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秉煜從來都不像個孩子，或者說，他孩童的心性很早就結束了。

  ??沒有傘的孩子就隻能向前奔跑。

  ??但有那麽好幾次，他都傻乎乎地以為，有人給他頭上撐了把傘。

  ??那些和善麵孔也好，大伯也好，卞姐姐……也是。

  ??不，不是，是他死皮賴臉貼上去的。

  ??正是那不大親近人的姿態，才反而讓他覺得安全。

  ??他不知道這是個好人還是壞人，他隻在意，這個人很強。

  ??以及，善良。

  ??或者說傻。

  ??他不過是裝模作樣擠了兩滴眼淚，叫了幾句“姐姐”，那個女人就傻乎乎地為他出頭了，簡直太好騙了吧。

  ??但她還是救了他。

  ??不管出於何種緣故，她救了他兩回。

  ??朱秉煜不知道她是誰，又從哪來。

  ??但她很強，很厲害。

  ??縱是穿著最普通的布衣，也比官威最大的郡守老爺要更有氣勢。

  ??他也想變強，想要從地上爬起來，用拳頭把那些嘲笑過、輕賤過他的蠢貨給打趴下，讓他們在他麵前哭著求饒，求他饒他們一條活路。

  ??所以他像條狗一樣匍匐著姿態，端上一張最是孩童天真無邪得叫他自己都惡心的臉，他去求那個人，他把表情和動作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她聽到“姐姐”二字時的反應簡直讓朱秉煜想笑。

  ??真的很好騙啊。

  ??但她還是拒絕了。

  ??這讓他很惱火。

  ??後來的兩個月裏，他都偷偷去看過那個人。

  ??她擺著一張“代寫書信”的小攤子，看起來和常人似乎無異，甚至……很自然地融入周遭的環境。

  ??真實得虛假。

  ??讓他覺得，是她又不是她。

  ??更令他意外的是，他發現那女人竟然是個瞎子。

  ??可笑至極，不是嗎？

  ??盡管之前就有所覺察，他還是難以相信。

  ??那樣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雙眼睛，竟然是瞎的。

  ??也對，瞎子眼睛不好使，這才被他騙得團團轉。

  ??朱大娘把他賣給了個道士，那道士老頭說他根骨奇佳，正是靈修的好材料，要收他為徒。

  ??賣得好哇！他急不可耐地要去見那個女人，然後向她炫耀——

  ??炫耀什麽呢？

  ??當他跑出巷口的時候，才覺察到自己臉上的笑容是多麽滑稽。

  ??真的隻是想要得意地吐一口氣？

  ??罷了，看著吧，等他日後……

  ??小子沒讀過書，也不識字。

  ??胡亂湊了個狗屁不通的說法——等他日後平步青雲、扶搖直上、飛黃騰達……

  ??就要——

  ??要她怎麽著來著？

  ??要她看看，看看她拒絕了自己是多麽愚蠢的行為。

  ??要她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強者！

  ??對，還要把她的眼睛挖了。

  ??還有那兩隻頻頻針對他的獸麵紙人，一把火……不，最好用剪子剪得七零八碎的，像雪花一樣撒在它們的主人麵前。

  ??小雜種？災星？

  ??未來的強強強者，怎麽能讓人知道他曾經的不堪。

  ??還有益州城的那些混子，一個個……都忘了吧。

  ??“小卞姐姐。”男孩的聲音清稚軟糯，臉上掛著那個盲女看不見的狡黠笑容。

  ??少女的語氣冷淡生硬，實際上言語間卻對他略有關懷，這讓他更覺得好笑。

  ??“姐姐舍不得我？”他故作委屈道，“若是姐姐說一聲，我現在就跟著姐姐走。但要是姐姐不要我，我就隻能跟著黃道長四處雲遊了。”

  ??他想看，她會怎麽做。

  ??然後，差點就沒有然後了。

  ??他以為他馬上就要得意了，他想戲弄那個像日光一樣刺眼地照亮黑暗的人。

  ??她讓他覺得自己無比可憐又齷齪，像隻陰溝裏的臭老鼠。

  ??“卞姐姐。”

  ??他每乖順地叫她一次“姐姐”，都會有一絲小小的得逞和興奮。

  ??他原以為，他隻是看不慣那樣清高冷漠的姿態，隻是陰暗地想要戲弄那個“好心”人。

  ??他簡直有病，那麽那麽想要接近的東西，卻又忍不住想要去傷害。

  ??縱然那是他生命裏出現的唯一一個可以稱之為“光”的存在。

  ??“你莫非還盼著誰來救你？”灰袍老道狂肆大笑，手上高舉著一個紫金缽，“你既是半魔，乃人魔結合之惡果。生而有罪，早該想到這樣的下場不是！”

  ??惡果？

  ??生而有罪？

  ??胡說——統統是胡說！

  ??他不是，不是——

  ??不是什麽？他不就是嗎！

  ??哈哈，不是嗎？

  ??白眼狼、災星，受盡唾棄和嫌惡，不就是他嗎？

  ??就連真正關心他的人，他又對他們做了什麽呢？

  ??那個身形臃腫的婦人抱著掃帚衝過來，模樣極其好笑。一條細細的血線綻開在她眉間，甚至……朱大娘憤怒的表情都還僵硬在臉上。

  ??為數不多的幾次，他以為早被冰封的心又狠狠地顫了兩下。

  ??那個女人粗鄙野蠻，一副市儈嘴臉，他恨她恨得牙癢癢。

  ??然後她死了。

  ??因為他。

  ??老道嗤笑著，不屑地把腳踹在他身上。

  ??男孩瞪大了碧色的雙瞳，就像一隻垂死掙紮的蜻蜓。

  ??他想，他要活。

  ??但是，他就要死了。

  ??“小六——”他好像看見了婦人最後做出的口型。

  ??有人嗎？為什麽是他，為什麽被人踩在腳下的還是他？

  ??是因為他卑賤嗎？

  ??因為他在惡臭的水溝裏長大，所以不配站到有陽光的地方嗎？

  ??來個人啊，是誰都好。

  ??他要死了！

  ??濃重的血腥味充斥著他的喉嚨，細細的黑紋爬滿了他的皮膚。

  ??他顫抖著，害怕著，他深深恐懼著死亡這個詞語，同時也恐懼著自己身體上的奇怪變化。

  ??“卞姐姐——”他目光呆滯得像個傻瓜，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嘴裏喊著什麽。

  ??或許在他內心深處，就是有種幼稚又盲目的信任。他相信著這個與他隻有數麵之緣的陌生人。他把所有的戒備與疏離都給了他認識多年的人，卻選擇一個讓他看見光的陌生人。

  ??他有病，他渴望照耀萬物的光芒，卻又害怕被灼傷。

  ??所以他不願意承認，不願意承認他想要靠近，想要取暖，想要成為。

  ??也成為一束光。

  ??怎麽可能？

  ??他怎麽配！

  ??像他這樣陰暗、狡猾、冷漠、自私的白眼狼，怎麽配去堂堂正正地追隨光明，所以他嫉妒卻又不敢承認。

  ??有的人天生磊落，但絕不是他這樣的人。

  ??這樣卑賤，這樣可鄙的……

  ??可惜許仙仙聰明，卻又自作聰明。

  ??她不愛信人，又最是受不了別人的虧欠。

  ??單是那樣的幾聲“姐姐”，她就以為這小崽子是犯了多大的糊塗要信她。

  ??所以她信了。

  ??凝氣二層也不知哪來的自信，賭上符咒和兩把尖刀，甚至讓兩麵和三刀都牽涉其中，就像朱秉煜以為的那樣……蠢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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