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龍驤塢問對(二)
作者:豆豉炒辣椒      更新:2021-09-23 10:12      字數:2421
  桓景隻感到奇怪,他上一回讀道德經還是在中學的時候了。他隻記得“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但看不出這和時局有什麽聯係。

  “《道德經》如何會有益於時局呢?”

  “這本書,我原先也像足下那樣,以為是道家虛誕之語”,祖逖伸手示意桓景坐下:“但曆事越久感悟越深。方今亂世,世事無常,如果以力取之,往往隻能盛於一時。要求長久之計,就需要柔軟的身段。”

  祖逖看著桓景一臉不解的樣子,笑著接過書簡來:“看足下這個樣子,應該也些許讀過此書,敢問在你看來道德經講了什麽?”

  “以柔克剛?”桓景接應道:“所以你是說,要我放低身段不去與塢堡主互相爭鬥?”

  但祖逖搖搖頭:“這些不過是暫時的計策”

  他目光灼灼,盯著桓景:“道德經中提綱挈領的一句,並不在於開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之類的玄妙之語。道德經的題眼隻是下麵一句——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

  桓景拍案稱奇,他還不知道道德經中竟有這樣入世的話語。

  他這才想起來,祖逖不可能事先不知道他來訪,放一本道德經在這裏,肯定是有意為之:目的大概就是為了讓自己聽進去以道德經切入的道理。

  畢竟在這個老莊學說橫行的時代,士人開篇玄談都是老莊之說,敢情祖逖是把自己當作一般公子哥來看待,所以才以道德經開篇,但說的都是入世的道理。不愧是祖逖,竟能將道德經這種出世的書也讀出入世的味來。

  桓景知道接下來才是正篇,祖逖要提出他的建議了:

  “願聞其詳?”

  祖逖望著房梁,似乎在回憶過往。

  “我們先來回顧一下本朝的舊事吧。天下大亂,自於賈後,之後各方梟雄輪番登場,然而趙王、長沙王、成都王這些人都僅僅得以執政於一時,不能長久。原因為何?”

  桓景聽得出,當說到長沙王三字的時候,祖逖聲音顫了一下。作為舊時空祖逖的腦殘粉,他想起來,長沙王正是祖逖的老上司,大概他們之間有著非同一般的友誼吧。

  “趙王、成都王自是奸佞,失敗是必然的;而長沙王不過實力孤弱,時運不濟罷了。”雖然不知道祖逖想說什麽,但吹捧一下長沙王還是必要的。

  “善惡並不能影響最終的結局,關鍵還是行事的方式”,祖逖倒是很清醒,看來確實是經過了長期的思考:“在我看來,三王接連失敗,原因是一致的——不能在朝中建立統一的律令。

  “確立法度,並讓百姓軍隊一以貫之,是之謂以正治國。”

  桓景愕然,這才想起來,雖然軍中法令嚴苛;但對於治理百姓,自己似乎並沒有確立一套統一的規範。

  “這幾日下來,桓司馬對譙地的治理,老夫早已有耳聞。其中如捐稅換品秩、解放部曲、贖買田地都稱得上是善政。然而這些政令都以命令的行事,並無長期的法度。

  “以解放部曲為例。聽說足下先前與譙地豪傑約定,僅以捐稅換品秩,不論內政,所以當時這些塢堡主都以為足下不會管他們收納流民作為部曲。後來戰事吃緊,捐稅就改為征丁。再到擊破石勒之後,足下還要贖買田地,換取解放部曲。光這一年就換了三次命令!”

  桓景回憶起自己先前的命令,本意是以漸進的方式改革。但塢堡主們不是傻子。在他們看來,自己不光朝令夕改,而且步步為營,想要永久地剝奪他們的土地和權力。站在他們的角度,這確實不能忍。

  祖逖見桓景已經開悟,微微一笑,繼續說:

  “而再後來,足下又策動部曲,將譙地士族之首許家給抄了家。雖說足下獲得財貨無數,塢堡主們卻人心惶惶——

  “足下沒有確立法度,一天一個命令,那麽什麽時候是個頭呢?”

  確實,光有命令,沒有法度,也無怪塢堡主們人心惶惶。看來倒不是自己改革過於激進,而是沒有一個確定的規範。今天找個由頭就抄許家,明天找個由頭就征收渦北的田地,雖說都是名正言順,但是依據的法令卻不一樣。

  桓景起立,恭恭敬敬地向鞠了一躬:“若無先生,豫州永無寧日矣!”

  祖逖擺擺手:“你我現在同心治理豫州,不必多禮!”

  “那麽,如何才能確立法度,以正治國呢?”桓景攏起衣袖,問道。

  “足下出身豫州,自然比老夫要熟悉”,祖逖理了理他的衣冠:“具體的細節足下自己去定。隻要惠於百姓,就是好法度。我看足下治軍不錯,治民也當如是。

  “在法度頒行之際,必然有反對者無數,豫州必然不穩。但這些都是暫時的,隻要穩住一時,就能長久受益。

  “所以當法度頒行時,遣大軍鎮守豫州各地,嚴密看守塢堡主。待訓政一年之後,豫州必然能夠令行禁止。”

  桓景心中清楚,隻要有個穩定的局勢,在豫州一地將法令頒布下去,似乎並非難事。但他顧慮的,卻並非隻是內部:

  “祖公此言甚佳,但現在譙國附近,敵人環伺。本來以新軍之強,進攻任何一方都足以製勝。但首先這些勢力都或多或少真心假意地忠於長安,而非建鄴的琅琊王。其次,這些人都是晉人,互相攻伐實在是師出無名……”

  聽桓景訴苦時,祖逖將油燈上滿,鬥室之內,紅光遍地。

  “晉人相互攻伐的不計其數,不多桓司馬一個”,他打斷了桓景:“隻要禍亂天下的勢力,就應該討伐,不論他是晉人胡人。看著周圍百姓受苦,卻今日不征,明日不戰,使惡人坐大,這才是惡。”

  “但祖公,即使要討伐周邊,周邊以長安的名義,聯合起來攻打我,即使我軍強盛,但也應付不了四麵八方的敵軍啊。”

  祖逖麵色坦然:“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不要忘了以奇用兵!”

  “何謂以奇用兵?”

  “趁著敵軍沒有集結,盡早突襲其中的一部,將其徹底摧毀,就自然能夠震懾住其餘的敵軍。還能順便為內部法度的施行積攢威望。

  “當初長沙王軍事上之所以失敗,就是顧忌大義名分,沒有立刻發兵,擊垮河間王和成都王中的任何一路。等到兩支敵軍都到洛陽城外的時候,縱使長沙王白起再生,也首尾不能相顧了。”

  桓景點頭喟歎,祖逖這些年,確實在不斷反思當初的失敗。

  祖逖繼續分析:

  “現在琅琊王起兵北伐,秦王自立為皇太子,胡虜知道天子沒有用了,必然殺之。如果是這樣,秦王必然稱帝,到時候再要擴張才是真的師出無名。”

  他握住桓景的手,懇切道:

  “桓司馬,當初長沙王起兵之時,也比你大不了幾歲。年輕人要把握住時機,不要再犯當年長沙王的錯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