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六章 誰在欺瞞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29      字數:5787
  雖然岑聿瑛說的語焉不詳,但仁曦太後還是明白了在越南到底發生了什麽。

  ??除了岑聿瑛,雲南巡撫唐炯和廣西巡撫徐延旭上的奏折,內容有繁有簡,但大體上和岑聿瑛的說法保持了一致,仿佛是商量過了一般。而徐延旭也提到,有桂軍入越助黑旗軍對抗法軍的情況。

  ??對於這種明顯是“擅起邊釁”的行為,她可以說憤怒不已,但她現在最擔心的,是越南的局勢惡化,導致乾國和法國爆發全麵衝突。所以才在今天召開了朝會,聽取諸臣的意見。

  ??朝會開始後,仁曦太後首先命令宣旨太監將雲貴總督岑聿瑛、雲南巡撫唐炯和廣西巡撫徐延旭的奏折全都當眾念了一遍,又將法國公使寶海給總理衙門的呈文念了一遍,然後便讓眾臣就當前越南的局勢發表意見。

  ??讓林逸青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群臣發表意見,主戰的聲音比以前小了很多,反倒是主和的聲音占了上風。

  ??乾國和越南雖然有著山水相連的地域關係,邊民血緣相通,又存在有長期的宗藩關係,但是,無論從曆史,還是現實來看,乾國和越南的關係是比較鬆弛的。在乾國碩果僅存的幾個藩屬國中,越南和乾國的關係是比較疏遠的。曾長期擔任駐英國公使的總理衙門大臣禮部侍郎郭筠仙便當廷指出,根據他對以往檔案的調查,在越南阮朝成立的嘉隆元年(大乾佳慶七年,西元9002年)以至聖平天國之亂發生的嗣德四年(大乾韶光三十年,西元9050年)的近50年中,越南來貢共計13次,雖然貢期不同,但比於朝鮮之49次,琉球之38次,暹羅之23次顯為疏遠,原因便是阮朝一直強烈主張獨立自主的關係。越南對於大乾帝國一直是一種利用的心態,出了事情找大乾朝擺平,上書自稱“下國”,但一旦事情搞定了,便又自己稱起“南朝”來,稱大乾朝為“北朝”,其“表麵恭順,內裏騎牆”,令人痛恨。郭筠仙還說:“前者法人強與越南通商,越人未嚐請命,西貢一隅,坐此而失。且越之大臣曾謂:‘對中朝雖歲時通貢,中朝亦饋遣之,比自主之權仍自我控之,實非其屬。’此越人告法之詞也。其處心積慮,不以中朝為上國,而棄同等弁,可知矣。”

  ??郭筠仙認為,在西方殖民主義已經崛起並逐漸稱霸於世界的情況下,大乾帝國和越南長期存在的宗藩關係已經遠遠的落在了時代的後麵,缺乏深厚的政治和經濟背景。從政治上看,之前越南述貢使團出發及回國時,從越南君臣所關心的事情來看,都是一些較次要的事,不足以聯合應付對抗西方大國入侵的這樣的大事變。至於兩國的經濟往來,也同樣受到都是落後的農業國的限製,往往隻有一些價值低微的農礦產品交流。如劉仁義所占據的以保勝為中心的紅河兩岸各關卡,是乾國和越南經濟貿易往來的主要渠道,但每年隻能收取稅款銀5萬餘兩,隻是海口稅卡海陽左金年收稅銀30萬兩的六分之一,可見整個乾越貿易額也很有限。因此,大乾帝國和越南之間的宗藩關係變成了隻是維持大乾朝宗主國體麵的一些無足輕重的禮儀,是否保持這種宗藩關係,對乾越兩國來說都沒有很大的實際意義。因而有必要以另外的方式處理同越南的關係。

  ??聽了郭筠仙有理有據的長篇大論,仁曦太後詢問郭筠仙具體應如何處置越南,郭筠仙給出的建議則是“納越土入大乾版圖,以為西南三省藩籬,承認法占南圻,重新與法締約,明示全球”,以杜絕後患。

  ??郭筠仙的建議馬上遭到了軍機大臣景廉的反對,景廉認為,雖然越南有種種不是,但畢竟入貢多年,大乾朝要越南入貢本來就不是為了圖實利,而是為了維護大乾王朝的體麵,而黑旗軍首領劉仁義不僅是越南官員,也在大乾王朝捐了官,法軍進攻劉仁義,那就是在踐踏大乾的尊嚴,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事情,所以必須要以強硬的態度應對,不可以在越南的問題上退讓。

  ??針對郭筠仙的“重實利”的看法,景廉則強調了“重麵子”的好處,那就是有助於提高大乾帝國的國際威望,“使列國不敢小視”,他還以法國為例,說“法普交兵,法雖未敗北,然其號稱歐陸第一強國,卻為普魯士小邦之軍攻入本土,顏麵大失,後雖由海軍挽回敗局,然終為列國所輕”,國際地位大不如前,所以乾國在越南問題上,不論實際利益如何受損,都要維護住這個宗主國的麵子,不然的話,會導致“天威蕩然無存,軍民之心瓦解”的嚴重後果。

  ??仁曦太後聽了景廉的話,變了臉色,立刻詢問如果強硬應對的話,應該如何措置?景廉的建議是竟然是直接出兵,支援劉仁義對法軍作戰,“著令岑聿瑛等忠勇督臣率軍入越,蕩平越南全境,以震懾泰西諸國,使之不敢有犯國朝之心。”

  ??對於景廉的胡說八道,憤怒的郭筠仙立刻問景廉“法人已聲明願修和好,不欲交兵,順化之事乃下臣擅自行事,汝竟要藉此與法人開仗,是何居心?”仁曦太後也“當廷大怒”,質問景廉,“汝欲將吾母子置於爐火上耶?”景廉慌得下跪叩首,口稱“有罪”,隨即被仁曦太後下令趕出了大殿。

  ??看到景廉狼狽的給兩名宮廷侍衛推出去的樣子,敬親王暗自捏了一把汗。

  ??對於越南發生的事,他其實是一清二楚的,而他之所以默認了岑聿瑛等人的行動,也是有原因的。

  ??隻是這原因,他不能說出來罷了……

  ??景廉給趕出去之後,主戰的一派大臣見太後動了真怒,全都啞了口,這時仁曦太後怒火未熄,直接向敬親王爆發了。

  ??“六爺,西南三省資助劉仁義一事,你究竟知曉否?”仁曦太後陰著臉,從簾後發出了冰冷的聲音,嚇得坐在簾前寶座上的光旭小皇帝一陣哆嗦。

  ??“回聖母皇太後的話,臣實在不知。”敬親王咬了咬牙,決定丟卒保車。

  ??他看過岑聿瑛的奏報之後,便知道西南的督撫很可能要將責任推給朝廷,而自己是主持朝政的議政王大臣,這個黑鍋自然要自己來背,這可不是他想要的結果,是以他在仁曦太後盛怒之下問詢自己是否知情,他來了個斷然否認。

  ??“六爺,你管著軍機處,總理衙門,這下邊出了這麽大的事兒,你竟然不知道,你這差使是怎麽當的?”仁曦太後鳳眉倒豎,杏眼圓睜,厲聲問道。

  ??“回皇太後的話,臣此前並未得西南三省有關越南的任何奏報,交兵情形,實在不知。”敬親王情不自禁的為自己辯解起來,“越南與法國擅自訂約,並未呈報,臣亦不知詳情如何,後法使來問越南與國朝情形,臣答以‘交趾即越南,本係中朝屬國’,並未有失,法人唯唯而退,亦未詳說法越條約內情。絕非是臣有意欺瞞。”

  ??“那就是他們有意欺瞞六爺了。”仁曦太後重重的哼了一聲,轉向了純親王,“七爺,你知道不知道越南的事兒呢?”

  ??純親王冷不防的嚇了一跳,立刻跪了下來,匍匐於地,“回聖母皇太後的話,臣著實不知啊!”

  ??看到仁曦太後怪罪兩位親王被疆臣欺瞞,郭筠仙似乎明白了什麽,有意想要轉移仁曦太後的注意力,便打起了圓場,“稟聖母皇太後,此次順化構兵,法蘭西國主亦稱為下臣欺瞞,正自追查,相隔過於遙遠之故也。臣以為越南山高路遠,音信難通,又無電報之設,疆臣臨機處置,事後奏報朝廷,本無不當,隻是因小事而釀大戾,確為疆臣之過,二位王爺一時不察,非為無因,還請皇太後體諒。”

  ??“這麽大的事兒,他們幾個督撫一商量,說辦就辦了,也不請示朝廷,捅出了簍子,卻要朝廷來背黑鍋!上回滇案的事,就是他岑聿瑛弄出來的!給朝廷惹了多大的麻煩?他們幾個難道不知道嗎?”仁曦皇太後的吼聲在大殿裏回蕩,讓本來想要出班為岑聿瑛等人辯解的彭玉林止住了腳步。

  ??仁曦太後正說著,突然麵色一變,以手按住了腹部,彎了彎腰。

  ??彭玉林偷眼一瞧,知道仁曦太後肝氣因怒發作,趕緊垂下了頭,打消了替岑聿瑛等人辯解的念頭。

  ??這個時候說話,不但幫不了岑聿瑛等人,很可能還會把自己給卷進去!

  ??大殿裏的眾臣似乎都有類似的想法,誰也不再說話,全都低著頭,盯著腳前的地麵,跪在地上的敬親王和純親王更是大氣不敢出。

  ??看到眾臣都不說話,仁曦太後的臉色變得鐵青,她深深的喘了一口氣,大聲說道:“傳旨!景廉免去軍機大臣!開去一切差事!全體軍機大臣通通罰俸半年!議政王大臣罰去親王雙俸!以儆效尤!”

  ??聽到太後宣布處罰決定,好多大臣都是一陣哆嗦。

  ??“我身子不舒服,今兒個的朝會,就議到這兒吧!”仁曦太後瞥了同樣垂著頭站在眾臣當中的林逸青一眼,起身由李錦泰扶著,徑自去了。

  ??林逸青雖然垂著頭,但他仍然能感覺到仁曦太後望向自己的目光,心裏不由得一動。

  ??等到仁曦太後離去後,敬親王和純親王方才起身,大臣們歎息著紛紛轉身離了大殿。

  ??“瀚鵬,越南的事兒,你怎麽不說一句話呢?”敬親王走到林逸青身邊,頗有些責怪之意的問道。

  ??“王爺,聖母皇太後今兒個心情不好,您也都看到了,我就是有再好的主意,這個時候說,隻怕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林逸青苦笑道。

  ??“你們都不敢說話,這下我可慘了!”敬親王頓足道,“越南的事兒,可大可小,這要辦不好,咱們大夥兒隻怕都沒有安生日子過了!”

  ??“王爺勿憂,適才郭大人的辦法其實就挺好的,我的想法也和郭大人差不多,剛剛皇太後並沒有說郭大人的辦法不行,就等於是讚同郭大人了。”林逸青知道敬親王是想要知道自己的看法,微笑著說道,“有機會的話,我再幫郭大人說幾句,為王爺討個旨意,這事兒也就辦了。”

  ??聽到林逸青說自己的想法和郭筠仙一樣,敬親王放下心來,這時他看到有太監走動,便不再說話,隻是向林逸青點了點頭,便自去了。

  ??林逸青回到家中,和島津洋子說了朝會的情形,島津洋子微微一笑,說道:“看來,乾國‘外重內輕’之局,已經到了非整治不可的地步了,所以皇太後才會如此的動怒。”

  ??“好一個‘外重內輕’,洋子果然厲害,可謂一針見血。”林逸青聽到島津洋子一句話便抓住了問題的關鍵,不由得讚歎起來。

  ??在總結前代或曆代中央地方關係的得失時,中土史學家常用輕重、幹枝、首尾等關係作比喻。所謂“內”,指的是中央政府及中央集權,“外”則是地方政府或地方分權。在中央集權削弱,地方分權偏重的時候,就被稱為外重內輕,反之則為內重外輕。外重內輕可能引發割據分裂的局麵,促使統一王朝走向瓦解,是瀚、瑭兩代的教訓;內重外輕雖無割據之憂,卻使地方失去綏靖禦侮能力,在內憂外患交加的情況下,就有導致亡國的危險,這是梥、眀兩代的結果。因此古代政治家所追求的理想目標是輕重相維,也就是在中央集權的前提下,使地方有適度的分權。但是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輕重相維是一種不穩定的平衡狀態。一旦處置失當,就會失去平衡,不是向外重內輕滑坡,就是向內重外輕傾斜。因此在古代曆史上總是循環不已,周而複始。當然每一個循環都不是簡單的重複,而是吸取前代教訓以後的改進或提高。

  ??除了以內外作比喻,中央地方關係還可稱為幹枝、首尾、本末關係。西瀚中期削弱諸侯王國的措施叫做強幹弱枝或大本小末;瑭代後期的藩鎮割據現象被形容為尾大不掉。但是無論是內外、是幹枝、是本末、是首尾,矛盾的主要方麵總是在內、在幹、在本、在首這一邊。對曆代統治者來說,保持一姓王朝政權的長期統一和安定是最高的政治目的,因此對地方的安定的重視超過對地方的關心,統治政策也就往往偏向高度中央集權的那一端,而隻授予地方當局以最低限度的必要權力,維持老百姓的最低生活水平。為後人企羨不已的瀚代吏治,也不過隻達到“政平訟理,百姓無愁怨”而已。

  ??但是高度的中央集權並不總是能維持得住,當地方多事之秋,亦即連溫飽水平也不能滿足而引起農民起義,或是因統治權力分配不均而爆發內亂時,中央政府又不得不下放一定的權力,以便地方政府有能力鎮壓起義與叛亂,以維持王朝的生存。然而每一次權力的下移,並不是正好停留在輕重相維的中點,而是擺向極端地方分權的那一端,於是分裂局麵出現,亂世到來,統一王朝走向崩潰,各種勢力進入中原逐鹿的混亂舞台,直到最強有力者奪得政權,建立新的王朝,於是統一重新出現,治世開始。新統治者接受前代的教訓,尋求更佳的中央集權方式,鍾擺又擺架到高度集權的另一端,一部中原王朝政治史就在外重內輕和內重外輕的兩端往複擺動,同時又一步緊似一步地走向極端的中央集權。

  ??從具體的朝代看來,溱瀚兩代可以算作輕重相維的時期。溱之速亡非由於地方權力太重,而是因為苛政太甚,所以當時有“叛人”,而無“叛吏”。直到東瀚末年才出現極端地方分權,引起軍閥割據,造成三國鼎立局麵。西縉統一以後實行“封建”,外重內輕現象變本加厲,促使西縉王朝早早就在八王之亂中覆滅。此後的東縉南朝和十六國北朝對峙時期,一直處於輕重失序的周期,亂世從東瀚末年算起整整延續了四百年之久。瑭代前期又一次達到輕重大體相維的態勢,當然在接受瀚末的教訓之後,中央集權更加強化。但是為了平定天寶之亂,瑭代政府不得不把權力再次下移,瑭後期又從治世轉入亂世,部分藩鎮擁兵自立,形成割據,其他藩鎮的分權則可上比瀚末的州牧。瑭王朝與藩鎮偕亡以後,全麵分裂的局麵再度出現,從瑭中期到梥代重新統一,混亂形勢也貫穿了兩個世紀。

  ??統治者非不明白內重外輕之病,但與外重內輕相較,則寧願兩害相權取其輕。

  ??因為地方分權過大也會有其他弊病,尤其是極端分權狀態會引起國家的分裂,造成社會經濟文化的破壞,削弱抵禦外族入侵的能力,以至於影響整個社會的發展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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