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潯陽殿下平日是仙人風姿玉人肌骨，往哪兒一站都令人不自覺駐足移目。那麽許仙仙此刻或許嗅見了從仙人身上透出來的清冷寒氣。

  ??小丫頭大概也沒料到他會接話，平時挺能翻騰的嘴皮子此刻卻像黏住了似的，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幹巴巴道：“我是觸景生情。”

  ??那俊逸非凡也冷酷非凡的顧前輩終於停下手上的動作，食指按住壺頂，中指側壓，其餘手指鉗住壺身，把銅杵臼握於右掌中。語不驚人誓不休：“合昏倒是知時，那不獨宿的鴛鴦呢？”

  ??許仙仙又不是什麽傻子，再也該看出來他今日有些不快，左右一想便了然了。

  ??小狐狸畢竟是她帶出去的，沒丟已經是萬幸。就算是它自己竄出去的，再怎麽說也是她沒看好。誰知道會遇上那樣任性刁蠻的白二小姐，許仙仙一想起她就抖了滿身雞皮疙瘩，倒不是怕，而是瘮得慌。

  ??要是小洛當真落在那種人手裏，恐怕現在不是成了狐狸煲就是成了圍巾。

  ??思及此處，小丫頭立刻心虛起來，裝模作樣地輕咳兩聲，然後低著頭瞄了一眼顧前輩，結果剛好對上對方的眼睛，她立刻低下頭，小聲道：“顧前輩，是我的錯。”

  ??從小到大都膽大包天的小丫頭，就是被罰站到在太陽底下暈過去也要咬著嘴唇說自己沒錯的許仙仙，卻不知道在出蜀後，對那些萍水相逢的人，隨口的、認真的，道了多少句抱歉和認錯。

  ??夏夜浮躁，樹上傳來知了的枯燥叫聲，許仙仙本是火修，從來怕熱不怕冷，臉頰上泛起微紅。她的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許久都沒有得到回應，不由得緊張起來。

  ??她怎麽忘了，忘了自己眼前這位顧前輩是個元嬰修士，實力早不知道恐怖到了什麽境界，平日沉默寡言，性情難測。要真是惹惱了……

  ??正如許仙仙不知道顧潯陽在想什麽，顧潯陽同樣不知道這個小丫頭腦子裏想了些什麽，他隻是恰好想起一些往事，故而走神須臾，半晌才緩聲道：“不是你的錯。”

  ??許仙仙以為他在安慰自己，頓時愧疚道：“我下次一定把它盯得緊緊的。”

  ??小丫頭垂著眼，好像盯著自己的腳尖，雙頰緋紅，一副沮喪的樣子。

  ??顧潯陽本來煩心，看她這副模樣又不免覺得有些好笑，才想起她的年齡來。孩子終究還是孩子。他想起皇宮裏的冬夜，觥籌交錯，燈火通明。那個頭上戴著整個帝國最尊貴的冠冕的孩子，退去左右，麵上有兩分醉態，喚了他一聲“二哥”。

  ??這樣的稱呼太不合規矩，也太不合他們的身份，顧潯陽本來不甚在意“出使”商鼎之事，他要是想去便沒人能留，他不想去自然也沒人能逼著。他自覺與這位陛下沒什麽特別的交情，不過是當年有些緣分，教了他幾篇書而已。他可不會自得地以為，這就是攀了交情。

  ??隻是他偶爾會想不通，這樣一個有靈性的聰明孩子，怎麽會有一個如此善妒愚蠢的母親。

  ??他記不得自己當時說了些什麽，因為他口中那個蠢婦很快便尋來了，說了些不冷不熱的麵子話。若非那些話還有一番修飾，就憑她那眼睛剜人和略帶得意的神態，顧潯陽恐怕會以為她是來賜他三尺白綾自行了斷的。

  ??那般年紀的孩子，在他看來，顧澤已經表現得很沉穩內斂，權柄早晚會落入他的手中。他們之間雖然名為兄弟，卻說不上兄友弟恭，但至少……這孩子不會蠢到像他母親一樣，對他趕盡殺絕。

  ??他本以為那時的小皇帝要在眾人麵前裝裝樣子，卻沒想到他屏退了左右。

  ??然後他以為這小皇帝要交代他些什麽暗探的差事，卻沒想到他叫了一聲“二哥”。

  ??那孩子生性敏感，自幼坐在那樣的高位上，也難免多疑。他暗歎一聲，以臣自稱，十分規矩地說了些場麵話，以及身赴他國、心在滄海雲雲。

  ??然而顧澤笑了，那張稚氣未脫的清雋臉龐上閃過一絲苦笑。不知是真心實意還是試探他，小皇帝用一種敘家常般輕鬆的口氣對他道：“二哥知道嗎，西邊傳來的消息，紀王在狩獵時不慎落馬，被火烈馬的馬蹄直接擊碎頭骨，當場……命隕。”

  ??他最後能回想起來的，便是小皇帝和其他一幹著紅著紫的大臣們站在城樓上相送的場景。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精彩得緊，有惋惜的，有幸災樂禍的，亦有同情的。但唯一一個讓他怔了怔的，是十二歲的顧澤，一身莊重得讓人喘不過氣的黑色朝服下，那個麵色平靜的少年，眼中卻流露出讓人心痛的寂然。

  ??顧澤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皇兄一走，孤能說話的人便更不多了。”

  ??相差無幾的年齡，明明都還是孩子，卻又都不像孩子。大約是兩三百年來見的事情太多，凡人壽命太短，又太脆弱。那些尋常又不尋常的生離死別他看得太多，澎湃的心潮早在一次次的離別中漸漸冷卻，把他煉成在外人麵前那副無情冷漠的模樣。

  ??可許清瓏不過是個孩子，何必掩藏自己的本性，像他一樣活得如此不自在，束手束腳的，他不自覺地解釋道：“他是妖，和尋常狐狸不同。跑出去，自然……”

  ??說到這裏，顧潯陽突然頓住。他今日忙於解決靡音骨的事情，倒是忘了這一遭。有許清瓏這樣特殊的聚靈體質，按說洛亦澤是不會輕易便離開的，這件事實在有些反常。

  ??許仙仙當然知道小洛是有靈性的狐狸，隻是並不清楚這靈性到了何種程度。她略一思索，遲疑道：“不如我把今日之事同顧前輩細說一遍。”

  ??許仙仙說得極細，從哪條街那條路經過，旁邊有些什麽鋪子什麽特別的招牌都記得清清楚楚，不單如此，就連和她發生的過的對話也不差。饒是顧潯陽這樣的“非人”，也不得不承認其記憶之強。

  ??“等等，”聽完許清瓏幾乎能將所有細節複原的敘述，顧潯陽沉思片刻，突然抬眼看她，“你剛剛說……他在萬寶閣裏要了什麽？”

  ??“發扣！”總算想起自己目的的許仙仙幾乎熱淚盈眶，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個木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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