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舊顏新貌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31      字數:6108
  莫拉維也夫謝了他。小夥子們和姑娘們旋轉著從房間的盡頭朝他們掃視過來。

  ??他們坐在一張長桌子旁邊,乾國人端上來用薄銅皮製成的盤子盛裝的食物。那裏就像學生食堂一樣,人們大聲嚷嚷,抽著煙,啤酒和烈酒一瓶瓶地擺著。

  ??“這裏的乾國人是很有禮貌的人,可是這個地方很簡陋。和平來得出其不意。”一位年輕的美國海軍軍官——看軍銜是一位上尉——笑著對莫拉維也夫說道。

  ??“我覺得還可以。”莫拉維也夫打量著周圍,說道。

  ??“您今天看到的,是剛剛清理後的結果。”另一名美國上尉笑著說道,“左季皋那個老家夥留下的廢物實在是太多了,如果你來早一些,會看到很多新奇的玩意兒,當然,是屬於中世紀的東西。”

  ??聽了他的話,小夥子們和姑娘們全都笑了起來。

  ??“噢?會是些什麽?能說一下嗎?”莫拉維也夫想起了來時看到的漂浮在水麵上的那些垃圾。

  ??“那個老家夥設計了一種叫‘水炮台’的東西,其實就是一大片的竹筏子,用繩子連起來,上麵擺上幾門老古董火炮,就成了保衛要塞的重要工事,您可以想象一下,這樣的東西,能夠用來打仗嗎?哈哈,要知道,士兵們在上麵根本無法站穩,要是開炮的話,恐怕都得給掀到水裏去!”

  ??“聽說建造它們時的花費非常的高昂,幾乎和一艘先進的蒸汽炮艇相當,所以我嚴重懷疑,他這麽做就是在欺騙年輕的乾國皇帝陛下,從皇帝的金庫當中騙取銀子!”

  ??“這位總督不是一向被人們認為是清廉的官員的表率嗎?”

  ??“哈哈哈哈,那可真是黑色的幽默了,那個曾在他手下幹過的法國人德克碑知道嗎?他的女兒在法國寫了一本書,回憶他在乾國的服務經曆,在書裏作者還特別提到,左季皋總督將德克碑本人的薪水一萬兩白銀揣進了自己的腰包呢!”

  ??“聽說他進攻阿古柏時,和官商胡雨霖一道貪汙了不少的軍費,達數千萬兩白銀呢。”

  ??“應該差不多。那些回教匪徒,本來很容易就可以消滅,他卻把這場戰鬥拖了一兩年,這當中要麽是他和他的軍隊太過無能,要麽就是故意的拖延。”

  ??“能弄出水炮台這樣的蠢物,說明他的軍事才能很差,哈哈!可是這樣的人卻給乾國文人吹捧成了蓋世英雄,真是笑話!”

  ??“這場叛亂是他的後代發動的,但卻隻持續了幾個月時間,就給林逸青將軍毫不廢力的平定了,說明他是蠢材,他的後人也比他強不了多少!哈哈!不過,林逸青將軍的才能可是要肯定的!”

  ??“是啊!如果不是林逸青將軍,我們大家今天也不會在這裏。我提議,為林逸青將軍幹了這一杯!祝他永遠健康!”

  ??“為林將軍幹杯!”

  ??“為林將軍幹杯!”

  ??莫拉維也夫很驚訝於林逸青在這些美國軍人當中的威望,他也跟著舉杯,和大家一飲而盡。

  ??吃過了晚餐,一個纖弱的乾國人收掉了髒盤子,換上幹淨的:那些是從城裏運來的專門為外國人訂製的色彩柔和的瓷盤子,有著特有的顏色——粉紅、黃色、粉藍——在它們被小心地分送時,發出清脆的聲響。收放盤子的人沉默無言,低垂著眼睛。

  ??電唱機大聲叫著。喝酒的人們懶散地坐在紅椅子上;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不斷地旋轉,緩慢地、孤獨地、陀螺一樣越轉越慢。

  ??莫拉維也夫在想著,這些新發現的情況,上邊會不會引起注意。

  ??晴朗的早晨,莫拉維也夫坐著馬車,和托特一起進入鬱鬱蔥蔥的島上小山:避開港口碼頭區,繞過翠綠色的水稻田。他們把馬車停在一個山嘴上,跳下車來,站在粗硬的草上,眺望大海和遠處的島嶼,注視了一會兒那艘正在開走的軍艦。

  ??“那是一艘巡洋艦?”莫拉維也夫問道。

  ??“是的,那是‘濟遠’號,一艘‘芝加哥’級巡洋艦,在美國建造的,剛剛加入乾國海軍不久。”托特答道,“它的外形很好,性能也非常不錯。”

  ??遠去的“濟遠”號巡洋艦,全身沐浴著晨輝,在一艘汽艇的引導下,沿著蔚藍色的航道,穿行在島嶼之間。注視著這艘巡洋艦的人,意識到他的靴子下麵乾國的草地、土壤、沙礫,以及附近搖曳的矮小的灌木,和成簇的紅一片紫一片的野花。

  ??站在遠處一片水稻田外側的田埂上,他的同伴回過頭來看著他:一個孤獨的人影,戴著一頂圓錐形的草帽,一件紅襯衫一直垂到他的膝蓋。

  ??年輕人趁著這個空隙,在矮樹叢後麵小了個便。當他們重新上路時,托特說:“我猜想你昨晚沒有睡多少覺吧。”

  ??“也就兩三個小時。有了不少的新發現,我得整理出來,否則會忘掉。”

  ??“哈哈哈哈,真是難為你了。”

  ??他們顛簸著進入一片樹木茂盛的地帶。

  ??“鬆樹,是嗎?”年輕人不感興趣地問道。

  ??“這些高的是柏樹。鬆樹在那上麵,右邊。”

  ??“我們沒學過關於樹的知識。隻知道桉樹和大葉榕。金合歡喬木,桃金娘灌木。土壤是沙質的。”他接著說,“我知道的,還有山毛櫸、白樺樹。它們是多麽的青翠欲滴,在隆冬死一般的沉寂下,它們又那樣招搖。似乎比桉樹和灌木更引人注目。”

  ??“我的家鄉,如果我有一個的話,靠近北海。那裏冬天酷冷,狂風刮過,加上雨夾雪。嚴寒、偏僻。我住的地方,並不是森林地帶,雖然也有一片片的樹林,但是培植出來的。它有它自己的美。”

  ??“那怎麽說?”

  ??“噢,變化著的日光和天空,還有低地。遺世獨立的感覺,幾乎從陸地分離開來。”莫拉維也夫笑了起來,“離開了家鄉,正如我大部分時間那樣,我可能變得多愁善感了。”他注意到,他隔了這麽久才有資格提及家鄉,可就算他有家鄉,他也是大部分時間遠離家鄉。

  ??托特說:“我希望以後我能夠找一個地方定居下來,直到現在,我一直在到處‘遊覽’。”

  ??莫拉維也夫點了點頭,托特的想法是理所當然的。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安頓下來。老婆和孩子,房子和田地,草坪和割草機,馬車。一切取決於“暗探局”對他的工作的滿意度和給他的薪水。“假定在這裏就是一個開端。”他雖然這麽說並不真正地確信,這些不和諧的情景,以及局裏那些不可理喻的人——不知疲倦、缺乏幽默感、孤僻——能夠符合他的安居樂業的願望。

  ??思考使他變得脆弱。那是他們這些年輕人的習慣:無論說出什麽不尋常的話來,都會有笑聲——善意的笑,與善良沒有多少關係。

  ??“現在你並不需要通過戰爭,托特,來增加見識。艱難,也許是這樣,但是並非殺戮。因為直到現在,戰爭對於大多數男人來說,還是一條出路。”是啊,從軍,或是涉足航海。年輕的新兵夢想著變換:征服、掠奪、私通。有些人甚至夢想著知識。血腥的混亂局麵和草草掩埋的墳墓,事先卻是不可想象的。女人的需求,幾乎是不起重要作用的,不過就是找配偶和生孩子。命運一開始就賦予了她們生活的目的。一個女人要是打亂了等級地位,就會被其他的女人排斥。不去搖搖籃卻來搗亂。

  ??車輪濺起爛泥和砂礫。勞動的乾國人成雙結對或四人一組,經過他們身旁,都在往山下走去,都負著重物;當馬車駛近時,每一個人都沉默下來,避開這些身著考究軍裝的陌生外國人的目光。婦女們包裹在破舊的黑衣服裏麵,拖著腳步走來,一個背上背著一大捆柴火,另一個弓著腰,背著一個用背帶綁著的小孩。

  ??莫拉維也夫想起了在西伯利亞流放地見到的那些犯人們的妻子,她們的命運。一個沒有理性的字眼。

  ??想到剛才他看到的巡洋艦,莫拉維也夫的心情不知怎麽有些沉重。

  ??現在的乾國海軍,已經是真正的亞洲第一了。

  ??未來乾國和俄國的戰爭,也許是不可避免的吧?

  ??那麽他們兩個人的命運,又會怎麽樣呢?

  ??莫拉維也夫做筆記做到很晚,午夜時分,又把一節乾文的課文看了一遍,小聲地重複新的發音。這個時段,他顯示出了超常的能力。他帶著思索入睡了。

  ??他在黎明時醒來--這是出於習慣,因為小房間裏仍然是昏暗的——在做了一個壓抑然而無可補救的夢之後。同樣出於習慣,他知道,陰鬱的感覺將會整個早晨纏繞住他,所以他立即讓早晨的第一縷光線通過門和窗照射進來。但不知怎麽,今天早晨他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在他的氣味難聞的小浴室裏,他將水潑在臉上和頭上,就像一個濕漉漉的動物一樣抖落掉水,甩幹。他沒有刮臉,接著馬上穿上衣服,為了下山去寺院而挑選了靴子。

  ??太陽現在已經升得很高了,使濕氣散出溪穀。“這裏很潮濕,我可以告訴你。”那是托特說的。莫拉維也夫很小心地走過那座比較大的屋子的後麵,不願意重複前一晚的冒險活動,當他回想起來時,想象著乾國人看見了他。僻靜的小路,僅僅是一條被踐踏出來的痕跡,布滿穗狀和蕁麻屬的植物,還有叢生的多刺的莖幹,好像是薊草。

  ??他發現自己正經過一個方形的窗戶,開著,不過有細鐵絲網覆蓋住。破舊的窗台齊到他腰高。他往裏麵瞥了一眼,房間內大部分空間被一張寬大的床占據著,剩下的地方放了一把椅子、一張小桌子和一個帶褐色抽屜的衣櫥。床邊的桌子上有一本書、一盞燈和一瓶略帶粉紅色的液體。內衣從櫥頂上掛下來,一雙小小的鞋子在下麵排得整整齊齊——很小的細節,由於細鐵絲網而變得朦朦朧朧,從而使它們成為一種構圖,一種背景的意義,對於床上的那個女孩。

  ??她側身躺著,被單被推到隆起的臀部上,身體向前伸展,宛如要追隨她的不受拘束的手臂。手臂伸到床墊的外麵。一件薄薄的直筒寬連衣裙下露出了肩膀。青春和睡眠狀態下的純潔無瑕,是完整而不設防的,然而又是一種不經意的預示。所以,在某個即將到來的年頭的早晨,她將會如此刻一樣恣意地躺著。

  ??莫拉維也夫的腳步並未放慢。大步向前走著,可是更加準確地想象出那生動的畫麵,回憶著那個側麵像,幾乎消失在褶起的枕頭和披散的頭發中。那讓他高興的景象是自然的;自然的,大概還有一些悲傷。

  ??他馬上找到了小路,開始下山,穿過矮矮的灌木林,灌木林應當通往下麵的一片看得見的林間空地。使他驚奇的是聽不見鳥鳴。太陽高高升起。蕈菌閃閃發光,好像樹幹上的皰。他的腳在傘菌上滑過——像腳趾般,棉布織物一樣泛黃的東西,就像手指頭被尼古丁染上色一樣。小道顯然是逐漸消失了,不過人們可以毫不費勁地覺察到它通往小溪穀的方向。能聽到河流,或者說瀑布的聲音。一線古老的屋頂露出來,屋頂上的瓦遠遠地在下麵閃閃發亮。

  ??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然而今天他不會到達那裏。

  ??因為他看見了一具屍體。

  ??屍體躺在那片林間空地的中間,浸泡在一片血泊之中,內髒包裹在彩色的長袍和解開的寬腰帶裏。穿著拖鞋的腳伸出來,沒有損傷。

  ??他好容易才定下神來,觀察起屍體來。

  ??按照他的判斷,拂曉之前,他睡覺的時候,這樁可怕的流血行為就已經發生了,他現在才領悟到早晨的不祥預感。

  ??頭還沒有被切斷。會是誰幹的?

  ??蒼蠅和螞蟻在忙碌著,已經有些腐爛的屍體發出濃烈的氣味。血都凝結了。莫拉維也夫推了推抬高的左肩,使屍體稍稍轉過來。它還是溫熱的——右臂壓在下麵,仍然觸及那把沾滿鮮血的砍刀。頭朝後麵仰去:死者的麵孔令人毛骨悚然,雙眼呈現出臨終的痛苦。這雙帶著人性受到傷害的眼睛,幾個小時之前,曾經與他對視過。

  ??這是那個乾國侍者。

  ??站直了身子,莫拉維也夫認識到從這裏,透過樹林,可以看見大海。這個地點的選擇,大概經過了很長時間的考慮。

  ??在他爬上山坡去報告後,一個乾國軍官帶了一些人下來,還有他們的裝備。莫拉維也夫陪著他們待了一會兒,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去衝洗一下。乾國軍官很惱怒,不曉得什麽緣故,好像莫拉維也夫應該受到責怪。莫拉維也夫自己私下也感到有責任。

  ??他必須記錄下對於早晨的事件的陳述,於是立即坐下準備動手寫——當最不願見到的事情發生的時候,這便是他的處理方式。在他自己到達的這一天內,他還沒有與死者說過話,也沒有多少機會看見他。死者給人的印象是小心謹慎,除了這個,他一點也不了解死者的私人生活,或者他的直係親屬的處境,他隻能詳細寫下他看到的一切和他自己的推斷,他並不能確定,自己寫下的這些情況是否有助於增加乾國人對案情的了解。

  ??托特來接他的時候,他和托特說了這件事,托特告訴他不要多問。

  ??“以前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我想這一次也和上一次一樣。”托特說道,“是乾國人幹的。”

  ??“以前也發生過這樣的殺人事件?到底是怎麽回事?”莫拉維也夫吃驚地問道。

  ??“你來乾國也有幾年了,應該知道乾國人的排外思想一直很嚴重。”托特答道,“那些極端保守的乾國人認為,他們所有的一切苦難,都是外國人進入乾國造成的,他們極度仇恨在乾國的外國人,聲稱一有機會就要殺光外國人,但乾國政府是明確下了命令,保護在乾國的一切外國人的安全的,如果有人膽敢威脅甚至殺害外國人,將會被處以死刑,他們不敢把向外國人發泄他們的怒火,所以把仇恨轉移到了那些為外國人服務的他們的同胞身上。”

  ??“原來是這樣,這真是太可怕了。”莫拉維也夫皺起了眉頭。

  ??“您不知道,這裏完成了初步的建設之後,需要人為這裏服務,乾國政府以非常優厚的薪酬招募當地人前來,但應征者卻寥寥無己,很多當地人雖然希望通過為外國人服務得到金錢,但他們卻受到了保守人士的威脅,所以不敢前來,乾國政府為此大傷腦筋,後來在一些官員們的協調下,才找到了足夠的乾國人來這裏服務。”托特說道,“但仍然有人不斷到威脅,上一次被殺死的也是一位侍者,殺害他的凶手就是和他同一個村莊的居民,據說是受一位鄉紳的指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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