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要命的鐵路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31      字數:6056
  林逸青正自流連於美妙的天山雪景之中,一位軍官匆匆走來,送來了戰報。

  ??就在今日,袁蔚霆、王士珍、馮國彰三路乾軍已經勝利在喀什會師,叛軍最後的主力已被全殲,逆首烏斯特曼、白彥彪俱被生擒,現正解來烏魯木齊。

  ??而戰報上另外的一個消息,則多少讓林逸青感到有些意外。

  ??喀什城被乾軍收複後,叛軍大部就殲,但約有千餘名叛軍逃至俄境,乾軍未能追擊,但不久之後,俄國方麵便派人來通知,說俄軍已經解除了這些叛軍的武裝,準備將他們交給乾國,請乾軍派人前往接收。

  ??戰報上說,現下袁蔚霆已經親自率軍1000人前去接收這些叛軍俘虜。

  ??“俄國人突然轉了性,還是沒想到啊。”林逸青不動聲色的將戰報交給了身邊的工部尚書趙爾震。

  ??“俄人這是有意向我大乾示好,”趙爾震看完戰報之後,笑了起來,“觀俄人之舉,似有做賊心虛之嫌。”

  ??“他們本來就做賊心虛。”林逸青笑了笑,“別以為我不知道叛軍當中的那些個哈薩克炮手是從哪裏來的。”

  ??“俄國如此急著示好,想必京城那邊也會有動作,隻是咱們現在離得遠,暫時還不知道。”趙爾震說道,“我估摸著,俄人這一次是想要和咱們簽和平條約了。”

  ??“噢?鐵珊兄何以知之?”林逸青揚了揚眉毛,問道。

  ??“我覺得俄人如此,是為了搶時間修鐵路。”作為林逸青的“修路總管”,趙爾震可以說三句話不離本行,“咱們這一次借平叛之機,將鐵路修進了西域,俄人想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鐵珊兄所言甚是。”想起俄國人去年就開始了西伯利亞大鐵路的修建工程,林逸青不由得連連點頭。

  ??這些年來,在他的暗中推動下,乾國的鐵路事業有了爆發式的增長,俄國對此深感不安,也全力投入到了西伯利亞鐵路的修建當中。

  ??西伯利亞大鐵路對俄羅斯帝國有著非同小可的戰略意義,一旦全線通車,它將把俄羅斯的歐洲部分與5億人口的東北亞連接起來,俄羅斯的商品和資金將找到巨大的輸出市場,廣袤而資源豐富的西伯利亞將得到現代意義的開發;在政治上將溝通俄羅斯的荒涼腹地與遙遠邊陲,可以加強對大乾帝國的蠶食;而在軍事上,必將大大有利於俄國的軍隊調動,增強在遠東與乾國的軍事力量對比。

  ??現在的俄國,最需要的,就是修鐵路的時間。

  ??現在乾國的鐵路已經修到了薪疆,逼近中亞,無疑令俄國人大為緊張,西伯利亞鐵路沒有完工,俄國就不可能做好戰爭準備,所以選擇和乾國保持和平是非常重要的。而乾國在短時間內平定了薪疆的叛亂,使俄國的“和平”願望變得更加的強烈。

  ??“弄不好啊,俄國人還會請你去他們那裏訪問呢。”趙爾震似乎預感到了什麽,說道,“朝廷若從其所請,你林瀚鵬過去,可得小心才是。”

  ??“我明白。”林逸青深吸了一口落雪中的清新空氣,目光直望向遠處的山峰。

  ??俄國,新西伯利亞,鐵路工地。

  ??雅各布昨晚說什麽?一下子真記不起來了。好像是件很重要的事。唉,要是當時沒那麽困就好了!

  ??亞伯拉罕.科夫曼站在閱兵場上。囚犯們剛分領完早餐,正在慢騰騰地排隊。所謂“早餐”,不過是一種帶苦味的黑湯。也虧得集中營廚師們說得出口,他們把這種湯叫做“咖啡”。為了趕上點名,囚犯們一邊喝著這種黑湯,一邊排隊集合。

  ??科夫曼沒有去領他那份“咖啡”。他不想在人堆裏擠。對於鐵路守備隊中的虐待狂們來說,廚房前的這一小塊兒空地是個理想的狩獵場所。通常,他們總是藏在小屋裏。一旦有需要,他們就會像老鷹撲食一般衝向無所依恃的囚犯。每天都有這樣的受害者,這已經成了一個固定節目。

  ??大家一言不發地排著隊,等著點名。這種場合不免縈繞著各種危險。不過,現在科夫曼沒有心思去考慮這些危險。他陷入了回憶之中,想盡力記起昨晚的談話內容。

  ??噢,想起來了!

  ??深夜,四周黑漆漆的。他們躺在床上。到處有呻吟聲,低語聲。間或有人翻身,壓得木板床嘎吱嘎吱響。黑暗中分不清誰是誰的臉。不過,隻要一聽聲音,自然就知道是誰。白天,他們屋有兩個人回了趟居住區。是哨長批準他們去的。哨長會批準他們去?真是個不合情理的怪念頭。一個囚犯,會拿什麽去賄賂哨長?

  ??現在,這兩個人正在給大家講述他們的見聞。

  ??雅各布使勁兒往人堆兒裏擠,要盡量靠近這兩個人,生怕漏掉一個字兒。他們帶回了外邊的消息。他實在困極了,朦朦朧朧,似聽非聽。

  ??居民區的人們能夠聽到大量消息,他們這些在集中營裏的人隻能從他們那裏了解其中很少的一部分。那些白天外出做工的人帶回來的消息少得可憐。不過,偶爾也能從波蘭人或烏克蘭人的談話中聽到點兒什麽。聽到的可能是事實,也可能是謠傳。有時候,街上的人出於同情,也會向他們小聲嘀咕兩句,傳遞一點兒消息,安慰他們一下。

  ??很少聽到好消息。就是聽到了,也會有人懷疑它的真實性,認為這隻不過是一種自我安慰的想法。反之,隻要是壞消息,他們總會不加思索地接受;他們早就習慣這樣來接受消息了。壞的消息,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比一個驚人。今天的消息比昨天的要壞,明天的消息比今天的要更壞。

  ??小屋內空氣窒悶。白天勞動一天,汗衫全濕透了。到了晚上,大家又穿著這濕汗衫擠在一起睡覺。大部分人困得連靴子也來不及脫就睡著了。晚上不時有人尖叫一聲,可能是因為做了惡夢,也可能是因為鄰床踢了他一下。小屋原來是個馬廄,天窗隻有通常房間一半兒大小。高低床上密密麻麻擠滿一百五十多人,根本得不到足夠的空氣。

  ??人們雖然操著不同語言,但通常都要劃分為不同的社會階層:高知階層和文盲階層;宗教信仰者與不可知論者;熱心的人與自私的人;勇敢之人與愚鈍之人。現在,共同的命運把他們都拉平了。不過,他們不可避免地要分化出一些小團體,小圈子。在別的場合,或許他們陌若路人,而在這裏,他們卻湊到一起來了。

  ??科夫曼所隸屬的圈子包括他的老朋友雅各布和一個叫吉米尼的猶太人。他是新近送進來的。他們是他最親密的夥伴。吉米尼很敏感,不過信仰堅定。營房的環境,包括他人的挪揄與譏諷,都對他的信念是一個傷害,但是這一切絕不會動搖他的信念。科夫曼對他隻有羨慕的份了。他對什麽都有一個確定的看法,他們其他人則隻是徒勞地抓住一些解釋,經常陷入絕望之中。他心情平靜,這有時反倒讓他們感到不安。雅各布對生活總是冷嘲熱諷,所以吉米尼的平靜反而會激怒他。他甚至變著法兒挖苦吉米尼,衝著吉米尼發脾氣。

  ??科夫曼半開玩笑地稱吉米尼為“拉比”(Rabbi)。他當然不是一個“拉比”,他原來是一個商人。不過信仰滲透了他的生活。他知道他要比他們優越。他們都是信仰上的窮人。他願意隨時與他們分享他的智慧與信仰,他願意與他們分享神力。

  ??可是,知道了他們不是第一批受害的猶太人,這能給他們什麽安慰呢?吉米尼老是給他們講一些故事軼聞,向他們證明,每一個人從他出生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受難。這又能給他們什麽撫慰呢?

  ??吉米尼一講起話來,就徹底忘掉了(也不顧)他是在什麽地方。根據他們的看法,他根本意識不到自己所處的位置。有一次,他們幾乎因此爭吵起來。

  ??那是一個星期天晚上。他們中午就歇了工,躺在鋪上休息。有人在談論聽來的消息。當然,消息一如往常,讓人沮喪。吉米尼似乎沒有在聽別人談論,而且什麽問題也沒問。忽然間,他坐了起來,滿臉放光。他開始發話了。

  ??“我們的學者說,上帝造人之初,有四個天使作為人類的義父母站在那裏。這個四個天使分別是憐憫,真理,和平與正義。關於上帝是否應該造人,他們老是爭執不下。反對最激烈的是真理天使。上帝被惹惱了。作為懲罰,上帝把真理天使流放到地球。其餘的天使懇請上帝寬恕他。最後,上帝聽從了這三位天使的話,召真理天使回天堂。因為從天堂流放到地球,真理天使流了很多眼淚,眼淚中積存了一大塊兒泥土。就是利用真理天使帶回的一大塊兒泥土,上帝創造了人。”

  ??雅各布這個憤世嫉俗的人被激怒了,他打斷了吉米尼的話。

  ??“吉米尼,”他說,“我可以相信上帝用這塊淚水浸泡過的泥土創造了猶太人,但是你是否也希望我相信,上帝用同一塊兒材料製造了我們集中營的指揮官岡察諾夫?”

  ??“你忘了該隱。”吉米尼辯解道。

  ??“你忘了你是在什麽地方了。該隱一怒之下殺了亞伯,但是他並沒有折磨亞伯。該隱和他哥哥間有一種人格的聯係。但是,在殺害他們的凶手眼裏,他們不過是異鄉人。”

  ??科夫曼明白吉米尼受到了傷害。為了避免爭吵,他加入了談話。

  ??“雅各布,”科夫曼說道,“你忘了已經進化了幾千年,都知道人有了進步。”

  ??他們倆隻是苦笑——現在這種老生常談是毫無意義的。

  ??可是雅各布的問題也不能說全無道理。他們真的都是由同一種材料製成的?如果是這樣,為什麽有的人成了凶手,而有的人成了受害者?在凶手與受害者,營官岡察諾夫與受折磨的猶太人之間有一種人格聯係嗎?

  ??昨天晚上,科夫曼似睡非睡地躺在鋪上。他的脊背受了傷,有些昏頭脹腦的。

  ??雅各布突然抓住他的肩膀,搖了搖他。

  ??“亞伯拉罕,你在聽嗎?”他叫道。

  ??“嗯,”科夫曼喃喃道,“我在聽。”

  ??“我希望你支起耳朵來聽。你眯縫著眼,我還以為你睡著了。你真應該聽到那位老婦人說過的話。”

  ??“哪一個老婦人?”他問道,“她能說什麽?莫非她知道我們什麽時候能出去?還是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殺掉我們?”

  ??“誰也回答不了這些問題。不過她講到了別的問題。他們或許應該及時像她那樣去想這些問題。在她看來,上帝已經離去。”雅各布停頓了好一陣子,以便讓科夫曼理解他說的每一個字眼。“你怎麽想,亞伯拉罕?”他問道,“上帝已經離我們而去。”

  ??“讓我睡上一覺,”科夫曼說道,“上帝回來的時候,請告訴我。”

  ??自從他們住進馬廄以來,他第一次聽到他朋友的笑聲。難道不過是他在做夢?

  ??他們還在等著入列。顯然排隊遇到了些障礙。所以他還有時間問一問雅各布他到底是在做夢,還是真的談過話。

  ??“雅各布,”他問道,“我們昨晚談的什麽?談到了上帝?談到了‘上帝已經離我們而去’?”

  ??“吉米尼昨天去了居住區。他向一位老婦人打探消息,老婦人抬頭望著天,很嚴肅地說:‘噢,萬能的上帝,請您不要離去。您回來吧,再回來看一看您的大地。’”

  ??“瞧,這就是消息?我們生活在一個已經被上帝放棄了的世界裏?”科夫曼總結道。

  ??他認識雅各布已經多年了。從他成為一個年輕的建築設計師起,雅各夫就成為他的高參和朋友。他們倆就像一對親兄弟。他曾是律師,作家,嘴角總掛著一絲嘲諷的笑意。科夫曼則漸漸變得宿命起來,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建造房屋了,人們也不再可能自由而幸福地居於其中了。在集中營裏,他們的想法總是兩岔。雅各布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提前就去想甚至多年後也不大可能發生的事。不錯,他確實認為他們不可能幸存,但是他又堅決地相信,俄國人終究逃不脫懲罰。也許他們成功地殺害了他們和其他成千上萬無辜的人們,但是他們自己最終也會因此而毀滅。

  ??科夫曼更多的是生活在現實中:品嚐著饑餓,疲憊,對家人的擔憂,屈辱……尤其是屈辱。

  ??有一本書上曾經說,人的堅定信念不可動搖。如果說他曾經還相信過這句話的話,集中營的生活也會徹底改變他的想法。在這個地方,每天發生的事反複在“證明”著,一個人不再是一個人。在一個不再把人當人的世界裏,什麽也不可能讓人相信。所以人就開始懷疑,不再相信世界的秩序,不再相信上帝在世界中的確定地位。他們真正地開始認為上帝已經離去。不然的話不可能是這樣一個現狀。上帝一定是走了。而且他也沒有留下代理。

  ??老婦人說的話一點兒也沒有讓科夫曼感到吃驚,她不過說出了他早就認定了的事實。

  ??他們又回到集中營待了一周。在東部鐵路線工作的營所又進行了新的一輪“登記”。登記包含著在正常狀態下生活著的人所難以想象到的新危險。他們越是頻繁地對他們進行登記,他們就變得越少。用鐵路守備隊的語言來說,登記不僅僅是盤點。它還意味著別的,再分配勞動力,揀選不再具有實際勞動能力的人,把他們扔出去——通常是扔進坑裏直接埋掉。根據有限的個人經驗,他們信不過字麵上聽起來似乎是無害的詞句。俄國人從來沒有對他們無害的意圖。對任何一件事情他們都存有疑心。他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

  ??不久前他們中有兩百多人被送往東部鐵路線去工作。在那裏工作一點兒也不輕鬆,隻是不需要每晚返回集中營,還是感到自由了一點兒。飯還是從集中營帶來的,所以口味依舊。不過放哨的是鐵路警察,他們也就不必老擔心營房的鐵路守備隊巡邏了。

  ??在俄國人眼裏,工頭和領班不過是二等公民。俄羅斯帝國境內的少數民族受到的待遇要好上一些。但是波蘭人和烏克蘭人形成了一個特殊的階層,他們被夾在自命為優等民族的俄國人和低賤的猶太人之間。一想到如果猶太人不複存在了,他們也會感到不寒而栗。到了那個時候,瘋狂的滅絕機器注定要開向他們。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少數民族都會感到不安。他們中的一些人為了擺脫不安,極力要裝作比一般的俄國人更像“俄國人”。少數人出於同情,不時會偷偷給他們塞幾片兒麵包,希望他們不至於勞累致死。

  ??其中有一個叫納什的醉漢,他年紀較大,對他們不是那麽凶殘。不過隻要他沒酒喝,他就會借毆打囚犯打發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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