手擦拭額頭的汗,一邊暗自慶幸道:“還是走這條路好,人又少,而且還近,沒幾步就到了。”

  ??假的眾業公所裏,幾乎跟真的看不出任何差別,連“客戶”、“工作人員”都裝得特別逼真,打電話的打電話、報單的忙著報單,一個個看上去非常忙碌。

  ??幾個金融買手進去後想都沒想,直接找到正在櫃台裏扮演工作人員的林長楓和歐陽娜,一邊報著自家股票的號碼,一邊像土豪一樣把一疊銀票往櫃台上一擺。

  ??“全買!”

  ??這些金融買手做夢也沒想到,就在他們以為這次又大撈了一把而心花怒放走出這間屋子不久,屋子裏的所有人便統統撤離了。林長楓和歐陽娜立刻趕到真的眾業公所,將一大筆巨額銀票轉交給傅青衫、白璐瑤等人,他們利用交易員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這些銀票在唐焯仁指定的一個賬戶裏兌換成無記名債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轉移了資金。

  ??當日下午,美國政府收緊橡膠消費政策的消息傳遍了整個上海灘。短短幾分鍾內,就出現了拋售井噴,價格一泄而不可收拾。眾業公所門口擠滿了發瘋般的人群,有的捶胸跺腳,有的嚎啕大哭,有人滿嘴穢語,罵聲不絕,人間最痛苦最悲哀最絕望的表情和表演在這裏都能看到。

  ??此時此刻,唯一能給這些徹底絕望的人們帶來些許安慰的,或許就是另一則被瘋傳的消息:多家洋人的商行這次也未能抽身幸免,一大筆錢都被天量的拋盤給吞噬掉了。

  ??後來有調查報告分析,這次橡膠股票投資總額高達八千萬兩,中國人的投資額度占大約百分之五十至六十,而外國人在上海市場和倫敦市場一共也投入了大約三千多萬兩。正因為奇門的介入,不僅使得上海的一些大錢莊在這次風波中免遭洗劫一空,好歹多少保住了一些命根子,同時也讓那些洋人三千多萬兩雪花銀中的近八成不翼而飛、打了水漂。更為重要的是,這個驚天大騙局一舉擊碎了洋人企圖聯手搞垮中國金融的陰謀。

  ??傍晚時分,日本特高課行動處辦公室內一片淩亂的景象,地上四處散落著一張張剛剛送來的今日股市報表,一隻精致的青瓷茶杯被摔得粉碎。

  ??田中左衛門臉色煞白,身子搖晃了一下,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旁邊的渡邊長雄快要嚇傻了,眼睛直勾勾看著地上的報表,他怎麽也不肯相信自己看到這樣的結局。

  ??輸了,徹底輸了!

  ??一直對自己的經濟學識自命不凡的間諜大師田中左衛門徹底輸了!

  ??“叮鈴鈴,叮鈴鈴……”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渡邊長雄連忙一拿起電話,就聽到你們傳來一陣咆哮。少傾,他又把電話交給了田中左衛門,用幾乎顫抖的語氣說道:“老……老師,陸軍總部龜田大佐,找……找您的。”

  ??田中左衛門站起身來,麵無表情地接過電話。

  ??“田中左衛門,請你給我說清楚,這次是怎麽操盤的?6073到底是怎麽回事……”

  ??整個房間裏都聽見了電話那頭近乎歇斯底裏的怒吼。

  ??田中左衛門抓著電話一句話不說,任由對方斥責。

  ??“田中左衛門,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犯了多大的錯?我告訴你,你要對這件事全盤負責!”

  ??“哈依!”

  ??田中左衛門猛地抬起頭來,大叫一聲,把渡邊長雄嚇了一跳,隻見他一字一頓地道:

  ??“閣下你放心,我絕不會牽連你,我會為今天這件事負責的!”

  ??電話那頭似乎還不依不饒:“你負責?幾百萬的銀兩,夠我們陸軍添置多少武器彈藥了,就這麽給你敗了,拿什麽負責?”

  ??田中左衛門咬緊牙關,使勁平複著氣息,堅定地說道:“這次損失我一定會想辦法從那些支 那人手裏再奪回來的!”

  ??“奪回來?說得輕巧,你拿什麽去奪?你查清楚是誰幹的了嗎?田中左衛門,你這次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對方的話重重敲擊著田中左衛門的心,他倔強著腦袋,堅定地說道:“請閣下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把這次的損失彌補回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說道:“這樣吧,你把今天的事以書麵報告的形式盡快呈送給總部。聽候處理吧。”

  ??“嘟嘟嘟——”電話那頭直接掛了,裏麵發出一陣陣刺耳的盲音。

  ??“老師,您……”

  ??渡邊長雄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也難怪,此刻的田中左衛門一改往日儒雅謙和的神態,看上去像是一頭要吃人的獅子,麵無血色,眼露凶光。

  ??“八嘎呀路!”

  ??田中左衛門抓起電話,砰地一下重重摔在地上,一聲如雷般的吼叫響徹了整個樓道。

  ??按照事先約定,行動結束,所以參與行動的人到吳淞口一艘叫做“太古號”的貨輪上回合,唐焯仁在那裏等著給大夥兒分錢。

  ??眾人分頭行動。林長楓在離開前似乎想跟白璐瑤說什麽,但一直沒有找到開口的機會,最後連招呼也沒打,像趕著赴約似得,急急忙忙叫上一輛黃包車就走了。

  ??“這小子走這麽急,莫非有什麽事?”

  ??林長楓的反常行為,引起了邵俊的注意,他立刻也攔住了路邊的一輛黃包車:“跟上前麵車!”

  ??黃包車也是駛向吳淞口方向,但跟唐焯仁之前指定的那艘貨船卻不是同一個地方,或者說不是同一個碼頭,一個在東,而另一個在西。

  ??已是傍晚時分,天漸漸變得陰沉起來,黃浦江上彌散著輕霧,密密匝匝的舢板和帆船猶如一片片樹葉,在平靜閃亮的水麵上漂浮而去。

  ??這時,兩輛汽車、兩輛馬車悄悄停在了碼頭。顧養年、廖南北、楚達、宋一手、傅青衫、白璐瑤、歐陽娜等人,除了林長楓外,奇門眾人同時現身。在他們身後,靜靜地停泊著一艘貨輪,船舷上用紅漆寫著“太古號”三個字,高大的船身宛若荒山中的孤堡古詫,散發著絲絲寒意。顯然,這就是唐焯仁之前所指定的那艘貨船了。

  ??眾人登上貨輪,擺在他們眼前的卻是另外一番景象——幾個木桶斜倒在甲板上,滿是灰土,顯然已經很久沒被用過了,座椅上、牆角裏也都布滿了灰土,時而還會有幾縷蜘蛛網飄落,根本看不出有人曾經住過的痕跡。

  ??“這艘船怎麽這麽破,簡直就跟老古董一樣,不知是從哪個時光隧道裏鑽出來的。”

  ??歐陽娜小聲嘀咕了一句,眾人笑了笑,都沒吭聲。

  ??不到半小時,大家把這艘貨輪裏裏外外看了個遍,結果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他們兩個人呢?不是說好了在這裏等咱們嗎?”

  ??廖南北這時也皺起眉頭,不禁犯起了嘀咕。

  ??“他們該不會……不會是……”

  ??傅青衫剛要說什麽,就被白璐瑤打斷:“別胡說!他們兩個絕不是這樣的人!”

  ??其他人似乎也不太願意把事情往壞的方麵去想,隨聲附和道:“是啊,他們應該不會是那樣的人,大家再等等吧。”

  ??這時,隻見顧養年從客艙裏匆匆忙忙走了出來,手裏還拿著一個信封。

  ??“這是什麽?”

  ??“在客艙一張桌子上發現的,應該是唐焯仁留給我們的。”顧養年說完看著眾人。

  ??“趕緊打開看看!”

  ??顧養年當著眾人的麵,打開了信封,裏麵隻有一張紙條,上麵赫然寫著七個字:

  ??“夜魔在我們中間!”

  ??就在眾人麵麵相覷、不知所措時,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快看!那裏有艘船!”

  ??大家紛紛抬頭望去,在離他們大概四五百米遠的對麵一個港口處,一艘貨輪正緩緩駛離港口,貨輪的船側上同樣寫著“太古號”三個紅色大字。

  ??“難道是我們上錯了船?”宋一手摸著腦袋自言自語。

  ??“是他們故意讓我們上錯了船。”廖南北冷冷地說道。

  ??“看!甲板上有人!”

  ??傅青衫叫了一句,眾人同時把目光投向了那艘貨輪的甲板。

  ??另一艘“太古號”貨輪的甲板上,唐焯仁背著手,麵向船頭,似乎若有所思。

  ??“師父,我來了。”

  ??聽到聲音,唐焯仁緩緩轉過身來,一臉笑容地說道:“長楓,你終於來了。”

  ??說完,唐焯仁大步走上前去,像久未見麵的親人一樣,張開雙手把林長楓緊緊摟住懷裏。

  ??這突如其來的熱情,一下子讓林長楓有些反應不過了:難道師父又要離開我了?怎麽突然變得這麽不舍?他來不及多想,也張開雙臂,抱緊了唐焯仁。

  ??就在林長楓有生以來似乎第一次沉浸於這種親人般溫暖的瞬間,他隱隱聽到一聲槍響,接著,自己的腹部就感到了一陣鑽心的疼痛。

  ??林長楓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低頭一看,隻見衣服上已被咕咕鮮血染紅,他伸出那隻沾滿血跡的手,呆呆地看著唐焯仁,眼神充滿了無盡的不解和迷茫,似乎想要跟他說什麽,可卻半點力氣也沒有,隻覺得自己的身子在慢慢下沉,就像要掉進了一個無底的黑洞裏,腿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接著,就聽到“撲通”,林長楓搖搖晃晃掉進了湍急奔騰的江水裏。

  ??唐焯仁開槍射殺林長楓的一幕,站在另一艘貨輪上的奇門眾人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剛剛唐焯仁師徒二人擁抱時,大家還以為他們是一夥的,自己是受騙者,可當聽到槍響,看到林長楓掉落江中後,眾人的心情瞬間又變得複雜起來。

  ??此時此刻,最心痛的莫過於白璐瑤了。在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男人中槍掉落江水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失聲痛哭:“長楓!長楓!”“快去救救他呀!快呀!”

  ??說完,便要往江水裏跳,眾人一把拽住了她。宋一手大聲喝道:“女兒,冷靜點!江水這麽急,他離我們又這麽遠,怎麽救啊?”

  ??就在眾人都在忙著勸阻白璐瑤時,幾艘小艇從四麵八方向貨輪包圍過來。

  ??小艇上的人都穿著一套黑色便衣,頭戴黑色禮帽,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把南部式袖珍手槍。

  ??眼尖的傅青衫立刻叫道:“是日本人,我們趕緊撤!”

  ??“等等!”

  ??眾人正要轉身撤離,歐陽娜突然指著唐焯仁那艘貨輪的方向說道:“你們看,那有艘快艇!”

  ??大家順著歐陽娜手指方向看去,隻見在唐焯仁那艘貨輪後麵不遠處,一個黑衣人正駕著快艇駛向飄在江麵上的林長楓。當快到身邊時,那人伸出雙手,用力把已經神誌不清的林長楓拖到了艇上,接著又駕著快艇向奇門眾人這邊駛來。

  ??江上風大霧大,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日本人那幾艘小艇的行進速度。那位年輕人把快艇的馬力提到了最大,乘風破浪駛向貨輪。

  ??當快要靠近貨輪時,眾人才發現,黑衣人竟是邵俊。情勢緊急,誰也顧不上多問了,一個個紛紛跳上快艇。

  ??“謔謔謔謔謔……嘩”

  ??飛速行駛的快艇拍打起陣陣浪花,伴著刺耳的轟鳴,載著眾人如離弦之箭在黃浦江上穿梭遊弋,所過之處,掀起道道白色水霧。

  ??邵俊從小就在江邊長大,對這一塊的地形相當熟悉。他帶著日本人繞著江麵兜了幾個大圈後,突然加速拐彎,駛進了一片齊人頭高蘆葦蕩裏,熄了火,然後“噓”一聲給大家做了個別講話的手勢。

  ??不久,就聽到蘆葦蕩外麵傳來轟鳴的馬達聲,間或夾雜著日本人嘰裏呱啦的一陣亂吼亂叫,眾人屏住了呼吸,透過蘆葦的縫隙,緊張地看著四周,直到聲音漸漸遠去,確認日本人已經走了,一個個才深呼了口氣。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劈劈啪啪下起雨來,雨點大而稀疏,風一陣緊似一陣。眾人坐在快艇上神情凝重,一聲不吭。此時此刻,林長楓就像一個熟睡的嬰兒一樣,靜靜地躺在白璐瑤的懷裏,雙目緊閉,麵無血色。

  ??陣陣強烈而寒冷的江風吹在臉上,如刀刮一樣,白璐瑤卻渾然不覺,隻是低頭注視著林長楓,眼淚再也止不住地奪眶而出,她用手帕擦拭著淚水,接著又輕輕提林長楓擦掉臉上的汙垢。愛的底子總是痛的,投入多少感情,就像吸了多少劑量的毒,會有相通數量的眼淚來洗刷。白璐瑤想到,如果一旦失去躺在自己懷裏的這個男人,一旦有這樣一個冷酷的結果,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她知道,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身軀的一部分,早已被這個生死未卜的男人吸附而去了,真的是心如刀割。

  ??快艇駛過混濁的蘇州河。遠處,有船家輕唱起古老的船歌,哀怨淒美的聲音在風雨中飄搖:

  ??風兒呀吹動我的船帆,

  ??船兒呀隨風蕩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嗚喂……

  ??風兒呀吹動我的船帆,

  ??情郎呀我要和你見麵,

  ??訴說我心裏對你的思念,

  ??當我還沒來到你的麵前,

  ??你千萬要把我要記在心間,

  ??要等待著我呀,

  ??要耐心等著我呀,

  ??情郎!

  ??我的心像那黎明的溫暖太陽。

  ??嗚喂……”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