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中元赦罪(三)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352
  江祺一踏入那片密林中,便感覺到陰風陣陣,鎖鏈從地上拖過的聲音交疊在一起,他說不清那聲音有多少道。

  ??極低的破碎呻吟和刀劍劈砍在鐵甲上的碰撞聲交織在一起,兩個狼狽的身影從當麵奔出。

  ??江祺一皺眉,兩個人身上的傷都不淺,爪印和啃噬的痕跡遍布全身。對於沒有修為的普通人來講,從那些怪物手裏逃脫的幾率可謂九死一生。

  ??年輕些的那個鏢師喊住他道:“兄弟,沒得救了,那兩架馬車裏全是怪物,你快逃吧。”

  ??仿佛是誤會了他的身份,江祺沒有解釋,一句“謝過兄台”便抽出佩劍。

  ??青黑色的巨影將他整個人籠罩,看不清模樣的怪物衝他發出低啞的嘶吼,帶著鐵鏽味的腥氣撲麵而來,銳利的劍鋒劃過那怪物的皮膚,卻並沒有阻止它的攻擊。

  ??森森的尖牙交錯著咬上青年的手臂,錢迪停下腳步,揮劍往那長滿鱗片的長臂上一刺。怪物立時發出一聲尖叫,鬆開尖牙。

  ??吳客將劍從右手擲出,刺中怪物黑得沒有瞳仁的眼睛,怪物瞬間向後一栽,卻並沒有失去行動的本事,而是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控製著自己的身體,像蛇一般扭動著想要站立起來。

  ??錢迪拉住那戴著銀麵的青年:“兄弟,你可算親眼看見了吧,後麵可全都是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他苦心勸告:“你就算有幾分本事,也不要強撐啊。這些怪物詭異古怪得緊,數量又多,徐林那個挨千刀的,估摸著車上全是這些東西,我們已經折了兩個兄弟了。”

  ??“我不怕它,”青年搖了搖頭,聲音溫和,“你們先走吧。”

  ??吳客聽見後麵的動靜,知道又有怪物過來了,當下便一條性命,他怎能不管。可本要拉住青年的手卻放在了錢迪臂上。

  ??錢迪不解地看向吳客,吳客目光凝重,對青年抱拳道:“兄弟珍重!”便不再停留,拉著錢迪奔往客棧的方向。

  ??青年同樣向他抱拳,手勢卻有所不同。

  ??錢迪瞬間明白,目光複雜地點了點頭後和吳客向前狂奔。

  ??竟然是修士,難怪被那怪物咬住手臂後還能毫發無傷。回想起剛才在怪物嘴裏叼著的一截殘肢,吳客的臉上寫滿憤怒和驚懼。

  ??……

  ??林中的動靜越來越大,近百荷燈所指引的那間客棧既孤獨又溫馨地屹立在漆黑得漏不出半絲月光的中元夜中。

  ??趙興將那發癲的老頭簡單綁在床腳,舉起油燈查看著地上那尚且帶著餘溫的屍體。

  ??老嫗的身上沒有一處傷痕,衣裙整潔,隻有一股淡淡的炭火味。而她雙手撐著地麵,整個麵部都埋在剛點燃正燒熱的炭火中。

  ??趙興麵露不忍,將老嫗的頭從炭火盆中扶起,瘦得隻有一張皮的臉上是令人驚恐的燒傷。她的麵目扭曲而醜陋,像是被地獄之火罰以火燒之刑的罪人,滿臉都是不規則的紅色血痕和被燒得焦黃起泡、半脫落的皮膚。

  ??一張白布蓋在老嫗的臉上,將蓬發掃開後,她的脖子上露出兩個血洞,血洞周圍還有抓撓的劃傷,明顯是掙紮的痕跡。

  ??老頭的眼中溢滿淚水,眼睛向天花板上死瞪著,半哭半笑向外淌著鼻涕和淚水,怒罵道:“死啊死啊,死得好哇。都是造孽,都是死啊!我兒死了!我兒死了!我妻死了!我妻也死了!”

  ??他像是感覺不到疼痛般用自己的頭撞擊著牆,額頭上很快一片紅紫。

  ??徐若穀趕緊上前拉住他:“你撞什麽牆,你不是最清楚整件事的人嗎。你放清醒點,那已經不是你的兒子了,你的兒子莫五早就死了!你一定是知道他怎麽死的吧!你親眼看著他下葬了對不對!那個怪物不是你的兒子!”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老頭暴起給了少年一拳,徐若穀沒防備地被一拳重擊,隻感覺眼前一片赤橙黃綠青藍紫,腦袋暈乎了兩下後,便抹了一手血。

  ??徐若水暴怒地拎起老人的衣領:“你竟敢揍我弟弟!你個老不死的!”

  ??說著便要落下一拳,幸好被徐若穀攔住,他半張臉都染了紅色,卻麵無表情地喝了一聲哥,睜眼說瞎話:“哥,我不疼,你別打他,他剛死了媳婦,又這麽老,不經打!”

  ??徐若水往牆上捶了一拳,把徐若穀的臉掰過來,又氣又憋屈。

  ??徐若穀看著他的表情,難得說句俏皮話:“哥你再這樣看我,我都擔心自己是不是絕症了。”

  ??徐若水扔給他一條手巾,沒好氣道:“把臉擦幹淨。”

  ??徐若穀接過來抹了兩把,看那老頭不再撞牆,也往旁邊挪了些,生怕再莫名挨一拳。

  ??老頭盯著某處久久地出神,突然大笑兩聲,把徐若穀兩兄弟一驚。

  ??“把他嘴堵住。”趙興被這瘋老頭煩得不行,從床頭的櫃子裏找出一截成年人手臂粗的蠟燭,塞到老頭口中。

  ??“中元還魂,荷燈引路,中元還魂,亡魂歸兮,歸兮故裏——唔——”老頭掙紮不開,雙眼發紅地瞪著趙興,嘴裏卻說不出話。

  ??“要找的東西已經找到了,這裏也沒有什麽線索,我們難道就這樣枯等?”徐若水對趙興道,“既然已經知道邱家莊和那徐林有問題,我們不如駕馬追上去,再伺機——”

  ??趙興搖頭:“不要打草驚蛇。”

  ??徐若穀擔心的卻是別的事情:“殿下追著那怪物出去了,也不知……”

  ??趙興聽到動靜,往門口一看,喝問道:“誰!”

  ??門開之後徐若穀被什麽一撞,徐若水扶了他一下,兩人便看見一個高大身影衝向老頭。

  ??躺在地上的老嫗麵覆白布,世叔則是衣衫淩亂地被綁在床腳,麵部漲紅得發紫,目光茫然而呆滯。

  ??臉上亂抹著血的少年一手捂著鼻子一手指向他,另一個少年則衝他怒罵道:“你他娘有病啊,我弟弟的鼻子剛被那老頭給了一拳,現在又被你一撞,你是不是想讓他毀容啊!”

  ??劉橫舉劍衝入房中,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混亂場景。

  ??他的眼眸沉如寒鐵,將目光鎖定在看上去身體健壯無比、麵色凶橫的絡腮胡身上:“你們上樓來幹什麽了!你們到底做了什麽!你們把芸娘和世叔怎麽樣了!”

  ??徐若水“屮”了一聲:“會不會說話呀你一上來就這麽凶,這是你世叔是吧,他不是我們世叔。一個死了一個瘋了,你自己不會看啊。”

  ??徐若水被他露著凶光的眼神嚇了一跳,依然不甘示弱:“反正不是我們殺的,你也看得出來吧。喏——”他指了指老嫗脖間的兩個血洞:“那就是死因,她是給人,不、不是人,給那怪物咬死的。”

  ??那猙獰血洞將老嫗鬆弛的皮膚襯得愈發灰敗,劉橫感覺自己胸口的氣血不斷上湧。

  ??那樣的傷口……

  ??劉橫聯想起吳客和錢迪剛才那驚恐的表情和口中所念叨的“怪物”,已經信了幾分,但他依然沒有放鬆警惕,掃視三人一眼後蹲到老頭旁邊,喚了兩聲“世叔”。

  ??老頭被他叫了七八聲後,眼中才漸漸恢複兩三年分神采,濁淚從眼角溢出。

  ??劉橫長吐出一口氣,替他把口中蠟燭取出,聽見悲慟得不成聲的一聲“賢侄”。

  ??他老淚縱橫,顫抖著嘴唇道:“是小五、小五啊,他殺了自己的娘親!是小五啊!”

  ??“莫五?”劉橫的臉上寫滿不可置信,隨即快速否定道,“不可能,他已經死了。世叔你是不是不清醒了,我還來你們家吊唁過的呀。莫五他已經下葬了!”

  ??“是他,是他……”老頭把雙眼一定,突然哽咽一聲,激動得暈了過去。

  ??“你帶他往哪裏去!”趙興攔住正欲扛起老頭的劉橫。

  ??“至少先離開這裏。”劉橫相信自己的兄弟,能讓他們慌忙逃走的怪物,一定……不是善茬。

  ??“你要走自己走,把他放下,我們還有事情沒問出來,這些都是要立案的。”徐若穀用嘴呼吸著說話,甕聲甕氣的。

  ??“立案?”他疑惑道,“你們是什麽人?”

  ??徐若穀愣了愣:“此事關係重大,何況還未了解,暫且不能告訴你。”

  ??“嗬,兩個半大孩子和一個隻會動手的武夫?”劉橫不屑道,“你以為我會信你們?”

  ??“對,就是一介武夫。”跟在太子身旁多年,趙興的脾氣已經變得溫和了很多。若是以前,他聽了這等挑釁話語,隻怕真的要動手。

  ??他依然攔在劉橫麵前:“我們也不能相信你的話,你既然和徐林在一塊兒,又怎麽不知道你是不是和他合謀,現在趕著毀屍滅跡。抱歉了,你自己走沒問題,但這老頭得留下。”

  ??林中忽然傳來低啞的嘶吼聲,趙興目光一滯,劉橫搶道:“你們既然知道那鬼東西是什麽,還不走嗎?留在這裏做什麽?”

  ??“等人。”趙興語氣一沉,但眼中卻閃爍著堅定的光芒。

  ??那是他最信任的殿下。

  ??“瘋子。你自己不走,還不讓別人走。”隻要是個正常人,聽到那樣的恐怖的嘶吼聲就應該心中發慌了。縱然是見多識廣的劉橫,也不敢賭這一賭。

  ??“我說過了,你要走可以,但必須把人留下——”

  ??兩人男人麵紅耳赤地爭執著,唾沫都快噴到了對方的臉上。

  ??正在這時,徐若穀敏銳地聽到沙沙的聲響。

  ??“轟隆——”年久失修的烏瓦從頂上破開,幾團稻草和白灰齊齊落下,兩隻長滿青黑色鱗片的怪手撲到老嫗的身上,發出刺耳的尖嘯。

  ??徐若水把愣神的徐若穀往門口一推,拉著他一同往樓下跑。

  ??不如何穩固的樓梯被踩得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響,正要衝向門口,徐若水突然把他拉向了另一個方向。

  ??徐若穀能感覺到他哥的聲音是顫抖的:“等等,找個防身的家夥。”

  ??兩個少年自幼在京中長大,見過最恐怖的東西也不外乎就是死狀慘烈的屍體,就連猛虎吃人也隻是聽說,而從未見過。

  ??此刻心中都上升起後悔的情緒。

  ??兩人衝進廚房,徐若穀拿了根木棍,徐若水則搬了個砍柴斧頭。

  ??深吸了口氣後,徐若水冷靜地安排道:“一會兒不管看見什麽衝過來,我們直接衝到馬窖,不要回頭,乘著馬直接到邱家莊去,在那裏等太子。”

  ??徐若穀點點頭,兩人做好準備後再度衝向門口。樓上傳來打鬥的劇烈聲響,兩個少年的心髒通通直跳。

  ??徐若水吞了口唾沫,大喊道:“徐若穀,跑!”

  ??兩人衝向院中,卻發現沒有任何東西,心中頓時大喜,徐若水喊道:“走,去馬窖。”

  ??兄弟倆又拎著家夥什跑向後麵的馬窖。

  ??光線昏暗的馬棚裏,卻不見馬。徐若穀疑惑地向馬棚走了兩步,卻感覺什麽濃稠的液體沿著食槽流到了自己腳下,他往裏一望——

  ??昏暗的馬棚裏出現一對綠瑩瑩的豎瞳,像是某種冰冷的爬行動物,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少年的身上瞬間爬滿了雞皮疙瘩。

  ??“嘶——”他感覺自己的小腿發熱,且不停地顫抖著。那雙不同尋常的眼睛分明不應該長在人的身上,但在微弱的月光透過雲層灑向地麵時,他驚悚地看見了一個“人”的輪廓。

  ??那“人”差不多有馬棚高,卻瘦得不像話,身體像呈“Z”字形扭曲著,讓人不得不懷疑他是不是長了骨頭。那本該長著人頭的位置並沒有毛發,而是光禿禿一顆凹凸不平、長著奇怪紋路的頭顱,麵孔上勉強能看出人的輪廓,皮膚卻是青白的。

  ??兩條青色的手臂上長滿了鱗片,與其說是長著長指甲的手,像是某種動物的爪子。樹枝般瘦長的爪子正抓握著一團血紅的什麽東西,血水不斷下淌。

  ??“怎麽了。”徐若水把斧頭慢慢抬起來,腳步像貓一樣輕緩。

  ??“屮——艸艸芔芔芔茻茻茻茻——”一個影子閃過,徐若水感覺到自己的胳膊被什麽尖銳的東西勾了一下,疼得叫了兩聲。猩紅的長舌在空氣中發出嘶嘶的聲響,他舉著斧頭撒丫子就跑,沒忘了把徐若穀那小兔崽子推到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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