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5章 中元赦罪(一)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5555
  那一點火光原來不止,而是沿路兩道所放置的近百盞荷燈,荷燈光亮微弱,放置在一起之後卻連成了長長的兩條線,像是指引著回家的路。

  ??天官上元賜福,地官中元赦罪,水官下元解厄。

  ??按照靈修界的說法,今夜乃是建醮祈禱、超度鬼魂的中元普渡之夜。

  ??民間也有人信這個說法,又將七月半稱為鬼節,相信逝世的親人會從冥界回歸,因此用荷燈為鬼魂指引回家之路。

  ??但先不提普通人能不能看見亡魂,冥界鬼門開的說法本有些誇大,亡魂多已轉生投入輪回,哪來那麽多孤魂野鬼。

  ??對許仙仙來說,萬葉山的七月半,就是忙碌的建醮設壇、超度野鬼。

  ??但不管怎麽說,在疲乏的趕路,尤其是驚心動魄的一場慘鬥之後,能在涼颼颼的薄暮中看見那些散發著亮光的荷燈,每個人的心都像是得到了一絲溫暖與安撫。

  ??許仙仙和鹿閔跟在車隊後,從背後繞到那客棧的馬窖去。

  ??馬窖中拴著五匹馬,其中三匹的皮毛明顯更加柔順光亮,像是精心保養過的。看來這裏的人不止他們一夥。

  ??將身體縮在充滿馬糞和青草味的馬窖,背貼著牆根,許仙仙小心翼翼地撕開了那涼透的烤紅薯的表皮。

  ??算上徐林和他剩下三個護衛,風行鏢局十五人俱在,車隊總共還剩下十九人。

  ??當這十九人的隊伍浩浩湯湯地走向路邊那家孤獨的福來客棧,無疑是擁擠的。

  ??說這客棧破吧,倒也破得可以,房上瓦壞了沒修,用稻草擋著,牆上窗爛了了沒安,用紙糊著。

  ??窮酸得連個招牌都沒有,隻有懸掛在門外長竿那串大紅燈籠旁一個紅布招上書了“福來”兩個染了色的字,布招下綴著個葫蘆形狀的幌墜。

  ??但偏偏十來裏地就這一家客棧,雖然平日裏路過的人不多,但賺些錢家用早已足夠。

  ??福來客棧攏共就兩層樓,從前是自家住,可惜後來年輕的都往京中遷去了,老夫婦倆又執意不肯搬走,做子孫的便由著他們高興,補貼了些錢將房子改做客棧。

  ??這裏的客棧倒是沒有京中那樣氣派講究,隻分了客房、通鋪和馬窖。

  ??前堂太小,隻放了四張有些舊的八仙桌,鏢師們索性在外邊守著,問店家要了熱水,就著幹糧靠在馬車邊吃。

  ??劉橫一走進去,就發現牆角那張桌子上坐著三個人,而其中兩個少年仿佛是雙生子,麵容極為相似,而另一個是個看上去極為勇武的絡腮胡中年漢子,正和兩個少年談說著。

  ??三人都穿戴普通,暫且看不出什麽異常。

  ??劉橫問店家要了兩碗燒酒,又端上一海碗的疙瘩麵遞給徐林,自己則狼吞虎咽地掰起冷硬的幹糧。

  ??老婆婆穿著一身深色的襦裙,頭發是灰白色的,看上去約莫七八十歲,臉瘦得像顆棗,麵頰上有些深深淺淺的斑點,手腳不大利索。

  ??“不是湯,是糖!”兩個少年中看起來更跳脫的那個扯著嗓子一字一句在她耳邊嚷道,“婆婆,我們要——糖——不是——湯——”

  ??“哦——”老婆婆對著剛進來的徐林和劉橫說了句快請坐,便像忘了這回事似的,走到門口去問,“這麽多客官哪,店裏坐著有些擠啊。”

  ??徐林因為先前的事情還有些驚慌,隻顧吞著疙瘩麵,沒注意到老婆婆的反常。

  ??那邊要糖的小子急得直跳腳,劉橫倒像是習慣了。

  ??他拍了拍老婆婆的右肩,用極慢的語速大聲說道:“芸娘,那小子讓你給他拿糖呢!”

  ??這稱呼多少有些讓人詫異,但老婆婆卻是聽懂了,眼珠轉了一輪,用她掉了一半牙齒、漏風的嘴說道:“哦,客人要喝湯啊。”

  ??一旁靜聽的少年沮喪地歎了口氣:“算了算了,您什麽也別拿了,讓我自己坐會兒吧。”

  ??芸娘沒辜負他的期望,在原地愣了一會兒之後突然長長地“咦”了一聲,轉過頭來驚訝地看向劉橫:“你是誰啊,你怎麽知道我叫什麽?”

  ??“不對呀,你是誰呀,我怎麽想不起來呢。你怎麽會知道我叫什麽呢?”老婆婆皺著眉頭冥思苦想,拉著劉橫的胳膊不住念叨。

  ??劉橫沉默了一下,正欲打斷她,突然插入一道年邁的聲音:“老婆子上年紀啦,記性差得很。小少年不要懶,要勤快,自己動動手,去廚房裏找糖吧。”

  ??少年愣了一下,隨後站起身來。

  ??“今日是七月半,初秋豐收,新米祀祖。諸位卻都是奔波在外,辛苦營生。既然大家難得相遇,便是有緣,小老做主將新米釀的酒分各位客官一碗,夜裏天涼,客官們暖暖身子。”

  ??一個約莫六七十的老頭從樓梯上下來,雖然滿頭鶴發,看上去卻精神矍鑠,口齒和思維都十分清晰。

  ??“莫世叔。”劉橫朝他點了點頭。

  ??“劉賢侄,你可是好久沒來看過我和老婆子了。”老頭擺了擺手,“不說了,我忙著祭祖呢,你去給我把灶台下麵那個和泡菜壇擺在一起的黑陶的雙耳壇抱過來。”

  ??“好,”劉橫答應著便往後麵的廚房去,和那少年恰好一道。

  ??少年朝他笑了笑,做了個“請”的動作,讓他先走。

  ??劉橫衝他點了點頭,進去便從那收拾得整整潔潔的廚房裏一眼看到老頭要的酒壇,他俯身拎住酒壇的一隻耳朵,另一隻手扶著壇底,一用力便抱在懷裏。

  ??這一起身恰好看見少年往自己的粥裏加了蔗糖,一勺下去還攪了攪,分量多得像是能齁死人,一看就是沒吃過苦的孩子。

  ??這也就是京城,要是去了什麽別的偏遠地方,不如何產糖的。就衝他剛才找糖下飯的那個勁兒,得活活嬌氣死。

  ??劉橫沒想太多,端著酒壇出去的時候,老婆婆恰好進來,走到還殘餘著麵湯的那口大灶前,彎著腰不知道在幹什麽。

  ??劉橫本來都走到門口了,見她還彎腰對著灶口做什麽,多問了一句:“芸娘,你在幹嘛呢。”

  ??“小五回來啦,回來看我啦。”老婆婆歡喜地用火鉗從裝著炭火的筐子裏夾出一塊塊炭火,用火盆裝起來。

  ??這時候她的動作很快,一根接一根地把那些紅黑的炭火往火盆裏夾,後,滿手都是黑灰。

  ??劉橫就這樣站在簾布下看她,看她走到水鑒邊,先是仔仔細細地把手洗幹淨了,然後又對著水鑒整了整本來就不亂的頭發,歡喜得像是要去見什麽人似的。

  ??“小五是我的小兒子,他最小卻最懂事,最懂老婆子的心。小五在京裏做大事,忙得一年都回不了幾次家,卻總會托人帶些衣物和錢糧回來。”老婆婆高興地和這個陌生的中年人談論著自己的兒子。

  ??“我剛剛聽見他的聲音啦,就在門外。這小子說是忙了個大生意,得了幾天假回來。”老婆婆高興地端起那一盤熱熱的木炭,從劉橫身邊走過去,半是嗔怪道,“這些天他都在家,卻沒以前那麽勤快了,做什麽都不出來搭把手,成日不見天光的,給他慣壞了。”

  ??老婆婆顯然沒有注意到劉橫臉上流露出的震驚,歡天喜地地往外麵走:“你可別擋著我,他這幾天老說腳痛,我估計是涼得,得給他房裏添些炭火去。”

  ??“芸娘,你是說——莫五?”劉橫的目光下移,看著她把木炭裝得滿滿的火盆,語氣疑惑道,“他回來看您了?”

  ??“那當然了,不然我這炭火給鬼送去啊。”老婆婆撅著嘴,不滿道,“你快讓開,別擋著我的路,我還要上樓去呢。”

  ??“他就在樓上?”劉橫聲音一抖,險些失聲。

  ??“你這人可真霸道,不許擋我,快讓開。”老婆婆放下手中的火盆,把他手中的酒壇一搶,“你是哪兒來的賊,快出去,還敢偷我們家的米酒,膽子太大了。”

  ??說著便從門後拿了一個掃帚,重重打了一下劉橫的腿,很凶地罵道:“把酒給我放下,不然看我怎麽收拾你。”

  ??劉橫哭笑不得,顯然明白她是犯病了,腦中繃起的那一根弦也鬆下來,他就說,親眼看著下葬的兄弟,親自請的道長超度,人死哪還能複生。

  ??老婆婆看著瘦瘦弱弱的像一把柴,打起小賊來卻毫不含糊,這要真是個賊,估計也被打疼了。看樣子芸娘身體還康健,少說也能活到九十。

  ??嘖,真挺疼。劉橫聽到門外老頭中氣十足地罵了聲:“你是小姑娘哪,連個酒壇都搬不動,還不如人家一個少年崽利索。”

  ??劉橫無可奈何地笑了笑,跳開腳往門外一鑽,把酒壇往上抬了抬:“來了。”

  ??”會喝酒嗎?”劉橫知道自己長得凶,不敢對這些少年崽聲音大了,怕嚇著他們。

  ??可當他那高大的身影將半張桌子都籠罩在陰影下時,雙生子中看著更文靜的那個還是怯怯地抖了下手。

  ??劉橫注意到剛才那個往粥裏加糖的少年舔了舔嘴唇,卻沒有回話。

  ??看來這個是弟弟,劉橫心想。

  ??那絡腮胡倒是不拘束,啃著胡餅粗聲粗氣道:“爺們兒哪能不喝酒,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平日就是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我說你們像姑娘家還不認,該不會連酒也喝不了吧。”

  ??沉穩些的哥哥道:“老徐不讓我們喝酒。”

  ??跳脫些的弟弟使勁使眼色:“今日他不在。”

  ??哥哥像是沉默了,半天不說話,仿佛正在猶豫。

  ??劉橫挺想逗逗那故作成熟的半大少年,舉了舉手中的酒碗,然後嘩嘩地往下開倒酒,半濁的米酒散發出糧食的香氣,眼看就要斟滿了。

  ??哥哥終於坐不住,臉紅道:“哪能讓長輩給我倒酒,謝謝大叔。”然後把那碗米酒遞給了絡腮胡。

  ??絡腮胡一把捏住碗沿,半個指頭都沒入了酒中,十分不講究地大喝一口:“這酒喝下去,連心窩子都是暖的。”

  ??少年站起身來,主動從劉橫手中接過酒壇,不好意思道:“麻煩大叔了,我自己來倒吧。小酌即可,小酌即可。”

  ??看樣子是被他剛才倒酒的架勢給嚇住了,劉橫哈哈一笑,由著他去。

  ??徐林心裏慌亂,再則他本不常飲酒,農家自釀的酒不比城裏,方才那碗燒酒吞下去像刀子似的割喉嚨,給他喝得夠嗆,喝了一口便不再動了。

  ??劉橫看出他的拒絕,沒說什麽,往門外去給弟兄們分酒去了。

  ??兄弟們也休息得差不多了,這碗酒喝完就上路去。他閑著無事,往牆角那桌看去。正巧對上那雙生子中弟弟的眼睛,對方正在瞧他放在桌上的劍。

  ??而對方偷看被他抓了個現行後,立馬害羞地低下頭,真像個小姑娘似的啄了口米酒,隻一口,臉上就火燒雲似的燃起來。

  ??劉橫不動聲色地將身體往旁邊移了移,擋住少年的視線,用袖子拭去劍鞘花紋上未擦淨的血跡。

  ??……

  ??“二樓有人。”許仙仙把耳朵貼在牆上。

  ??鹿閔低聲道:“我知道。”

  ??“你聽力不錯。”許仙仙毫不吝嗇對他的讚許,這個距離,若非天生五感靈敏,是很難聽到動靜的。

  ??鹿閔挎著臉:“燈亮著呢。”又補充一句道:“與目標無關的事情,不要太在意。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有這時間,你不如閉目養會兒神。”

  ??許仙仙沉默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她吃東西從來隻吃七分飽,因為這樣可以讓她精神更佳。

  ??實在是自小沒什麽人管她,管得住她的沒空管她,剩下那些侍奉的丫頭和嬤嬤管不住她不說,多說兩句還能遭個“無妄之災”。

  ??因此從小她的作息就極不規律,晝夜顛倒是一回事兒,最要命的是興頭來時,根本不睡覺。幸得是個修士,不然就她那兩三天縮在同一個地方、幾乎動也不動的勁頭,怕是能活活猝死過去。

  ??而正是這樣沒有習慣的習慣,讓許仙仙養成了一種很奇怪的習慣。

  ??若是普通人夜行不休,總是無法避免疲乏,多要借助外物來維持精神,比如鹿閔正在嚼的濃茶。

  ??但修士的精神顯然會比常人更充沛一些,平常熬個夜,第二天精神照樣好。這倒不是說他們不會困倦,而是比常人的限度更高。

  ??而許仙仙所特殊的地方在於,她可以不要命地不休息,誇張些可以十來日接連不睡覺。但相應的,一旦她找到了可以安睡的地方,接下來好幾天,她大概都會像死了一樣陷入沉睡,以深度睡眠彌補精神。

  ??就連她調整了作息的這幾年,在外也隻是淺眠,時刻保持警惕。而在平康坊的那段時間裏,卻是雷打都醒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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