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三章 南朝之禮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29      字數:6941
  “大乾雲貴總督?”光頭冷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看你有沒有總督家公子的樣兒?”

  ??岑春軒想起了父親現在正在押解赴京的路上,不由得暗暗咬牙。

  ??“怎麽不說話了?”光頭哼了一聲。

  ??“怕挨打。”岑春軒裝著猶豫了一下,低聲說,“不是說不打讀書人的麽?”

  ??“你倒聰明,知道越南和大乾一樣,都有這個規矩。”那人冷笑。

  ??“不敢,不敢。”岑春軒笑了笑,然後又被打了一拳在臉上。

  ??“我不讓你說話你就別說。聽見沒有?”

  ??岑春軒點點頭。

  ??“從哪兒來的順化?”

  ??“昆明。”

  ??“沒事來這裏晃悠什麽?”

  ??“本打算來越南遊曆,結果路上遇到了盜賊,同行的人都死了,隻有我逃了出來。”

  ??“放屁!”那人一腳踢在他胸口,岑春軒連著椅子一起倒下,在地上滑出去幾尺遠。那人跟上一步,左腳踩在岑春軒胸口,用煙袋杆指著他的鼻子說道,“你一個窮書生,裝什麽總督家的公子!還遊曆?說,你假裝總督家人,又和洋道士搞在一起,到底來順化想幹什麽?是不是長毛亂黨餘孽?”

  ??帶著點火星的煙灰落在岑春軒臉上,他努力甩頭把煙灰弄掉,但臉上還是不可避免的被燙傷了。

  ??“你們殺了我好了!”岑春軒突然大喊起來。

  ??“殺了你幹什麽?”那人笑道,看起來比哭都難看,“先得說說你是來幹什麽的吧……”

  ??岑春軒拚命掙紮:“你們這群走狗!放著逆賊不去抓,衝老百姓耍什麽威風!”

  ??“逆賊?你說誰是逆賊?”

  ??踩在他胸前的那隻腳越發地用力了,岑春軒隻覺得呼吸愈發困難,他艱難地從嘴裏吐出幾個字:“我隻是想報仇……”

  ??“報什麽仇?”那人把腿拿開,岑春軒拚命地喘氣。

  ??“我……我們的教堂,不能給白被燒了。”岑春軒喘著粗氣,咳嗽著說。

  ??“什麽白燒了?”

  ??岑春軒穩定了一下呼吸,說道:“我不能由著那些人來殺我的朋友。”

  ??“就這?”

  ??“還有我的相好。就這樣……”岑春軒躺在地上,扭過頭去。

  ??“你他娘的蒙誰呢?”那人一腳踢在岑春軒肚子上,岑春軒哼了一聲,想弓起腰卻被繩子牢牢綁住動彈不得。

  ??岑春軒瞪著光頭,眼裏麵滿是憤怒,似乎如果不是因為有繩子捆著,早就要撲過去吃了他一般。

  ??“你的脾氣還真不小啊。”那人把煙袋鍋按在岑春軒的胳膊上,很快就聞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

  ??岑春軒竭力忍著,可畢竟身體還沒好利索,再加上這一刺激,終還是忍不住,不停地咳嗽起來。

  ??有人過來把岑春軒連著椅子扶起來。岑春軒努力活動著胳膊,手腕很麻,手指也沒什麽感覺了。他又扭了扭上身,下胸覺得很痛,仿佛針刺一般,也許是肋骨裂了。

  ??這時門外有人在叫光頭,光頭出去了,不一會兒,他又進來了,看著岑春軒,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你運氣倒好!”光頭對手下說道,“把他帶下去關了,西邊牢房,不用照老規矩了。”

  ??就有人把岑春軒從椅子上解開,半推半架地往外趕。

  ??岑春軒被扔進了一間牢房。

  ??粗大的鐵鏈鎖死了牢門,岑春軒撲到門前晃動著鐵鏈大喊:“放我出去!”

  ??牢裏麵原有的十幾個人都靠牆坐著,不理會岑春軒抓狂一般的舉動,隻是等到他喊累了坐在地上休息的時候,有人開口說道:“沒用的,要是那麽喊能出去,這兒早就沒人了。”聲音有氣無力。

  ??岑春軒循著聲音看過去,隻見一個人正坐在最裏麵的角落看著他,眼裏還有一絲清亮的光,不似旁邊幾人一樣渾渾噩噩。

  ??岑春軒慢慢走過去,也靠著牆角坐下。

  ??牢房裏麵有一股刺鼻的騷臭氣味,沒有馬桶,沒有床鋪,沒有水。所有人的臉上身上都是汙垢,頭發黏在一起,似乎從關進來之後就沒有清洗過。很多人身上都有沒有處理過的傷口,暴露在空氣中的血肉腐爛後引來了好些綠頭的蒼蠅,繞著他們飛來飛去。那些人似乎也沒有力氣去驅趕,隻是任由那些蒼蠅在傷口上爬來爬去,吸食腐爛的血肉。他們的眼裏看不到什麽生氣和靈性,隻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說明這人還活著。

  ??岑春軒坐在那人身邊,仔細打量他,發現是一個書生。他的狀態比起旁邊的人來說要好了很多,雖然身上是一樣的髒,可眼裏多少還能看出一些清明來。

  ??“我說,這怎麽回事?”岑春軒問道。

  ??“我不知道。”他的聲音有氣無力的。旁邊有犯人聽到這句問話,突然嚇得往遠處縮,一邊保住頭一邊拚命說老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求求你放了我吧。

  ??岑春軒好奇的扭過頭去,隻見那人全身縮在一處,瑟瑟發抖。

  ??那書生苦笑道:“看到了吧,就這樣。都是信主的,結果主也不來幫忙,拯救他們。”

  ??“他們對你們做了什麽?”

  ??書生看了看岑春軒臉上沒擦幹淨的血跡:“你不是都受過一次了麽?”

  ??“就是挨打?”岑春軒說道。

  ??書生點點頭。

  ??岑春軒覺四處打量著牢房裏的人,覺得不像是這靠著每天一頓打就可以達到的程度。

  ??“等打上幾天,就該出去了。”

  ??“出去?”

  ??“對,所以忍忍吧,能來這裏的,都是幸運的。”

  ??岑春軒終於說不出話來,張了張嘴,最後隻剩下了苦笑。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進牢房,他感到迷茫和憤怒,但他卻不得不用更多的毅力來壓製迷茫和憤怒。

  ??此時的岑春軒並不會知道,到底是誰救了他一命。

  ??順化宮城,露台。

  ??潘清嫻獨自立於台上,慣常的簡淨白衣已換了鋪金灑赤的薄綃袍子,後裾滿是繡金帶銀的珍禽圖案,飄然欲飛。她胸上的白緞帶亦除去了,日間風大,外頭籠著明藍繡本色牡丹的霜還錦披帛,渾身上下,除了頸間的黃金墜飾與鬢邊巴掌大一朵金花,身上一件舊物也不見了。

  ??“清嫻姑娘。”

  ??她聞聲轉回頭來,向著身後喚她的人一笑。淺淡的三分笑意,經唇上明豔的胭脂渲染誇張,倒也像有了七八分。近身的時候,他們總要喚她的名字,以防驚嚇了她。

  ??那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朝堂權臣尊室說和自己的父親潘清廉,又進來宮中探望自己了。

  ??那一日尊室說來拜訪之後,父親便告訴她,這兩天王上便會有旨意下來,召她回宮。

  ??隻是這一次,她將不再是後宮伴讀女了。

  ??尊室說走上前來,與她並肩迎著徐徐刮來的清風。她看不見,卻也知道父親潘清廉一定是落後兩步,侍立在側。

  ??“好久不見,冷不防見你如此盛裝,幾乎不敢認識了。”尊室說笑道。

  ??潘清嫻亦笑:“不過是換了衣裳罷了。以前總是自己忙,選衣料、裁衣裳、學宮裏那一套一套的規矩,衣飾也從未象現在這般華貴。如今穿上這等衣飾,我自己也認不出自己了。”

  ??尊室說嗬嗬一笑。

  ??靜默了片刻,潘清嫻道:“尊室大人,您不怕麽?”

  ??“什麽?”尊室說說話總是一副快活懶散的聲調,仿佛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她明亮清澈的雙目望著不遠處的宮殿。“我聽說王上說您是個大大的忠臣,但卻不能善終,您還記得麽?”

  ??聽了女兒如此放言,潘清廉一下子變了臉色。

  ??尊室說卻絲毫不以為忤,他竟然嗤地笑出聲來,“怎麽不記得,現在想起來,當時的情景,仍是曆曆在目,有如昨日之夢。”

  ??潘清嫻輕輕歎息:“這夢萬一變成真的呢?”

  ??尊室說哈哈大笑著說道:“那就有勞你再做個夢,夢見我死裏逃生不就得了。”

  ??潘清嫻蹙眉道:“我可沒有那本事。”

  ??尊室說逐漸收斂了笑意:“世事不過是一場豪賭,我不是不怕死,隻是,在那毀滅的限期到來之前,不論付出何等代價,也必要做成我想做的事情,否則……我就全盤皆輸了。”沉寂了一會,像是發覺自己失言似的,他猛然兜開話題道:“你想通了?都準備好了?”

  ??“嗯。”潘清嫻轉過身,向尊室說盈盈下拜,“多謝尊室大人成全,讓我有機會能夠完成心願。”

  ??“清嫻姑娘請起,”尊室說正色道,“其實,是我應該感謝清嫻姑娘才是。”

  ??“尊室大人放心,您交待給我辦的事,我一定會完成。”潘清嫻起身,定定的看著尊室說,“這也是為了報答尊室大人的恩情。”

  ??“清嫻姑娘如能成功,其功可比貂嬋,為我大南第一功臣,我大南複興,指日可待。”尊室說道,“我在這裏,代大南百姓,先謝過清嫻姑娘了。”

  ??尊室說禮畢,轉身頭也不回大步的離開了,隻留下這父女二人在露台上。

  ??“清嫻……為父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潘氏列祖列宗……”看著尊室說遠去的身影,潘清廉上前,握住了女兒的手。

  ??剛下過雨,天氣雖不甚冷,但潘清嫻的手卻是冰涼的。

  ??“要你用清白女兒身去侍奉北朝使者,為父實在是……對不住你……”潘清廉說著,流下淚來。

  ??潘清嫻無言以對,但一顆心卻一寸寸的燃燒起來,她早已想明白了。不論是為了父母,為了尊室說,或為了他自己,她潘清嫻這輩子早就與這個國家的前途命運割離不開了。她非得在那條權爭惡鬥的道路上走下去不可,看不見盡頭,若不能全身成功,便是萬事皆休。

  ??現在的她是這重重機關中要緊的一枚棋子,她是不可能退出的。她若抽身一走,滿盤皆亂,父親潘清廉的下場也許隻有一個“死”字,她自然知道。無論如何,她決不會眼睜睜看著父親去死,這一點尊室說也是知道的。尊室說對她的姿態這樣的禮下謙和,不過是拿穩了這一點,她再怎麽掙紮,亦脫不出他的手掌心。這條路是尊室說與父親選的,卻要捆綁著她一同走下去,縱然她甩開了天賦的痛苦枷鎖,卻仍然得不到自由。

  ??父親轉開頭去,再不忍看她,他胸臆絞痛,眼神卻也如冰霜般冷澈明白。他早就知道,女兒最終還是會屈服的。

  ??“父親,一會兒女兒便過去了,父親保重,請與母親一道,靜候女兒佳音。”潘清嫻對父親說道,聲音裏透著前所未有的堅決。

  ??“主公,越南王派人送禮過來了。”

  ??林逸青正看著桌麵上的沙盤沉思,一名隨從進來報告道。

  ??“噢。”林逸青的目光仍然沒有離開沙盤,“讓他們放到臥室之中好了。”

  ??由於沙盤是用沙土堆出地形來,比之畫在紙麵上的地圖更加精準切實,是以為了在談判時爭取先手,妥善布置軍力以為威懾,林逸青幹脆弄了個沙盤出來。

  ??在這個時代,沙盤並不是什麽新鮮東西,隻是耗費人力太大,軍中很少使用而已。

  ??隨從應了一聲,轉身離去,不多時,幾個宮女和內監便進來了,向林逸青施禮,林逸青凝神於沙盤之上,並未看他們一眼。

  ??這些人各自捧著禮品進了林逸青的寢殿,擺放好禮品後,便各自退下了。

  ??林逸青正研究著沙盤,突然意識到,有人在自己的寢殿之中未走。

  ??他直起身來,轉頭向寢殿門口望去,赫然發現,門口立著一位宮裝少女。

  ??那少女看到林逸青注意到了自己,便一步步行來,雖是掩著重重皂紗不見麵容,她的身姿卻輕盈得幾欲飛去。一式一樣的皂紗與華貴衣裙,恍然是少女新嫁,穿過荒漫歲月向他行來,紗障下紅唇還噙著柔暖的笑。

  ??少女並不旁顧,亦無彷徨,直向紅氈盡頭走去,步履輕軟無聲,隻有皂紗紛拂如雲。

  ??林逸青看著那少女款款行來,感覺有如夢幻一般,明亮的燈光著落在她那纖薄的肩上,更顯得她光彩照人。

  ??少女原本握在胸前攏著皂紗的兩手,此時緩緩鬆開了。那些淺墨色的紗綃嫋娜如煙,逐一被氣流揭了去,一迭迭相繼墜落地麵,似乎是無數透薄的蟬蛻遺落在靜寂大殿的中央。而她的麵貌,亦一分一分的清晰起來。

  ??林逸青意識到,自己從未見過她。

  ??難道是協和王阮福升為了討好自己,把他的妃子給派來了?

  ??但從她的服飾上看,是未婚女子的裝束,說明她不是妃子。

  ??林逸青忽然覺得自己似乎是剛從殿外進來,眼前昏黑,一切的情形都看不明白。雖然感到吃驚,但他的麵孔上還是平靜無波的。

  ??就這一刹那,少女來到了他的麵前。

  ??她放緩了腳步,裙裾蕩漾,宛若祈雨祭典時紅河上繁花漩流的水波。一種從未聽過的柔軟聲調,隨著一陣輕風掠過耳畔。她說的還是乾國官話,聲音極低,道:“下國小臣之女……拜見上國天使。”

  ??她在他的腳邊跪下,三叩首之後,才自己撩開了最後兩重皂紗。

  ??林逸青望著少女麵容,清峭眉宇間神色動搖,幾乎要脫口讚出一聲:“真是絕世佳人。”

  ??少女的眼瞳明亮沉靜有如寶石,秀發皆是烏潤妖嬈,脖頸間亦懸著越南王室才用的龍鳳紋章墜子,顯得富麗又不失典雅。

  ??眼前這少女豔麗得近乎肅殺,但顧盼間全然不見一絲和婉溫柔。

  ??少女稍稍側轉回頭來,仿佛在尋找著什麽。

  ??林逸青注意到了少女的眼神,心裏咯噔了一下。

  ??她的心底裏似乎已經是荒蕪了,如千頃赤地無聲坼裂,一寸寸死去,不可挽回。她雖然跪在他麵前,但卻不肯做他身邊的依附,聽任擺布。

  ??她目光掃過四周,重新望著林逸青,剪水雙瞳深寂如井,隻有他看得懂其中隱藏的冷冷笑意。

  ??“姑娘請起。”林逸青向她伸了伸手,做了個虛扶的姿勢。

  ??少女起身,林逸青又打量了她一下,仍然無法從衣飾上判斷出她的身份。

  ??“敢問姑娘,因何深夜來此?”林逸青搬過一張椅子,請她坐下,問道。

  ??“回上國天使,小女奉王上之命,前來侍奉天使。”少女沉靜的答道。

  ??“原來這國王送來的寶物,竟然是你……”林逸青苦笑了一聲。

  ??“難道在上國天使眼中,我算不得是寶物麽?”少女竟然反問了一句。

  ??聽到這句極其熟悉的話,林逸青想起了自己和島津洋子在溫泉中的第一次相會時的旖旎風光,臉上竟然有些發燒。

  ??“嗬嗬,我小小的糾正一下,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物。”林逸青偏了偏頭,看著麵前的少女,“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小女姓潘,小名清嫻。”少女答道。

  ??“寫一下。”林逸青聽了她的回答,似乎是想起了什麽,指了指一旁書案上的毛筆和紙。

  ??少女起身上前,拿起毛筆來,在紙上端端正正的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果然是你。”林逸青知道了她是誰,微笑起來,“真沒想到,會和你以這樣的一種方式見麵。”

  ??“上國天使聽說過小女的名字?”潘清嫻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之色。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