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習慣
作者:
緣君九月 更新:2021-07-21 08:11 字數:2905
瑛夫人沒有什麽孺慕之情,她太過肆意自由,幾乎還是那個踏雲禦劍的清冷劍仙。
??瑛夫人在世人口中是“仁慈”“清肅”,對身邊人要求卻又過於嚴苛,終究對付不好那個小家夥。
??後來她死了,死得好慘,萬馬碾踏,百姓、武夫、士兵、文官,但凡知道她事跡,或者受過她恩惠的人都無不為她落淚,尤其是聽說她屍骨難覓,未能歸鄉。
??小家夥沒哭。
??遭此一變,英氣瀟灑的護國侯和眉宇清冷的少年都愈發黯然,變得沉默寡言許多。唯有那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頭,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似的,反而越發頑劣沒規矩。
??眾人都道她是個不長心的孩子,雖然聰明伶俐、天賦絕佳,卻是個實在叫人心寒。小丫頭長成眾人口中劣根的頑童,明著叫“小師叔”或“小師妹”,暗裏就是玩笑中夾雜著惡毒的“小魔女”。帶上“魔”字,可見是何等用心。
??當然諸位長老是可以抖胡子怒罵“小兔崽子”和“臭丫頭”的。
??都說小家夥莽撞衝動,神經粗到令人發指的地步。連對自己母親的離世都沒有太激烈的反應。可那麽伶俐的小家夥,怎麽會是個隻知道嬉鬧的頑童?恰恰相反,許仙仙從小就是個很敏感的人,對靈息的變化敏感,對旁人情緒的察覺也同樣敏感。
??輕蔑也好,無奈也罷,幾分嘲諷幾分同情,幾分驕傲幾分失望,那些妒忌的厭煩的,她都看得清楚,感覺得清楚。
??所以她不喜歡。
??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地拒絕。
??她大概本來就是個自私的小鬼頭,渾身長刺,內心卻敏感又堅強。
??一點點的風吹草動都會驚嚇她,所以她不喜歡。她不想做被風隨意撥弄著搖晃的枝葉,哪怕是裝作一塊頑石,假裝沒有看見風呢。
??假裝沒有看見,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她就是個被寵壞的小魔女,是個沒長心的頑劣丫頭。
??這樣不好嗎?
??多好啊,幼稚又可笑。
??這樣所有她在乎的人,都會圍著她轉,都會為她操心,都會擔憂她掛念她。
??不會再離開了,不會再到其他地方去了,是不是!
??但又是什麽時候起,最厭惡的紛擾聲音,最不耐的麻煩事情,成了不得不去聽、不得不去做。
??大概是從小魔女發現,頭上的那把傘不見的時候起吧。
??沒有了那道屏障,滿天飛雨都灑在她臉上,好涼。
??可她不得不去擁抱這能把她淋得狼狽的大雨,不得不小心翼翼走上那條泥濘小路。
??不得不挺直腰杆,然後給自己、甚至給別人撐起一把傘。
??原來,哥哥那麽累啊。
??原來,父親也很累吧。
??那麽……娘親在罰跪自己的時候,心裏是不是還念著她的將士們。
??或者,她那張神情冷漠的臉在北境被馬蹄踏得麵目全非的時候,是不是也想起過自己。
??就像她現在一樣,想著好多人,無論是死了還是活著的——好多人。
??神器本就不是常人能承受的強大法器,不隻是靈力的供養,更是對靈宮和靈識的巨大壓迫。
??若非天生神體和血脈傳承這樣的逆天氣運,以這樣的修為啟用神器必受其反噬。
??非常之鑒,溯往事,卜未來,窺心魔,鎮妖邪,造世界,辟天地。
??超然,絕倫。
??潮汐神尊的眼睛,巫女薑許的法器。
??那是兩個立於神域的人,那是被奉為神明的存在。
??許仙仙,凝氣二層。受不住,當不起。
??神明的眼睛可以抓住天地間微小的一切,無論是春風秋雨、夏雷冬雪,還是農夫農婦們在田間的閑言絮語、善男信女們在廟宇神殿中的虔誠祈禱。
??此謂上達天聽。
??許仙仙的名字裏有兩個“仙”,可她隻是個凡人,隻是神明的仆從。
??什麽天選之女,她受盡折磨。
??她不想聽,不想看。卻被拖入一個個她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噩夢中,重演著她經曆或未經曆過的人間慘案。她用神明無情的眼睛,受盡傷痛。
??共情共景,虛虛實實都在不言中雜糅,將平靜的識海掀起狂風巨浪。
??她像極了當時伸出塔外的那隻小鳳釵,被拿捏著用去試探,然後在令人窒息的高溫中熔融變形。
??為什麽啊,為什麽她要把手放上每一顆長出的刺,然後切身再去重複一次那樣的痛苦?為什麽要把蜜水塗抹在一個遍體鱗傷的人身上,讓她笑得那樣虛假?
??可以的話,她什麽都不知道好不好?
??像葉星闌一樣,像趙簟秋一樣,像元中倫一樣,像江硯文一樣……什麽都不知道好不好?
??她嘴角扯出一絲苦澀的笑意。
??賜她傳承的神明說:“不好——”
??你該——
??拿著畫筆的人該去作畫,拿著馬鞭的人該去禦馬,拿著神侍之名的人永為奴仆,拿著神器的人必受其重。
??趙簟秋看著女孩失神地說了“經常”,那臉上既是忍耐又是不易察覺的一絲痛苦。她一時不知說些什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沒關係”,還是偽善無用的同情?
??女孩仿佛沉寂了很久,又仿佛隻是在走過去的路上頓了頓腳步。
??然後她看見女孩所有的表情都如同幾點水漬,在太陽的照射下被慢慢曬幹。麵色平靜的許仙仙走到那陽光正好的葡萄架下,對著清池中倒映出來的那張臉道:“會習慣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從重疊綠葉縫隙中穿過的陽光恰好打在她的臉上。
??那一瞬間,她的眼裏是有光的。
??經常,但是會習慣的。
??她不知道,以前也有這樣一個男孩,在同齡男孩都還在玩彈弓的年紀,就被嚴厲的父親帶上刀劍無眼的疆場。大概是那個不善言辭的男人唯一一點溫情,在半年後歸家時問了男孩:“痛不痛?”
??男孩捂著結實但依然瘦弱的胳臂,他畢竟身量小,那裏是挨得最多的地方。
??那時男孩望著父親有些複雜的眼神,笑嘻嘻的樣子好像被賞了塊糖吃:“痛啊,經常,但是……會習慣的。”
??會習慣的,怎麽不會呢,因為那是經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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