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陰暗、破舊，是周寧一進入地下的人防工事，心裏的第一感覺。

  ??和外麵一樣，地下人防工事裏，到處都塞滿了破爛潮濕的帳篷，和斑駁生鏽的集裝箱，走過去的時候，有很多發出咯吱咯吱的異響。

  ??地下最高的地方有十幾米高，往上摞了好幾層的集裝箱，就像黑色的巨型棺材一樣。

  ??人們卻十分平靜地從簡易搭建的鐵管、鐵架子上，爬來爬去，爬上爬下，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樣移動的危險。

  ??人聲嘈雜，混混鬧鬧，讓周寧感覺到有些窒息。

  ??走著走著，因為人口實在太多，塞滿了整個地下空間，讓周寧都感覺到無從下腳。

  ??然而，就在他的腳邊，有一條蜿蜒的水跡，過於潮濕的環境，讓地麵變得濕濕漉漉，凝結的水匯聚起來，就變成了地麵的一條條水跡，一灘灘水麵。

  ??人員一多，垃圾也跟著多起來，原本平整結實的地麵上，多出了許多不知名的垃圾，在人來人往的踐踏下，迅速變得肮髒、泥濘，讓地麵坑坑窪窪不說，氣味更加難聞，臭氣熏天。

  ??安妮和白雪莉的臉色也異常蒼白，尤其是白雪莉，恨不得找條地縫站進去。

  ??她一襲白色衣裙，早就沾滿了黑色的泥點子，但她依然如同白月光一般，照耀著這地下的“臭水溝”，引來了四麵八方，無數雙眼睛的注視。

  ??忽然，周寧腳下一頓，停下腳步，眼睛盯著前方。

  ??他身後的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眼神均是一滯。

  ??前麵是一個積水的小水潭，隻有巴掌淺，積水渾濁黑臭，但是，有好幾個婦女端著小碗，在地麵上小心翼翼地舀水，往她們身旁的破舊盆裏裝。

  ??周寧的心裏瞬間一沉，看著自己腳邊的積水窪，咬著牙，轉頭對李勝炎問道：

  ??“不是說供水供電沒有問題嗎？這是怎麽回事？”

  ??李勝炎麵露無奈，苦笑道：

  ??“沒有問題，是指人能活下去，活不下去，才叫問題。能活下去，活得努力點、辛苦些，那不能叫做問題。”

  ??“可是這些人的健康······”安妮壓低了聲音，生怕周圍的人聽到。

  ??“不死，就是健康。”

  ??李勝炎歎了口氣，“這些城市，之前都是被戰爭聯盟和妖族攻打過的城市，大戰的時候，光彈炮火不長眼，人難免被戰死，哪裏管得了那麽多？”

  ??“很多城市的基礎設施，被大戰的炮火毀得渣都不剩了，塔羅科技公司的工業園和軍需庫，大部分資源也都消耗完了。供水供電，已經是一種奢望，人能勉強活下來，躲到這個地方，已經算幸運了。”

  ??“幸運？”周寧心裏一陣揪心，環顧四周，看著這黑暗、潮濕、陰寒、肮髒又混亂不堪的地下人防工事，總覺得這兩個字是莫大的嘲諷。

  ??“我們已經盡最大的努力了。”李勝炎似乎看穿了周寧的心思，帶著無奈和一絲安慰的語氣，“走吧，我們已經很難改變什麽了，除非，這場災難快點過去。”

  ??周寧心中感到無比壓抑，幾個沒心沒肺的小鬼，臉蛋黑糊糊的，渾身上下沒一點幹淨的地方，笑鬧著從他眼前跑過去。

  ??他們光腳丫上，爛了幾個疔瘡，流著膿水，從前麵婦女舀水的積水潭裏踩過去，被婦女笑罵著拿手裏的碗作勢去打他們。

  ??小鬼們笑得更加大聲，很快就跑開了，消失在滿地的破爛帳篷裏。

  ??婦女們也順口開起了玩笑，她們像是根本沒有在意，小鬼們的搗亂，和他們腳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

  ??然後，她們好奇地看了幾眼周寧他們，彼此憋著笑，然後小心翼翼地護著卡在腰間、一手扶著的水盆，一步三回頭地，低聲笑鬧著消失在了帳篷後麵。

  ??活著，就算幸運。

  ??看著她們的背影，周寧長歎了一口氣，這種幸運，究竟是麻木，還是苦中作樂呢？

  ??他似乎想把心中的壓抑吐出去，但隨著呼吸入肺的，除了重新滋長的壓抑，還有氣味難聞的水氣······

  ??“給我，一口吃的吧······求，求，你，了！”一個蒼老微弱的聲音，從一個破爛的帳篷裏傳來。

  ??“你想得美！”一個男人帶著怒氣教訓道。

  ??周寧轉頭看著李勝炎，眼神犀利，“是這裏嗎？”

  ??李勝炎點了點頭。

  ??周寧身影一閃，猶如鬼魅，衝了進去，等他再次出現的時候，手裏已經提了一個人。

  ??李勝炎和安妮她們趕緊跟上，鑽進了帳篷裏。

  ??一進帳篷，安妮和白雪莉的臉色忽然變得煞白，感覺一陣窒息。

  ??帳篷裏，一個老婦人躺在一個簡易的鐵架上，下麵鋪了一層薄薄的褥子，很髒。

  ??她身上蓋的被子也很髒，枯瘦的臉龐上，凹陷的雙眼因為他們的闖入，而變得十分驚慌。

  ??“你幹什麽？！你是誰！”那個男人看起來消瘦不堪，一雙眼睛卻發亮，此刻對周寧拎著他十分不滿，怒氣衝衝地喝問道。

  ??“她是不是從太極境過來的？”周寧絲毫不在意他的怒火，冷冷問道。

  ??“是又怎麽樣？”男子用手去掰開周寧的手，發現如同鐵焊死一般牢固。

  ??他估計碰上了硬茬，雖然氣憤，但是無可奈何，隻能瞪著眼憤恨地看著周寧。

  ??“她要吃的，你為什麽不給她？”周寧咬著牙道。

  ??“吃的？憑什麽！”那男子冷笑著。

  ??周寧另一個拳頭虎虎生風，一拳揍向他的臉上。

  ??“等······等······”

  ??老婦人發出微弱的聲音。

  ??周寧心裏一驚，立即停下拳頭，這時拳頭距離男子的臉隻有十幾厘米，但是男子的臉早就被勁風吹得變形了。

  ??他十分意外地看向老婦人，從臉型上看，的確是權賢古的母親無疑。

  ??隻是他也是第一次見到真人，心裏難免有些生疏。

  ??“怎麽了，伯母。”周寧聲音有些幹澀。

  ??老婦人聽她叫“伯母”，幹涸的眼珠子裏閃過一絲驚色，連忙道：

  ??“別，別為難他！”

  ??安妮走過去，扶著要掙紮起來的老婦人，輕聲安慰道：

  ??“別怕，他敢欺負你，我們幫你做主！”

  ??“不，不是！”老婦人有些著急，聲音變得有些異樣的尖銳，“他是好人！”

  ??周寧眼中神色閃動，轉頭看向依然滿臉怒氣的男子。

  ??“你是青壯年，為什麽不去城市的集結點，植裝第二代擬妖武裝，準備加入戰場？”

  ??他的語氣冰冷，質問道。

  ??“我倒是想去！你以為我不想去啊？”男子大聲喊道，“我去了，誰給他們搬運吃的喝的？誰給他們維修東西？誰給他們跑腿辦事？”

  ??聽到他這句話，周寧微微放鬆了自己的表情，緩了緩，問道：

  ??“你是戰神殿的誌願者，對嗎？”

  ??那男子也冷靜下來，點了點頭。

  ??“剛才，老伯母一直要吃的，你說你是送吃的，為什麽不給她？”安妮從身後冷聲問道。

  ??“我怎麽沒給她！”男子有些委屈，又有些生氣地指著老婦人床旁的墊子，“這不是嗎？”

  ??眾人轉頭看去，的確看見墊子上有一盒代餐條，剛剛開盒，盒子半掩著。

  ??白雪莉走過去，從盒子裏拿出一條，在眼前看了一下，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朝周寧點點頭，“是好的。”

  ??“哼！”男子冷哼一聲。

  ??周寧沒搭理他，轉頭看向老婦人，“伯母，到底怎麽回事？”

  ??老婦人眼神一黯，囁嚅著道：

  ??“嚼······嚼不動······”

  ??“這老婆婆跟我說了好幾次了，讓我給她換點別的吃的。”男子委屈爆發，大聲喊著，“可我從哪裏去找吃的？這一盒，本來都是兩個人的量，我的那一份直接給她了！還不知足！”

  ??老婦人抬起頭，老眼裏含淚，看著周寧和他，癟著嘴說道：

  ??“含，含過了，還是餓······”

  ??白雪莉輕聲道：

  ??“這種代餐條，是要咀嚼，才能把刺激味蕾和滿足胃口的營養物質，從牙縫裏擠出來。”

  ??周寧看著委屈巴巴的老婦人，和又氣又惱又委屈的男子，心裏猛地一酸，緩緩放下男子，“對不起。”

  ??男子看了一眼李勝炎，這才認出他來，急忙道：

  ??“李將軍，你來過很多次了，這，他們是誰啊？怎麽一點事情都不懂？物資這麽緊缺，有口吃的就不錯了，我上哪去給她找其他食物？我自己都快餓死了！”

  ??周寧和安妮三人神情一滯，李勝炎立即解圍說道：

  ??“這幾個是老伯母的遠方親戚，一直在其他城市，剛過來，對這邊的情況不熟。”

  ??“怎麽？哪個城市不都是這樣嗎？”那男子撇了撇嘴，對他這個解釋不是很滿意。

  ??“這······”李勝炎一臉為難。

  ??“好了，我知道了。估計是哪裏的有錢人吧！”那男子整理下自己衣服領口，不滿地說道，“地球上有句話，叫做‘何不食肉糜’，我今天總算見識到了，算我倒黴吧！走了！”

  ??他自顧自說完，轉身走出了帳篷。

  ??帳篷裏一片沉默，周寧心情十分複雜，有些懊悔，更多的是難受。

  ??“伯母，我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讓你住稍微好一點的地方嘛！”李勝炎打破沉默，說道。

  ??“艾妮，艾妮那孩子生病了，身體不好，還是讓她住吧。”老婦人微微搖頭，“老婆子一把年紀，早就該死了，要不是等著孩子回來······”

  ??她說著，眼睛淌下淚來。

  ??“當時你讓我去接他們，所以都是一起接回來的，他們就這麽認識了。”李勝炎看著周寧解釋道。

  ??“其實······”安妮欲言又止，看了看周寧。

  ??“你們出去吧。”周寧艱難地揮了揮手。

  ??安妮看了白雪莉一眼，白雪莉和李勝炎慢慢走了出去，安妮把老婦人輕輕放回床上，也走了出去。

  ??半晌，帳篷裏麵，傳來了痛哭和嗚咽。

  ??安妮揪心地轉過頭去，回看帳篷，周寧緩緩地掀開簾子走了出來。

  ??他站在那裏，停頓了很久，然後抬起頭對李勝炎道：“把艾妮她們和老伯母，一起送到我那裏去吧。”

  ??李勝炎點了點頭，“要不要再去看看艾妮她們？”

  ??周寧低下頭，過了很久，緩緩搖了搖頭，“不去了，我怕自己扛不住。”

  ??“好。”李勝炎也沒有多說。

  ??周寧他們走出地下人防工事，抬頭看著天，他們一起深深地吸了口氣。

  ??和他們頭頂陰暗的城市和天空相比，這地下更像是一個地獄。

  ??人間空蕩蕩，地獄滿當當。

  ??“人類，真的好脆弱啊。”白雪莉輕聲歎息。

  ??“是啊，我們就是為了脆弱的他們，才盡最大的努力奮戰。”

  ??安妮的語氣有些感慨，“如果我們不能挺身而出，他們都會死吧？”

  ??“脆弱？”周寧自言自語，點了點頭，“的確脆弱，但是他們之間，那種苦中作樂的精神，那種舍己為人的博愛，那種撕心裂肺的親情，這些，都是比脆弱更加重要的東西，彌足珍貴。”

  ??“人類，我們是有感情的人類，我們就是要為了這樣‘獨一無二’的人類，奮戰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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