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無法釋懷
作者:驃騎      更新:2021-07-21 13:36      字數:4749
  林長楓不由自主地走著,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他隻覺得自己的魂魄在毫無目的地飄忽著。下午圖書館發生的事虛虛實實,盡管一切都是他早已預見的,可一旦真的發生了,還是叫人百般糾結。尤其是看到白璐瑤那雙含淚的眼睛時,他更是無法麵對和釋懷,有一種無助又無力的痛感,就像路上一盞盞在夜風中、在濃重的夜色中搖曳著的跳動著的燈。他覺得這些光團看上去就像小時候在野地裏閃耀的螢火蟲的亮光,幽幽的,飄動的,細碎的,時有時無的,然而又是深邃的。

  ??他推開一個站街妓女的拉扯,坐進了一家嘈雜的叫“老地方”的小酒店,一杯又一杯地喝起來。也不知喝了多少杯,正準備再往杯中倒酒時,突然感覺有一雙溫柔而有力的手緊緊地握在了自己手腕上。他醉眼朦朧地抬頭看了看,歐陽娜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坐在了自己對麵。

  ??“一個人喝多沒勁,我來陪你。”

  ??說完,歐陽娜給自己倒上一杯酒,跟林長楓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你……你怎麽來了?”林長楓端著酒杯,愣愣地看著歐陽娜。

  ??歐陽娜又滿上一杯酒,隨便搪塞了一句:“我一個人悶得慌,出來轉轉,正好看到你在這兒。”

  ??林長楓不再過問,拿著杯子跟歐陽娜碰了一下,說道:“那好,咱們喝!喝他個一醉方休!”

  ??就這樣,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彼此心照不宣地對飲著。此時此刻,一切盡在杯中,任何的勸慰、埋怨、指責都是多餘的。下午在圖書館裏白璐瑤與林長楓之間發生的爭執,歐陽娜當時在房間裏看得清清楚楚,盡管她也不理解林長楓突然間的變卦,但她相信,這個男人之所以這麽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或許,隻有時間能夠給出一切的答案吧。

  ??小酒館裏的客人漸漸散去,隻剩下林長楓和歐陽娜這一桌了,兩人邊喝著酒,邊聊起各自的一些趣事。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在洋人辦的教會學校上學。那些洋人一個個假正經,吃飯前都要祈禱,說什麽感謝上帝賜給我們食物。我一邊畫十字,心裏一邊罵,見你的鬼去吧,上帝!洋人吃魚隻吃中間一段,魚頭魚尾都是切掉的,因為他們看不得魚的眼睛,魚眼睛朝他睜著,他會感到殘忍。”

  ??林長楓說:“魚頭、豬下水、雞爪子,這些玩意洋人都不吃的,這是他們的習慣。”

  ??歐陽娜大聲說:“不過,他們吃魚子醬,有一次我對一個正吃著魚子醬的洋先生畫著十字說,上帝多好啊,讓你把這麽多魚子魚孫都吃掉了。”

  ??林長楓聽了,忍不住伏在桌上轟然大笑,歐陽娜也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小酒館終於要打烊了,林長楓扶著歐陽娜,搖搖晃晃從裏麵走了出來。

  ??這是一個沒有星星的初夏的夜晚,空氣中回蕩著梔子花的香味。天氣有點悶,吹來的濕熱中有點灼熱。歐陽娜幾乎緊貼著林長楓,身上的香粉香水味夾雜著淡淡的酒味霧一般地籠罩著他,熏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歐陽娜晚上穿著一套時髦前衛的套裝,看上去像一個摩登女郎。林長楓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個活潑的迷人的姑娘。幽暗的燈色中,路上的男人和女人都頻頻向她投來欣賞或愛慕的目光。但林長楓覺得,她和白璐瑤比,身上少了那股清純之氣,那麽一種淡定的溫婉的神情。這種氣質歐陽娜是不可能學到的,那是白璐瑤特有的。

  ??涼爽的晚風吹拂在臉上,讓林長楓的酒氣散去了不少,心情也好了許多。他帶著歐陽娜隨意地走著,無話找話地說:“我們剛才吃飯的那條路叫福州路,你知道為什麽叫這個路名嗎?”

  ??歐陽娜說:“我不知道,你快說給我聽。”

  ??林長楓說:“我也是聽人說的。工部局有個董事,叫馬太提,是個英國人,他曾經在福州認識過一個美貌的東方女子,馬太提先生一見鍾情,怎麽也忘不了她,在命名這條馬路時,當時這條路是連接外灘到跑馬場的便道,馬太提就提議叫做‘福州路’。”

  ??歐陽娜聽得津津有味,拍著手說:“這太有意思了。林警官,我問你,如果你碰到了一個你心愛的女孩,你會這樣做嗎?”

  ??林長楓一愣,想了一會兒,回答說:“我嘛,區區一個小人物,哪有機會去為一條馬路提名。”

  ??“如果有這樣的機會呢?你會把這條路叫歐陽娜路或其他路嗎?”

  ??林長楓禁不住笑起來:“你真會開玩笑。這樣的事不可能在我身上發生。你說的‘如果’是子虛烏有。”

  ??歐陽娜有點掃興,她是有意試探林長楓,但林長楓無意有意地回避著她設的套。兩人一時都沉默下來。

  ??沒多時,二人走到了江邊。江風很急,帶著一股澀澀的黏黏的異味,吹在臉上,有點刺皮膚也有點冷。雖然是初夏,但因為衣著單薄,林長楓和歐陽娜都忍不住哆嗦起來。

  ??突然,歐陽娜一把抱住他,依偎在他的胸上,紅唇貼住他的脖頸,被風吹亂的發絲,飄拂在他的臉上。她嘴裏輕聲說道:“長楓,抱抱我,我冷!”

  ??林長楓的心一陣狂跳,一個妙齡少女溫暖而柔軟的身體緊緊地貼住他,他隻要一低頭,就能觸及她光滑的額頭,她的眉目,她的誘人的紅唇,全身的血液在此時此刻好像一下子加快了流速。就在他欲伸開雙手把歐陽娜摟緊時,他冷靜了下來,即便今晚喝了不少酒,即便上海灘的夜色是混沌的,可他的腦子一點兒也不混沌。對於眼前楚楚動人的歐陽娜,他從來沒有動過心。在他心裏,早就被另一個叫做白璐瑤的女人給填滿了,哪裏還容得下其他女人。

  ??於是,林長楓輕輕地推開了歐陽娜,對她說:“你說的對,這裏太冷了,我還是早點送你回去吧。”

  ??歐陽娜的心似乎一瞬間碎成了八瓣。她想,人都說是七瓣心香,輪到自己,偏比別人多出一瓣來踩。

  ??她把搭在林長楓肩上的手緩緩放下,仰望著夜空,笑了笑,眼神裏露出了一絲失落和悲哀。

  ??深夜,林長楓和歐陽娜兩人雙雙回到圖書館。歐陽娜回自己房間後,林長楓獨自一人走進了圖書館的大廳。

  ??此時的林長楓已經完全清醒。他在考慮著師父唐焯仁下一步該走什麽棋,而自己要做的,就是在師父落子前把這步棋給堵死,隻有這樣,才能讓他盡早現身。

  ??師父遲遲不露麵,十之八九跟夜魔有關。那麽,是夜魔已經纏上了師父,他老人家不便露麵,還是這裏麵另有隱情?

  ??桌上放著厚厚一摞卷宗,都是跟夜魔殺人案件有關。毫無睡意的他又拿起卷宗,從頭到尾一頁頁翻閱起來。看著看著,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夜魔似乎對奇門的每一次行動都了如指掌,這些情報他是如何獲悉的?是他趁我們不備時偷聽到的,還是奇門內部原本就有夜魔的人?

  ??就在這時,蠟燭的火焰微微晃動了一下,一個黑影一閃而過。

  ??“誰?!”

  ??林長楓警覺地站了起來,他轉過身去一看,黑影就在自己的身後,而且似乎沒有要躲閃的意思,正一步一步從黑暗中慢慢向前走來。

  ??林長楓緊緊注視著黑影,他發現,這個黑影的身形和步伐似曾相識。

  ??黑影走到了跟前,林長楓突然驚訝地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嘴裏才蹦出兩個字。

  ??“師父!”

  ??的確,站在眼前的正是師父唐焯仁。他還是穿著那件他平時最愛穿的黑色長衫,臉上蓄著胡須,人看上去又顯蒼老了許多。他伸出雙手,緊緊抱住林長楓的肩膀,用力地點了點頭,表情還是如過往一樣,嚴峻中流露出一份慈愛。

  ??“師父,您還活著!太好了!”林長楓看著唐焯仁,說話有些語無倫次。

  ??“什麽話!師父當然活著,而且活得很自在。要不是你給我四處搗亂,我現在一定還在哪兒悠閑地抽雪茄呢?”

  ??唐焯仁話裏有話的調侃讓林長楓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一定是被師父給識破了。

  ??“你這麽急著要見我,是不是做了對不起師父的事了?”唐焯仁問道。

  ??“我做了什麽對不起您的事?哪有啊?” 林長楓淺笑,其實心虛。他最近所做的一切,包括向邵俊提供雪茄房和煙館線索,以及今天在圖書館裏跟白璐瑤所講的話,都是故意要讓唐焯仁知道的。

  ??“還說沒有。那我怎麽聽人家白小姐說,你最近想撂挑子不幹了,夜魔不去查了,連洋人準備聯手擾亂我們金融市場這麽重要的事你也不管了。你還是我教出的徒弟嗎?”唐焯仁表情看上去有點嚴肅地質問林長楓。

  ??“我……”林長楓正欲替自己辯解,卻看見唐焯仁身後突然多出了幾個人,廖南北、顧養年、楚達、宋一手、傅青衫、歐陽娜,都是奇門其餘六門的管事,白璐瑤也一個人靜靜地站在他們後麵。

  ??他知道,自己的計策奏效了,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白璐瑤能不能原諒自己。想到這裏,他緩緩說道:“師父,我也是迫不得已而為之。夜魔的力量太過強大,而且他還有許多秘密我們尚且未知,加上洋人的股票陰謀,所有這些事現在都攪在了一起。這麽關鍵的時候,奇門更需要您能夠站出來,振臂一呼帶著我們一起幹。所以,我就效仿當初給巡防衙門的邵俊提供假情報把楚前輩給‘逼’出來的方法,繼續給他提供假線索,讓他去查封雪茄房、煙館,還有今天早些時候我故意跟白小姐透露的那些話,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讓您能夠早點現身,這樣我們也就有了‘主心骨’。”

  ??說完這些,林長楓小心地看了白璐瑤一眼,發現她也正看著自己。四雙相對,白璐瑤臉色瞬間變紅,急忙把頭低了下去。

  ??看到這一幕,林長楓的心放下了。他繼續說道:“當然,我也知道師父您是為了考驗我、鍛煉我,每每不斷在關鍵時刻給我留下一些蛛絲馬跡,同時還將您最信任的幾位前輩逐個介紹給我,常常在最危急時助我一臂之力。但依我所見,您不現身,夜魔就難除。還有,要想徹底瓦解洋人利用股市攪亂中國經濟的陰謀,同樣離不開師父您所攜帶的那筆巨款。”

  ??林長楓為了自己“逼”師父現身找了一大堆漂亮的理由,也可討得唐焯仁的一張笑臉。

  ??果然,唐焯仁笑了。不過,他很快就說出一句讓林長楓堵心的話:“我是把自己的嫡係之人都交給了你。可你用好了嗎?別的不說,就說人家楚達楚前輩,三番兩次暗中保護你,你倒好,就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竟然利用官府的力量四處抓捕人家,害得他幾次差點被抓,你這樣做考慮到後果沒有?”

  ??唐焯仁說話聲音不大,但分量卻重,讓林長楓不得不對當初的計策進行了一番反思:的確,如果單從效果上來看,自己的計策確實無可挑剔,而且見效很快。但如果從情感上來說,楚達再怎麽說也是奇門中人,更是與師父患難與共的故交摯友,自己就這麽隨隨便便給人家安上一個“革命黨人”的罪名,逼得人家四處逃竄,現在想來確實有些不厚道、甚至說有些不擇手段。

  ??林長楓頓時陷入了沉默。此刻,他又像兒時做錯了事一樣,站在唐焯仁麵前,低著頭,一聲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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