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七夕(七)
作者: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2      字數:2821
  涉川搖了搖頭,突然抬起右手,三指並攏按在心口那繡工精致的銀白夜寒蘇上,頷首道:“涉川沒有過去,一切的記憶都是從流丹閣開始,無論何時都是流丹閣的人。先前追隨大公子,又在您身邊待了五年。大公子讓我保護您,可如今……我要失諾了。”

  ??許仙仙靜靜地看著他,不自覺地用食指輕扣著木桌,發出篤篤的響聲。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跟她哥跟久了,三刀或者說是涉川依然是那化也化不開的冰塊臉,嚴肅中透著一絲不近人的冷清之感。

  ??就好像一台被下達命令的機器,隻有在下達命令的時候才會開始作業。

  ??涉川沒有抬頭看她,而是接著說下去:“大公子擔心小姐安危,擔心有人食言,擔心益州和上京的明槍暗箭,所以我留下來,留在小姐身邊提防。”

  ??兩麵這時候要是還聽不出來,她就枉吃了這麽多年的白米飯。一雙黑不溜秋的眼睛圓瞪,她先是看了一眼不說話的許仙仙,然後跳到涉川的肩膀上,用爪子撓了他兩下,怒道:“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大公子和仙仙是兄妹,難道隻有大公子擔心仙仙,仙仙就一點也不擔心大公子的去向?”

  ??“你既然一副什麽都知道的樣子,那又為什麽什麽都不說。這樣好玩嗎?是我們讓你裝深沉,讓你跟個委屈小媳婦似的,沉默寡言黯然神傷了嗎!”大抵是和翠花相處久了,又或者兩麵本來就是那樣潑辣直爽的性格,她平日裏一貫嘻嘻哈哈,不像個能照顧人的,但不管是不是簽了奴契的原因,對小丫頭都是巴心巴肝的好。

  ??涉川沒有理會兩麵的舉動,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把這些看似幼稚的話聽在耳朵裏。

  ??按在心口的三指忽然一動,半透明的靈體上突然裂開一道白光,青年的身體顫抖起來,麵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兩麵發出尖銳的叫聲,仿佛想要去阻止他的動作。卻被一道看不見的屏障輕輕彈開,隻能著急地看向許仙仙。

  ??但令她失望的是,這個年紀不大的女孩,臉上沒有一絲鬆動。

  ??三指探入心口,一枚白色的光珠慢慢被他從靈體中勾出。而那枚光珠每往外挪動一分,便伴隨他身體的一陣戰栗。心口上裂開的縫隙緩緩閉合,而取出妖丹的涉川變得越來越透明,如蝶翼般脆弱而易碎。

  ??他仰著長長的脖頸,緊緊閉目,片刻後才滾動了一下喉結,然後帶著氣聲道:“二小姐若是要我的命,就拿去吧,三刀被魔奴撕成了碎片,回不來了。這是涉川的妖丹,隨二小姐高興,想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

  ??兩麵不敢再去觸碰他的靈體,看見他如此作踐自己的樣子,著急得簡直要跳起來了。她原本還有一籮筐質問的話要說,要盛氣地說。可此刻卻像是被什麽東西堵在了喉嚨裏,讓她又急又氣,“你你你你你……”了半天,才急出一句:“你是瘋了嗎?”

  ??世家貴族多有以豢養妖物為樂者,好些的養著當玩物,仙果仙丹供著,華服美飾穿戴著,縱然有些不能化出人形,卻往往比人還要金貴得多。但無論主人好壞,奴就是奴,人奴妖奴到底沒什麽不同,都輕賤。

  ??主人一句話,輕輕巧巧就能決定奴的生死。上一秒或許還和顏悅色,下一刻卻能讓你墜入深淵。

  ??但大概是從小便和這小丫頭耍渾的緣故,兩麵的記憶從她開始,也隻有她。萬葉山上半邊山頭都是妖獸靈禽的,和修士們井水不犯河水,相處得融融洽洽,互不侵犯。哪怕是小丫頭那些不成規矩的打打鬧鬧,也沒有那隻大妖會真正放在眼裏,當作過節。

  ??所以無論是許仙仙還是兩麵,他們對待彼此,都沒有那道名為“主仆”的鴻溝。兩麵是兩麵,三刀是三刀,然後才是其他妖。

  ??兩麵的所有記憶,都隻與這個人有關,所以她可以毫不猶豫地用自己的靈體來抵擋那隻惡蛟的攻擊,心甘情願。

  ??但顯然涉川不是。

  ??青年緊緊抿著沒有一絲血色的嘴唇,顫抖著右手把那枚妖丹遞到許仙仙麵前。

  ??“你是瘋了嗎,你說話呀!你說話!一枚妖丹有什麽好稀罕的,是你嫌仙仙的妖殺得還不夠多?非要來你一個湊數!你別以為你能化人形就了不起,你有本事——你有本事穿內門弟子的衣服去,穿什麽……穿什麽小白臉似的蝦殼青……”說到最後,兩麵都有些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有些語無倫次。

  ??她緊張地把目光在涉川和許仙仙之間來回移動,內心隻有一個聲音:“不要接,不要接。”

  ??兩麵突然沮喪起來,若非是靈體,四隻爪子簡直能在地板上撓出洞。

  ??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害怕,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這兩個她朝夕相處,甚至從來沒有離開過的人——陌生。

  ??陌生得可怕。

  ??涉川出神須臾,倏而笑了。那笑容當真蒼白極了,又諷刺極了。即使他的身體已經接近透明,笑起來依然是輕鬆的。就好像終於完成夙願,自然流露出來的滿足。

  ??他就這樣肅穆地站著,高大的身軀給人一種很沉穩的感覺,透明的身形卻又讓人感到脆弱,仿佛下一秒就會消失。

  ??“許仙仙啊——”

  ??這是涉川第一次直呼其名,他笑得那樣明快,像是春日裏雪白絢爛的梨花,風前微動,溢香四方。

  ??但說出來的話,卻是誰也沒有想到的。

  ??“你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因為所有人都想要你活下去。但大公子不是你,他會死,真的會死。”涉川的目光直直地看向那個半垂眼眸的少女,搖了搖頭道,“為什麽……他是那樣一個人,而你,又是那樣一個人呢。”

  ??沒有人知道他在說什麽,靜默得可怕的空氣中,沒有誰再開口。

  ??許仙仙的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

  ??那是在亭中與自己對弈的白衣美人,一手執白,一手執黑,臉上永遠都是那副冷清淡定的模樣。好像隻要你不開口,她就會一直被框在那副山河畫卷之中。

  ??這樣性子清冷的人,卻偏偏在那天,被“胭脂醉”三個字點著了。

  ??說不清是憤怒還是可憐,謝宛少有的失態,她的嘴角上揚起一個嘲諷的弧度,然後湊到那個幼稚得可笑的小丫頭耳邊:“你說……被奪去的,和被獻來的,到底又有什麽區別呢?你知不知道,你的身後有多少隻手,多少雙眼睛,想要讓你走到那個位置。而我的母親……她隻是一個人,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上京人罷了。天壤之別的身份,結果卻是一樣的手段,你說這到底荒謬不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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