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七章 難兄難弟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30      字數:5804
  “你這話有失偏頗,水匪橫行多年,越北百姓深受其害,官軍屢次進剿不能平,其凶焰愈熾,以為無人能製之,故而作起惡來,肆無忌憚,而今天兵痛加撻伐,雖盡行屠戮,亦不為過也!且如此能夠震懾群匪,可為喜為匪者戒!從今往後,看哪個還敢為匪?禍害百姓?”中年商人斥道。

  ??聽了中年商人的話,其他的商人也紛紛稱是,那越南書生見商人多是乾國人,便冷笑了一聲,不再言語了。

  ??此時的岑春軒,心裏想著的卻是快快到達昆明,把父親留給他的那些沒來得及帶走的錢財取出來,按照林逸青的指點,搭救父親,保住父親的性命。

  ??不知怎麽,岑春軒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了那個現在還在趙先生教堂當中的女孩……

  ??岑春軒努力的壓下了對她的思念之情,和商人們討論起如何走出這裏的辦法來。

  ??但岑春軒並不會想到,此刻他的父親岑聿瑛,會是如何一副模樣。

  ??驛路之上,幾輛囚車正在顛簸前行。

  ??這幾輛囚車當中,分別押著的,昔日都是響當當的大人物。

  ??他們是原雲貴總督岑聿瑛、原雲南巡撫唐炯、原廣西巡撫徐延旭和徐延旭最為信重的道台趙沃,以及其他幾位雲南和廣西的地方官員。

  ??現在是農曆九月份,離了滇桂酷熱之地,到了江西境內,天氣已然不是那麽炎熱,一路勞頓的犯官們精神有所恢複,岑聿瑛又開始破口大罵,徐延旭則和趙沃相對號泣,唯獨有“唐拚命”之稱的唐炯沉默不語。

  ??“林氏小兒!你勾結洋人賣國求榮,陷害忠良,你不得好死!”這會兒岑聿瑛罵起林逸青來一時收束不住,嗓子竟然都有些吼啞了。

  ??“岑大人,您老還是歇歇吧!都一把年紀了,這麽動肝火,可是要傷元氣的。這路才走了一半兒,可別沒等到京城,您老先沒氣兒了,朝廷怪罪下來,小的們可是吃罪不起啊!”押解的差役笑了起來。

  ??“你這無恥小人!你過來!看我不打死你!”岑聿瑛怒瞪著差役,用力想要抬腳伸出囚車踹他,但他的腳脖子給上了腳鐐,根本抬不起來,隻是在那裏拖得鐵鏈嘩嘩直響。

  ??“得,岑大人,您老不嫌累,就接著罵,我也不招惹您,您也別再來和我要水喝。”差役笑著取出了兩個棉球,堵在了耳朵上,優哉遊哉的拿出皮袋喝了一口水,四下閑看起來,再不理岑聿瑛的叫罵了。

  ??岑聿瑛罵了一會兒,感到有些累了,加上口渴,便住了嘴。但看到徐延旭和趙沃在那裏哭得膿包,全無官體,不由得怒氣上衝,一股火兒向徐延旭撒了過去。

  ??“徐曉山!你不是向來以‘知兵’聞名天下的麽?怎地讓那林氏小兒整得如此狼狽?這會兒隻知哭得有如婦人一般!”岑聿瑛怒罵起徐延旭來。

  ??聽了岑聿瑛的痛罵,徐延旭並沒有還嘴,而是哭得更加的委屈了。

  ??“清議誤我啊!”徐延旭反複的哭念著這一句。

  ??徐延旭連說“清議誤我”,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大乾國頭號越南事務專家”這頂高帽子,便是清流們慷慨地戴到了他老徐的頭上。其實說起來這個頭銜倒也不過分,徐延旭在任太平知府時,曾奉命接待越南貢使和勘察中越邊境卡隘及道路。當法國侵略越南時,徐延旭又奉命入越偵察敵情,事後撰有《越南世係沿革》、《中越交界各隘卡略》、《越南道路略》等文,算是當時比較了解越南情況的官員。他寫的這些個東西雖然錯漏百出,但在當時卻是了解越南的重要參考。

  ??如果僅僅憑借這點本事,還不足讓小皇帝和背後的皇太後知道我大乾還有如此人才。偏偏徐大人又具有中原民族傳統美德之一:助人為樂。不論同僚或者街坊偶遇大災小難,善良大方的徐大人必然慷慨解他那份並不鼓的錢囊、助同僚們渡過難關。如果僅僅是樂於助人並不足以讓“上峰”知曉。但是幫的是什麽人可是太有講究了。在受過徐延旭大人救濟的許多人當中有一姓鹿名傳霖的,名字看起來普通可是身份絕對不普通。此人不僅是彤郅時期的進士、官運亨通(曆任桂林知府、福建按察使、四川布政使、河南巡撫)、而且還是當今太後跟前的頭等大紅人、“北清流”領袖軍機處李高陽大人的得意門生、清流派健將張芝棟張南皮的三姐夫是也,幫此人比幫別人這區別可就大了。對於幫助過自己姐夫的人,作為受助者小舅子的張芝棟自然是一心想找個機會加以報答,而且說到做到。沒過多久,通過張芝棟聯合清流戰友張霈倫、陳葆臻等一起上奏,皇太後和小皇帝一下子記住了這個“知兵事”而且還“熟悉越南事務”的“越南專家”。

  ??所以,“大乾國頭號越南事務專家”徐延旭於光旭八年正月被朝廷提升為廣西布政史。還怕廣西的那幫土皇帝們不買賬,朝廷還特地於光旭八年5月19日降旨給廣西巡撫倪文蔚(字豹岑,安徽望江人。顯鳳二年進士。在山水畫方麵比他當官方麵有成就):“該藩司到任後,倘邊防緊急,即著派令出關督辦,以資得力。”(說白了就是務必全力配合老徐的工作)這道命令一下,徐延旭就成了“奉旨督辦廣西關外軍務”的欽差,成為駐越乾軍的實際統帥。還嫌不夠恩典?那再加上一道:“準其專折奏事”!那可是對於一個前敵統帥最大的恩典啊!什麽叫“專折奏事”?就是擁有直接給太後皇上遞折子的權利,而這種折子就連軍機處都無權先行拆看的。意味著徐大人是可以直接跟“最高領導人”直接聯係的主,不好惹啊。

  ??可是即便如此,報恩心切的張芝棟還是嫌做得不夠好,還生怕老徐被那幫廣西地頭蛇欺負。報恩當然報到位,遂又使出渾身解數,聯合張霈倫、陳寶琛、周德潤(字生霖,臨桂人,彤郅元年進士)、廖壽恒(字仲山,嘉定人,彤郅進士)一起出動。軟磨硬泡地要太後皇上下旨:將廣西提督馮子材和先前提到的廣西巡撫倪文蔚兩大地頭蛇調走,免得礙徐大人的手腳。

  ??為什麽要請走馮子材呢?原來他老人家在彤郅十年的時候以廣西提督的名義上折子參劾過時任太平知府的徐延旭,如今徐大人攜天子之命“卷土重來”,張芝棟認為武人出身的馮子材自然不會對這個當年參劾過的書生買賬,徐大人一介書生難免吃虧,這種絆腳石必須要搬掉。不過,還沒等張芝棟等人的“搬馮行動”有結果,遠在廣西的馮子材就聽到了風吹草動,與其被很沒麵子的“請”走,倒不如自己先托病告老,遂於光旭九年六月上折子請辭廣西提督一職(對於一個六十多歲奔七十的老人來說,“告病”這個借口是屢試不爽的),空缺暫時由北寧守將黃桂蘭接任。

  ??對於倪文蔚倪畫家,清流派就沒那麽好說話了,為了搬走徐延旭的最後一塊絆腳石,張霈倫上表給倪大畫家下了如下一長串的批語:“倪文蔚為人長於吏事,而戰陣非所習、洋務非所習、邊情非所習、殆吏非將才也……若量移內地,而別簡知兵大員巡撫廣西(傻子都知道這裏所謂的‘知兵大員’指的是誰),庶中原得一賢撫,沿疆得一邊材,亦兩全之道也。”

  ??這席話從以參劾大臣出名的張霈倫的嘴巴裏說出來倒也算是客氣,倪畫家至少還是“賢撫”。不過,在另外兩位老兄周德潤和廖壽恒的奏折裏就沒那麽客氣了。一個說他“才略素短”,另一個說的還要不客氣,“局量稍隘”。可憐老倪沒有馮子材那般的靈敏嗅覺,還毫不知情地當著他的廣西巡撫,直到光旭九年九月初九被平調到了廣東擔任巡撫,而接任廣西巡撫的正是徐延旭(倪畫家倒也是因禍得福,如果他還在廣西巡撫的位置上杵著的話,河內屠城事件後被革去官帽、扒掉官服鎖拿下獄的就是他老人家了)。

  ??說倪文蔚“為人長於吏事,而戰陣非所習、洋務非所習、邊情非所習、殆吏非將才也”倒也沒有誇張。但是徐延旭大人就是“長吏事、習戰陣、習洋務、習邊情”的將才嗎?一個充其量就見過幾次越南進貢使者、去剿了一次匪寇、編寫了幾本掃盲級別的小冊子的三腳貓比起倪文蔚來又能好多少呢?

  ??老徐接到任命倒也沒有怠慢,在上了謝恩折後即刻到任並很快進駐當時東線乾軍的後方基地諒山,但是卻死活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北寧離戰場太近,老徐還是惜命的。於是乎,前線的事情統統扔給了駐紮在北寧的廣西提督黃桂蘭和頗得老徐信任的廣西道員趙沃。

  ??說徐延旭在諒山混日子,這實在有失公允。事實上老徐自從進駐諒山開始就一刻不停地將各類物資源源不斷地往北寧運。從這些事上來看,徐延旭根本不能算是“昏庸無能”。但是他的“傑出能力”是體現在當一個合格的“後勤運輸大隊長”上,而不是一個傑出的“前敵總指揮”上。將一個後勤官員推到軍政主官的位置上對於軍隊而言那是犯罪。罪魁禍首是誰呢?親手將徐延旭推上如此高位的清流健將們。

  ??老徐知道自己的處境嗎?當然知道!因此當最後一批物資運進北寧後,離七十歲沒幾年的徐大人於光旭九年八月上折子:“現年六十有餘,不比前次出關(指剿滅黃崇英的那次),年力正強。邊地水土惡劣,無醫無藥,病勢難望就痊。求移退駐南寧地方,能回桂林省城調理最佳。”可是他所托非人,居然交請倪文蔚倪畫家代轉告假。也不想想老倪是因為誰而從廣西調到廣東的。當年是因為你我被調了職,現在你把名聲做出來後就想拍拍屁股走人啊——上哪裏去找著等好事?倪文蔚對徐延旭的請求的態度是置之不理。而在京中清流健將們卻以為徐大人在前線不痛快是因為無人喝彩,於是乎就越發起勁地為他們親手樹立的“典型”搖旗呐喊起來。無奈的徐延旭又於光旭九年十月再上謝恩折子,自提“老病纏身,乞歸故裏”,而他的“粉絲團”們一直為老徐搖旗呐喊的那幾位寶器們不幹了,好不容易樹立的典型怎麽可以如此輕易地“拿下”呢?否則這不是給說過徐延旭壞話的李紹泉等人嘲笑的資本了嗎(李紹泉曾經建議調回徐延旭,說他“實不知邊情,非領兵之才”,這樣看來還真的是在救他。老徐如能在那時就坡下驢,扔掉這個燙手的山芋,倒也不至於落到現在這般地步)?因此,老徐的謝恩折子被“粉絲團”們理解成了“謙虛”——結果當老徐還在諒山眼巴巴的望著朝廷的恩準批複時候,河內屠城事件一下子爆發了。

  ??其實當初朝廷任命徐延旭為廣西巡撫的本意,是想要他牽製並監視雲貴總督岑聿瑛和雲南巡撫唐炯以及兩廣總督張樹聲這些不怎麽聽話的疆臣,並將越南詳細情形查明報告,並不是要他領兵和法國人開打。結果老徐領會錯了精神,他到任後先和岑聿瑛、唐炯通了聲氣(沒有和張樹聲通聲氣是因為他和張樹聲不和),然後便在岑聿瑛的忽悠下一頭加入到了他們一夥當中,支持黑旗軍同法軍對抗,結果使得局麵進一步失控,終於在河內屠城事件上來了個總爆發。

  ??這樣一來,被清流健將們樹立為“正麵典型”而騎虎難下、進退維穀的徐延旭徐大人終於可以放下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了,但是走得卻不那麽風光。

  ??光旭十年3月26日,因“擅啟邊釁”致“亂兵屠戮越民,焚毀名城”,廣西巡撫徐延旭被革職拿問,同一天被革職的還有雲貴總督岑聿瑛和雲南巡撫唐炯(“本日奉旨:據林逸青電報,河內全城被桂軍黨敏宣部焚毀,生民慘遭屠戮,屍如山積,血流漂杵,法越大怒,幾欲合兵報複……徐延旭株守諒山,茫然不知,毫無布置,殊堪痛恨”)。大乾帝國的“政治精英”們再一次為他們的無知和遲鈍付出慘重的代價,而這黑鍋也不好意思扔給事發前就把問題一針見血指出來的李紹泉了。於是乎,這口大黑鍋就背到了被清流健將們的搖旗呐喊一步一步推向身敗名裂的徐延旭那老朽的背脊上。

  ??徐延旭被革職後被戴上鐐銬裝上囚車,起解北京交部議罪,半路上遇到了岑聿瑛和唐炯的囚車,於是並做一路前行,可謂是“難兄難弟”,如果兩廣總督張樹聲也來的話,簡直就可以湊一桌麻將了。

  ??徐延旭就在那裏哭,也不還嘴,岑聿瑛罵了一會兒,口幹舌燥,自感沒趣,便住了口,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唐炯突然開了口。

  ??“老岑,你告訴我,‘滇案’那一次,到底有沒有你的事兒?”

  ??聽到唐炯突然問起了當年“馬嘉理事件”這樁陳年舊案,岑聿瑛不由得一愣。

  ??“老唐你什麽意思?”岑聿瑛問道。

  ??“我就問你,那次的事兒,和你到底有沒有關係。”唐炯哼了一聲,又問道。

  ??“和我有甚麽關係?再說那事兒不是早就了結了麽?你怎麽想著今天問起來著?”岑聿瑛立刻予以否認,但他想起往事,畢竟心裏還是有些發虛。

  ??“你別忘了,那次的事兒,可是這林逸青的同胞兄長林文襄給擺平的。”唐炯平靜的說道,“要是那事兒和你有關係,你可就欠著人家一個情呢,一口一個林氏小兒的,就不合適了。要是那事兒和你毫無關係,這一回沒人翻那案子,你的罪名還能輕一些,保不準還可以保命。”

  ??“你怎麽知道,有人要翻這案子?”岑聿瑛突然感到了一陣寒意,追問了一句。

  ??“我瞎猜的。”唐炯說完,倚在了囚車的木柱上,閉上了眼睛。

  ??岑聿瑛給唐炯的幾句話弄得心神不定,他立刻又開始回想起“滇案”的那些不為人知的細節來……

  ??最關鍵的和他岑聿瑛有關的證據——那封他寫給滇軍左營都司李珍國“同意動手”的密信,已經被他花重金從李珍國手中拿回,燒毀了啊!

  ??而知道內情的李珍國曾向自己保證,一定守口如瓶,“就是以死相逼,也絕不牽累他人。”

  ??“……在蠻允地方遇見馬洋官,革員(李珍國自稱)見他路票執照,優禮相待……革員與土司商量,用自己的騾馬替他們駝載貨物,派人護送……說聽聞有洋人們帶領洋兵前來,要齊團保護地方,革員因事關重大,將原信明宮保請示,因路途甚遠,未奉批示,革員並未寫信帶與地方紳士們,如查有革員寫過書信,情願認罪。”

  ??雖然時隔多年,李珍國當年的供詞,岑聿瑛仍是一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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