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943
  許仙仙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麽幸運過。

  ??她除了幾味既不常見也不常有、能讓人上吐下瀉起疹子的“毒藥”,在藥理方麵可謂一竅不通,就連最基本的藥材也會認錯。

  ??因此自小到大什麽跌打損傷挨鞭子骨折,她身上總是帶著許多藥丸。

  ??她不嗜甜,相反很喜歡吃一些重口。

  ??對於味覺靈敏的人而言,這實在是一件罕事。

  ??然而像是湯藥這樣的東西,她聞一聞都覺得頭暈。不是怕苦,而是聞著惡心。

  ??因此掉進蜀王府這個大金庫之後,許仙仙從一開始就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準備,袖袋裏放不下,就往腰帶裏藏藥丸。

  ??一邊研究怎麽藏東西,一邊猜測著自己什麽時候能離開。

  ??結果那些被她藏起來的藥丸沒怎麽用上就壞了,反而是臨走時,綠浮給她準備了從小到感冒發燒、大到傷筋動骨的各類藥丸。

  ??若非許仙仙把行囊中的衣服首飾減了大半、好吃的好玩的全沒帶,就是三個儲物袋也裝不下。

  ??綠浮那架勢簡直像是要給她搬個家。

  ??她對自己太好了。

  ??許仙仙有時候挺心虛的,一方麵是蜀王府的人對她的悉心照料,一方麵是她的身份。

  ??她始終糾結。

  ??她知道自己是誰,所以害怕接受那些以另一個身份為前提的恩惠,但同時她又是難過的,難過自己必須以別的身份活著。

  ??她三歲開始學詩,先生見她聰慧,有意訓練。

  ??果然半月後便能將那些她認都不會認的字詞聯合起來,讀兩遍就能完全背誦。

  ??五歲學文章,她識了很多字、背了很多詩,但那些文章晦澀,別說是懵懵懂懂的幼童,就是翰林院裏的學士也還要細細琢磨。

  ??在認字之前,她被教會了讀音。

  ??在學文章之前,她被教會了死記硬背。

  ??她好像一直很快,快得同齡人追不上。

  ??在走之前學會了跑,在跑之前被推下山崖學會了飛。

  ??起初人們讚她聰穎,誇她懂事守禮,客套中仿佛許多人都把她當做一件漂亮的裝飾品,能讓萬葉山的名頭聽起來更響亮。

  ??三師姐以為她聽不懂,曾兀自念叨過:“他們把你當成下一個許祁敬,所以你才不許錯。”

  ??許仙仙是幼稚的,孩子本來就是幼稚的。她隻是個格外聰明的孩子而已。

  ??她不想做下一個哥哥,不想成為他們口中的“天之驕子”。

  ??她想玩。

  ??沒有一個孩子不喜歡玩。

  ??這本來沒有任何問題。

  ??錯的是那些大人們,他們因為一個孩子的早慧,而強行把她推到了大人們的賽道上,不顧那個孩子闖入異世界的驚惶。

  ??所以她是外人口中的神童,也是流丹閣各長老口中的“混賬丫頭”。

  ??混賬丫頭長得糊裏糊塗,玩得不盡興,學也是按著自己的喜好來學。就像她吃東西一樣,喜歡的可以吃到撐,不喜歡的連筷子都不願意沾一沾,能抗拒到兩天不吃飯。

  ??不止如此,自小被仆人照料,她在生活常識上更是猶如白癡。

  ??沒有儲物袋,許仙仙在瞬間感覺到了無助。

  ??衣食住行,那裏麵幾乎有她所有的依仗。

  ??而自己的身上,許仙仙摸了兩下,除了打濕後被水泡爛的幾張紙符,就隻剩繡在深衣上的許多金絲。

  ??喏——

  ??本來就沒幾根簪子,頭上那根能纏住她頭發的碧簪還給丟了。

  ??許仙仙一開始覺得,自己是不幸的。

  ??她脾氣向來不好,人前倒是很會裝,像是形成了習慣般,不會在陌生人麵前展露出太多情緒。

  ??因此一路上的小花小草遭受無妄之災,踩的被踩、折的被折,都變得焉噠噠的,許仙仙的心情才慢慢平複下來。

  ??本就幽暗的林中,對於夜盲來說,簡直是雪上加霜。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從他們身上傳來的血腥味,是水洗依然無法衝去這股讓人難受的味道。

  ??許仙仙不用想也知道,很快就會有人追過來。

  ??每走三步就能摔一下的許仙仙在晃了五六次之後,終於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兩麵不僅沒扶住她,反而被許仙仙當作扶手拉了一下,一屁股也給坐到了地上。

  ??兩人摔得挺結實,許仙仙的手臂不知道碰著了什麽尖銳石頭,擦過眼角火辣辣的。

  ??當摸了一手溫熱血液時,許仙仙頭一次被自己受傷嚇到。

  ??隻差一點,隻差一點就是她的眼睛。

  ??兩麵也嚇壞了,直到兩人找到個亮堂些的地方,照亮了看才發現那一片血糊的地方是一道從眼角延伸到臉頰、長達一寸的傷口。

  ??摔倒的方向讓她的傷口上淺下深,眼角雖然刺痛,卻隻是輕傷,倒是臉頰的傷口已經見了血肉。

  ??“沒有酒,也沒有藥。”太近了,疼痛的感覺太近了。血珠順著臉頰滑下,如同從眼角滴落的血淚,月光下的少女肌膚如白瓷般光滑,畫麵靜謐得讓人不忍心打擾。

  ??少女的臉上無波無瀾,隻微微皺著眉,像是習慣了忍受疼痛。

  ??兩麵看著她,嘴裏明明是道歉的話,卻堵在喉口說不出來。

  ??她的心髒沒由來地緊張,像是被什麽人突然拿捏在手中,有種近乎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這樣的神態,這樣的眼睛……

  ??亂蓬蓬的頭發下,那雙和整張臉明顯不協調的眼睛怔愣住,像是勾起了什麽回憶。

  ??兩麵的後腦猛地一痛,一瞬間忽然閃過許多東西,讓她頭皮發緊。

  ??“仙仙!”內心像是被挖走了一塊什麽,她沒由來地感到惶恐。

  ??兩麵抓住少女的手,掌心和虎口的薄繭和記憶中一樣熟悉,麵對少女詢問的眼神,她平複了語氣:“仙仙,疼嗎?我給你吹吹好不好。”

  ??那種平靜得讓人感覺遙遠的表情立刻消失,許仙仙把老頭的手一掌拍開,像很久以前她最喜歡做的那樣,凶巴巴地推了對方的肩膀一下:“滾。”

  ??兩麵的神經頓時鬆弛,那塊突然出現的空缺開始彌合。

  ??這才是她記憶中那個唯一的、占滿了她的記憶的、熟悉的女孩。

  ??遭到少女的嫌棄,兩麵絲毫沒有氣餒,摸著自己皺巴巴的皮膚沮喪了會兒,很快又振作過來:“仙仙,你不要嫌棄我的外貌。雖然完全記不起以前是什麽樣子,但狐狸的人形都是很漂亮的。你看那個、那個洛亦澤不漂亮嗎,世界上哪有不漂亮的狐狸呀。”

  ??兩麵太知道許仙仙的喜好了,自小生活優越,在鍾鳴鼎食之家長大,許仙仙看上去咋咋呼呼,修煉時不怕苦不怕累的,在生活起居這些小事上,卻真能看出她骨子裏那個嬌嬌女。

  ??一言以蔽之,給她慣的。

  ??像是食物,好不好吃、食材新不新鮮已是最基本。

  ??切得不方正不吃,擺盤不整齊不吃。萵筍厚了不吃,茄子薄了不吃。蔥生的不吃,薑熟的不吃,蒜不碎不吃。

  ??這還隻是小小列舉。

  ??流丹閣內門弟子皆著青蓮色,一則傳統,二則貴重。能染出青蓮色的染料稀有昂貴,顏色本來就已經能作為一種身份象征。

  ??她穿慣了青蓮色的門服,幾乎沒有別的衣物。

  ??就算是離開了萬葉山,她的眼睛裏除了青蓮和白色外,其他的都叫作五顏六色。

  ??如果說世界上誰最了解這個倔強又不討人喜歡的小丫頭,那一定不是待她嚴苛冷漠的父母,也不是她時不時玩失蹤的兄長,同樣不是寵愛她的二夫人。

  ??而是那些以她為所有的、站在最低最低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陪伴著她長大的契約妖獸。

  ??她占有了他們的全部,他們卻隻是她生命中的一小部分。

  ??實在很不公平。

  ??但的確如此。

  ??誰不愛漂亮的東西呢,兩麵是失落的。她摸著自己鬆弛的皮膚,剛擁有人身的喜悅早被難過衝得無影無蹤。

  ??她又老又醜,擁有的還是那個壞蛋老道的臉。

  ??“仙仙最怕疼了。”兩麵在內心默默想著,她怎麽能這麽沒用,一點忙也幫不上,還要害仙仙受傷。

  ??沉默地走了一會兒,一人一妖的心裏都揣著事,好在這一段路樹木稀疏,月光將道路照得明亮許多。

  ??溪水從小澗奔過,清涼的溪水在月光下浮動著破碎的金光,像鱗片一樣閃閃發亮。

  ??許仙仙掬了一捧,像平常洗臉般潑在臉上,臉上凝固的血水被衝洗幹淨,因為動作太大而打濕了前襟。

  ??額前的碎發濕潤,蒼白得沒有血色的臉頰上,粉紅色的傷口中是微微外翻的皮肉,兩麵看得心疼不已,又是愧疚又是自責。

  ??她沒有發現,少女正靜靜地打量著自己,得到她想要的東西之後,許仙仙挪開目光。

  ??“很疼。”少女的聲音在幽靜的林中顯得突兀。

  ??“疼死了,看我不讓他們疼回來。”記憶中某個齜牙咧嘴放狠話的小家夥。

  ??兩麵一慌張,腳下就亂了,差點再摔一跤。

  ??一隻手穩穩地扶住了她,語氣卻相當不友好:“還想再摔一回?不丟人嗎。”

  ??兩麵一喜,反握住少女的手,再次被對方躲開,她卻欣喜道:“仙仙,你不生我的氣了。”

  ??“我沒有生氣。”許仙仙的聲音平得聽不出情緒。

  ??兩麵高興地拍了拍手掌:“太好了,你沒有生我的氣了。”

  ??“呼——”兩麵覺得自己的脖子突然有些出汗,她隨口道,“仙仙,你熱嗎。”

  ??少女轉過頭來,目光一跳。

  ??而此時,兩麵清晰地看見了她眼中映出的火光。

  ??須發皆白的憔悴老頭可憐兮兮地望著她,頭上那團亂哄哄的頭發像枯草一樣搖曳,被突然燃起的火焰吞沒。

  ??許仙仙麵不改色:“不熱,但你頭發著火了。”

  ??隨即一甩寬袖,半幹的袖子帶著水的重量砸向老道的頭,準確的說是頭上的一小團火。

  ??林中再次陷入沉寂。

  ??兩麵呆呆地一模後腦勺,神色立刻不對勁了。

  ??“你會法術。”陳述的語氣,許仙仙盡力讓自己忽略臉上的傷痛,但她顯然做不到。那道傷口太近了,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會牽扯到它,讓人無法不在意。

  ??那道傷口在她心中不斷放大,就好像深穀中的一道巨大裂痕,存在的本身就讓人無比在意。

  ??兩麵呆呆地點點頭。

  ??“妖,當然會法術。”許仙仙呲了呲牙,吐詞比剛才還要含糊。

  ??“疼死了。”她終於像這個年紀的小姑娘一樣表達出真實的情緒,皺眉的樣子讓人心疼又好笑,怪可愛的。

  ??兩麵不放棄地追道:“仙仙,我給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小姑娘毫不掩飾她的嫌棄:“你離我遠一點,我聞著自己就已經很難受了。”

  ??兩麵心虛地退了半步。

  ??許仙仙補充道:“聞到你更難受。”

  ??兩麵再退半步。

  ??“看見你這張臉尤其難受。”

  ??“很好,就保持這樣的距離吧。”許仙仙也不敢讓她走遠了,她很清楚兩麵從來不認方向。

  ??“我會法術?”兩麵先是一喜,然後垂喪著頭道,“妖當然會法術,可我好像……不太記得怎麽用了。”

  ??“沒關係,慢慢來。”如此緊迫的時候,許仙仙卻出乎意料的冷靜,“回去再談這個,現在……我們麵臨一個選擇。”

  ??“我感覺到了冰雪的氣息,在昏迷的時候。”許仙仙輕輕掐著自己的指尖,像是在想事情的模樣。

  ??“你見過冰原巫女嗎?”她又問。

  ??“她是個很厲害也很討厭的女人。”少女如是說,“我差點被她殺死。”

  ??兩麵心口一緊,氣差點沒提上來。

  ??“但她被北門殺死了。”

  ??兩麵的心一落,重重呼出一口氣。

  ??“但那隻是我當時以為的。”許仙仙自己大概都沒注意到,她對那個人的實力是盲目的信任。

  ??源自恐懼,或者其他。

  ??但這並不重要,她想。

  ??重要的是,一件怪事和另一件怪事,身體結構相似的怪物。

  ??許多東西已經在無形中聯係到了一起,隻是她未曾深思而已。

  ??原先以為的事不關己,不再是了。

  ??許仙仙從小就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不管是好主意還是壞主意,兩麵除了順從外沒有別的姿態。

  ??兩麵覺得自己再這樣下去心都得跳出來,她的手指纏上自己白白的胡須,繞了兩圈,癟嘴擔憂道:“仙仙,沒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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