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鬥招(五)
作者:驃騎      更新:2021-07-21 13:35      字數:4485
  洋涇浜,昔日的纖道林立著各種商鋪。酒家、茶館、南北雜貨店、供應船用零件的五金店、綢緞店、服裝店、鞋帽店、古董店、當店、旅館、浴室、戲院、書場,甚至還有異國風情的咖啡館、西餐館等。各種小攤更是比比皆是,品類繁雜,衣食器玩,應有盡有。

  ??這裏其實原是一條小河,從外灘一直由東向西通到八仙橋。當初洋涇浜可以通船,不過水淺要拉纖,後來洋涇浜繁華起來,成了租界的界河後,纖路改成馬路,就叫纖道路。就像南京路,原來是外灘通往跑馬場的一條便道,一來二去,踏出了繁榮和名氣,就成為公認的大馬路。

  ??正對著洋涇浜河麵,有一家愛爾蘭酒館,窗戶對著外灘。老板是一個到上海來闖世界的英國人。那時有許多外國水手和水兵,從停泊在不遠處的碼頭上的輪船、兵艦上走下來,到這家小酒館裏喝酒。在遙遠的異鄉,這一群群隨船漂泊到上海的外國人,置身於和自己家鄉格調差不多的酒店的氛圍裏,喝著家鄉的酒,啃著家鄉的麵包,多少能使自己漂泊的心略為得到一點安撫。

  ??此時此刻,傅青衫正和那位上海道的三姨太坐在靠窗的一張鋪著方格桌布的小方桌旁,兩個人正慢慢品嚐著散發出淳淳麥香的愛爾蘭啤酒。

  ??酒店裏有幾個中國人,其中有白天搖著小舢板在外國輪船間顛簸著兜售中國小商品,和船上的外國人混熟了的小商販,這時光他們在一旁陪著吃喝,替外國人付賬,以便第二天第三天能推銷出更多的商品。也有的裝著喝酒,眼睛到處打轉,一看就知道是在物色對象爭著調換貨幣或給堂子拉皮條的人。

  ??店裏的洋人發現了傅青衫和那位三姨太。尤其是中國女人的美麗和精致服飾,使這家小酒店頓時顯得異樣,原來粗野的無所拘束的外國水手、水兵居然因為她而變得拘謹起來。有個別膽大的,借理由和女人搭訕,那位三姨太一口流利的英語使洋人大為驚異,和她交談起來。女人後來幹脆坐到洋人堆裏,和洋人談笑風生。

  ??傅青衫似乎一點也不介意,他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桌邊,一小口一小口喝著啤酒,眼睛望著馬路斜對麵那幢挺拔的閃耀著燈光的塔樓。每次來這裏,他都要仔仔細細地打量這幢塔樓。

  ??這座塔樓很像是一座引導船隻進港的燈塔。但它不是燈塔,而是一座水文氣象觀察台,據說是一位法國神父建起來的。它的樣子也有幾分像刻工精致、尖拱尖券高直的教堂鍾樓。當然,它既不是燈塔亦不是鍾樓,它暮色中發出的燈光是外灘大小樓房晚上一片稠密燈光中微不足道的零零點點。它也不會像教堂鍾樓上的八音大鍾可以按聖詩的音韻鳴響。但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它確實是外灘的一個地標,而起據說在當時,是亞洲最高的塔樓。

  ??塔樓勾起了傅青衫一段青澀的記憶。那時,他瘋狂愛上了一個上海大亨家的千金,而這座塔樓便是他們經常幽會的地方。可結局並不完美,那位大亨乃上海灘一霸,平時遊走於黑白兩道間,當知道自己的寶貝女兒竟愛上了一個沒錢沒勢的戲子後雷霆震怒。他先是軟硬兼施,把女兒騙到了國外,接著,又在道上撂下狠話,要把傅青衫大卸八塊,丟黃浦江裏喂魚。

  ??當時的傅青衫初出茅廬,在上海灘上什麽根基靠山都沒有。萬般無奈之下,他隻好找到了廖南北。廖南北念及奇門手足之情,動用自己的關係,找來當時上海青幫的大佬杜月明,由他出麵替傅青衫求情。最後,那位大亨看在杜月明麵子上,同意不再追究此事,但傅青衫必須保證,從以往後不準再去接近他的女兒,若有違背,就按道上規矩處理,誰求情也沒用。

  ??在廖南北幫助下,傅青衫撿回了一條命,但也徹底結束了自己的初戀。他原以為自己很快會忘記這段感情,但每次來這裏喝酒,一看到這座塔樓,就會情不自禁睹物思人,那些淡下去的一切一下子又都蜂擁而至。他終於明白了,一切都是自欺欺人,所謂的淡然其實是假象,它們不過是暫時隱藏在自己心坎的某個角落,棲息在那裏,而一旦隻要有機會,哪怕有一個小小的出口,它們就會統統跳將出來。

  ??傅青衫忽然發現,塔樓下停著一輛馬車。車門打開了,從裏麵下來一個老者。傅青衫看清楚了,那位老者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曾經救過自己的廖南北。

  ??這麽晚了,他來這裏幹什麽?

  ??傅青衫跟那位三姨太簡單說了些什麽,然後就走出門去,迎向廖南北。

  ??江風很急,帶著一股澀澀的黏黏的異味,吹拂在臉上,有點刺皮膚也有點冷。

  ??“青衫,最近有奇門的人來找你了吧?”

  ??“是啊,您怎麽知道的?”

  ??“他們也到酒樓來找過我了,問我認不認識你。”

  ??“你怎麽說的?”

  ??“還能怎麽說?當然說不認識了。”

  ??“謝啦,廖老板。”

  ??廖南北的話,非但沒讓傅青衫鬆口氣,好像倒更加讓他有些氣憤填膺:“這些人可真夠煩的,天天纏著人,弄得我現在戲唱不了、舞也跳不了,成天東躲西藏。”

  ??“他們一定是遇到了什麽難事,不然不會這麽迫不及待地想找你。”

  ??“跟我有什麽關係?他們不是挺能嘛,特別是那個叫什麽林長楓的,專門愛拆台!”傅青衫似乎還在為那晚鬥舞失敗的事慪氣。

  ??“你可別小看那個林長楓,那人我接觸過幾次,確實少年老成、心思縝密,他那個紐約唐人街華人神探的名號看來還真不是吹出來的。”

  ??“就他那樣還神探?”傅青衫有些不屑地說,“幹什麽事都是橫衝直撞,好像別人欠他似的,這樣的做派比那衙門裏的差役也強不到哪兒去。”

  ??“青衫,你可能隻是光被他的表麵所迷惑了,其實這小子還是挺會察言觀色的。”廖南北頓了頓,接著道:“我聽說前幾日他在‘大世界’跟你鬥了一場舞,有這事嗎?”

  ??“嗯。”傅青衫很不情願地勉強承認。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麽要在眾目睽睽下和你鬥舞?”廖南北問。

  ??“他看我不理他,故意跟我對著幹唄。”

  ??“有這方麵的原因,但我想,這恐怕還不是最主要的。”

  ??“難道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原因?”傅青衫有些不解地問。

  ??“我想他一定是了解到了你好爭強鬥勝的性格,故意用激將法在誘你上鉤。”

  ??“那又怎樣,比就比唄,誰怕誰呀!”傅青衫說話口氣雖然硬,但骨子裏還是認同了廖南北的分析。那日,他確實被林長楓擾亂了心智,一時衝動,以舞相鬥,後來若不是自己偽裝脫身,真不知如何收場。

  ??“不管怎麽說,那位林長楓,無論是智慧還是能力,都不在你我之下。而且經過證實,他確是奇門中人,這次是有事求助於我們,所以才三番兩次去叨擾你。”廖南北見傅青衫態度有所軟化,就開誠布公講明了事情緣由。

  ??“既然這麽厲害,還要請我們這些人幹什麽?”

  ??“據我所知,他們這次要去法租界白朗監獄救一個非常重要的人,想請你我助他們一臂之力。”

  ??“白朗監獄?!”傅青衫聞聽此言,一下子又衝動起來,“誰不知道那裏是個連蒼蠅都飛不出去的人間地獄,老子吃飽了撐的,去那裏撈人?”

  ??“正因為如此,他們才希望我們能夠出手相助。”廖南北慢條斯理說道。

  ??傅青衫沉默了片刻,問:“他們為什麽要救那個人,跟奇門有關嗎?”

  ??“聽他們講,在圖書館發現了一本羊皮古卷,裏麵藏著奇門的一個驚天秘密。要想破解這個秘密,就必須把獄中那個重要人物給救出來,因為隻有他才懂得那些暗語密碼。”

  ??“這麽多年了,那個秘密還在嗎?再說了,我憑什麽相信他們?”

  ??“青衫,你我都是奇門中人,最講究‘信義’二字。”廖南北拍了拍傅青衫的肩膀,笑著道:“當年,你遇到難事找我,我可是二話沒說。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傅青衫看著廖南北,眼神裏流露出了一份感激:“我自然知道,廖老板是個重情重義的人,當年若不是您出手相救,我傅某恐怕早已沉屍這滾滾江水裏了,哪還能像今天這般立足上海灘。”

  ??廖南北手攆胡須,意味深長地說:“青衫老弟,我今日舊事重提並非是要讓你感恩戴德,而是要告訴你,作為奇門中人,隻要人在江湖一天,任何時候都不能忘了信義二字,尤其當同門有事時兩肋插刀,更是義不容辭的責任,不幫確實有些說不過去呀。”

  ??廖南北的話,倒是有一番道理。

  ??自幼被師父收養,除了傳授他一身西派本領,更在立身做人方麵極為嚴格,重信重義、知恩圖報,是最起碼的要求。特別是想到當年自己跟廖南北非親非故,人家卻竭盡全力救自己於水火之中,不管怎麽說,這份恩情是不能忘的,這份人情也是要還的。

  ??思忖片刻,傅青衫突然問道:“廖老板,那麽按您的意思,這次您也是要親自出馬參與營救咯?”

  ??廖南北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得到廖南北的明確答複,傅青衫心裏也拿定了主意。

  ??“好吧,這次我就聽廖老板您的,姑且幫那個狂妄小子一回。”

  ??廖南北一聽大喜,連忙拱手道:“青衫老弟能有此等胸懷實在令人佩服!老朽這就告辭,速將老弟之意代為轉告,讓他們早做打算。”

  ??“豈敢,豈敢。”傅青衫抱拳回禮說:“廖老板一席話,令晚輩茅塞頓開、受益匪淺。請放心,這次就是豁出命去,也一定把那個重要人物從監獄裏給救出來。”

  ??兩人又寒暄了片刻,便各自道別。

  ??隨著一聲鞭響,馬跟著一聲長嘯,車輪轔轔,載著廖南北在夜風中絕塵而去。

  ??站在塔樓下,傅青衫看著不遠處浩蕩的黃浦江,似乎若有所思。

  ??剛剛發生的一切,其實早在數日前,便有一個神秘人物跟傅青衫親口講過,並專門叮囑他:如果廖南北出麵營救白朗監獄關押之人,那麽他就必須出手相助。

  ??一聲聲汽笛在江麵上此起彼伏,有短促的,有悠長的,大小船上的點點燈光閃爍著,像夜空的星星落到了水麵上,更像一枚枚棋子分布在黑暗的角落裏。

  ??看來,一切都是精心策劃、天衣無縫的局,有一個超然的棋手正在背後運籌帷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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