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一章 巴納貝的煩惱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29      字數:5661
  “耶賽妮婭,你還要明白,愛還意味著奉獻和犧牲。”薩拉看著耶賽妮婭,說道,“在未來,你可能還會遇到比現在更加艱難的困境,我希望你能夠堅強起來,成為詹姆斯的強助。”

  ??“我會的,夫人。”耶賽妮婭堅定的說道。

  ??陳偉明白母親說這番話的意思,也知道,母親向耶賽妮婭說出這番話,已經是在家族利益的允許範圍內,替他和她做了最周全的考慮,心中感激不已。

  ??“今天晚上,西摩爾將軍要在基地司令部舉行一場宴會歡迎我,到時候他將親自為詹姆斯授勳,可惜的是,耶賽妮婭,你無法和我一道見證這一時刻,還希望你能夠理解。”薩拉似乎感覺到了陳偉的心理活動,轉頭瞥了他一眼,接著對耶賽妮婭說道。

  ??“我明白,夫人。”耶賽妮婭平靜的答道,她當然明白,那種場合自己是不可以出現的,這在別的女人看來,也許會認為是恥辱,但是她卻並不介意。

  ??為了陳偉,她無論什麽樣的事情,都能夠忍受。

  ??下午茶結束後,薩拉讓仆人送耶賽妮婭和陳嬛下去休息,然後單獨將陳偉留了下來。

  ??陳偉知道,真正的時刻到來了。

  ??“媽媽……”

  ??“你應該一開始就告訴我的,而不是這樣的先斬後奏,在你的眼中,你的母親就那麽不講情理嗎?”薩拉瞪了陳偉一眼,轉過了身。

  ??“我錯了,媽媽……”陳偉垂著頭,低聲道。

  ??“我的問題還不算什麽,可你想過安妮知道後,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嗎?”薩拉來到了窗前,望著遠處的高山,輕聲說道。

  ??“我給安妮的哥哥尤斯塔斯寫了封信,請他幫忙……”陳偉抬起頭,看著母親的背影,輕聲說道。

  ??“看來你早有準備啊。”薩拉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你憑什麽認為尤斯塔斯會幫你來勸說他的妹妹?你以為他還是那個整天跟在你屁股後麵跑的小孩子?”

  ??“尤斯塔斯喜歡海倫,我告訴他如果不幫助我勸說安妮,他就別想再見到海倫。”陳偉想到尤斯塔斯見到自己的信後會是什麽樣的表情,心中竊笑不已。

  ??“你竟然拿海倫做交易?”聽到陳偉竟然拿自己年僅11歲的小妹妹陳婧做為籌碼來要脅好友尤斯塔斯,薩拉強忍住沒有笑出聲來。

  ??陳偉是家裏的長子,平日裏和兩個妹妹感情極好,陳嬛雖然愛和哥哥拌嘴,但不管什麽事,還是願意替陳偉著想,而陳婧則完全唯哥哥馬首是瞻,隻要陳偉在家裏,她就總是跟著哥哥轉,被陳嬛戲稱為“詹姆斯的尾巴”。

  ??尤斯塔斯喜歡陳婧,可以說正中陳偉下懷。

  ??“看樣子你不需要我再為你做什麽了。”薩拉笑道。

  ??“不!媽媽!安妮那裏,我還需要您幫助我……”陳偉一下子急了。

  ??“你記住這次的教訓便好。”薩拉知道教訓兒子的目的已然達到,便不再讓他著急了,而是和他商量起如何勸說安妮來。

  ??當夜,在基地司令部,英國地中海艦隊司令西摩爾中將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宴會,歡迎來自羅特希爾德家的貴賓薩拉夫人,西摩爾中將在宴會上代表英國海軍部,親自給陳偉授予了“優異服務勳章”,宣布陳偉晉升為中尉,並親手為他更換了領章和肩章。見到這一幕,陳偉的好友們和乾國士官生們全都歡聲雷動,在場的嘉賓全體起立鼓掌,看著英姿勃發的兒子,薩拉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英國,倫敦。

  ??議會大廈旁邊有一家酒館,巴納貝已經走累,就選了一張擺在大樹底下的桌子坐了。他要了一杯咖啡,他的坐姿略顯拘謹,如果有人從馬路中間往樹蔭這邊看,可能會覺得他不太自在,有點別扭。他脊背挺直,雙手握拳放在大腿上,穿著新買的黑衣服,脖子上緊緊紮著一條白圍脖。這副模樣,可能被誤認作一個正在拍攝銀版照片的人,一動不動地坐著,等待漫長的曝光結束,人已經變得頭暈目眩,不知所以,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底版慢慢地吸進他的形象,並永遠攫走了他的一部分靈魂。

  ??大英帝國海軍造艦總監的腦子裏還在想著發生在亞曆山大港的那次戰鬥。

  ??最近每天早晨他都從報童手中買《泰晤士報》,今天也買了一份。

  ??巴納貝把咖啡喝到隻剩下杯底的渣子,然後拿起報紙,希望找到一些能吸引自己的東西來讀,轉移一下注意力。有一篇介紹喀土穆惡劣局勢的文章,卻無論如何讀不進去。反正關於這個話題,也不會有什麽他不知道的新消息。翻到第三頁,他看到一條關於日本政府發行海軍公債和乾國在廈門新建大型造船廠的消息,日本人一直想重建他們的海軍,並且對乾國控製下的朝鮮虎視眈眈,但乾國對日本的動作一向非常警惕,盡管乾國財政非常困難,又麵臨著國內的水旱災害,但乾國政府仍然在竭力加強自己的海軍,防範日本和俄國可能帶來的威脅,最近在廈門新建造船廠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這所造船廠被稱為海軍造船廠,表明它建成後是為乾國海軍服務的,巴納貝完全明白乾國人的意圖——他們要建造大型鐵甲艦,以保持住乾國在東亞的霸主地位。

  ??然後,在報紙中間的一頁下角不起眼的地方,巴納貝看到一則消息:在埃及西部的沙漠地區,沃爾斯利將軍手下的土著人部隊與殘存的埃及軍隊多次交火。有人指控他們割了敵人的頭皮。報紙評論說,這一行徑或許野蠻,但也算一個嚴厲的警告——叛亂要付出血的代價。

  ??巴納貝放下報紙,想著割頭皮的黑人和貝都印人。這事從某種角度看有其幽默的意味,那些麵色蒼白的埃及人,雄心勃勃地想要驅逐一切外國人,卻在自己的國土上丟了他們自己的頭皮,而且是被他們曾經的盟友。巴納貝曾去過埃及,見過那些人。他牽了一匹馬和一頭駱駝在沙漠裏行走,自己帶著炊具、臘肉、幹糧、漁具、一支獵槍、被子,還有一塊搭帳篷用的塗蠟帆布,那時的他想要獨自一人在沙漠裏生活幾天。但到達他選定的宿營地,卻發現已經有人捷足先登,十幾個土著部落的男人在那裏紮營,悠閑地消磨著時光。他們已經到了一個星期或者更久。這確實是個怡人的地方,東西兩側視野都異常開闊,腳下是優良的綠洲牧場,旁邊還有一條盛產魚類的小溪。巴納貝加入到他們當中,連續幾天,他們大開筵宴,在一堆日夜不熄、齊膝蓋高的篝火上煎烤麵餅、河魚,燉獵物的肉。他們用濃濃的蜂蜜酒把食物送下去,經常有許多人一醉就是一天一夜。

  ??幾日後,有一小隊貝都印人,趕著他們瘦骨嶙峋的劣種雜色母牛和駱駝從另一側山坡上來,在不遠處紮營。緊接著,他們來請土著人參加比賽,並略帶威脅地暗示說這種比賽有時候會死人。巴納貝等人接受了挑戰,雖然他並不清楚是什麽比賽。

  ??兩隊人比肩紮營兩個星期,年紀較輕的整日比賽,輸贏下很大的賭注。這種比賽沒有時間限製,也沒什麽規則可言,雙方隻是猛跑猛撞,用木棒狠砍亂劈,簡直像拿著棍子進行群毆。他們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比賽,直到一方贏得規定的比分為止,得分方式是將木棒擊中對方的立下的一根杆子。晚上,大家圍坐在篝火旁,喝酒,講故事,吃下大堆大堆烤得脆脆的魚,連刺都不吐。

  ??那個地方大部分時間天清氣朗,空氣比城鎮更為澄明。視野可以無限延伸,越過一道道灰黃色的戈壁,它們顏色逐漸變淺,直到最後融入天邊,似乎整個的世界都由這些起伏的山丘構成。

  ??早晨的空氣異常清爽,霧氣伏在山穀裏,一座座互相隔絕的山峰從中升起,像是散落在黃色海洋中的陡峭的島嶼。通常,巴納貝一早醒來,還帶著些醉意,就與人們到下麵的一個小河灣釣一兩個小時魚,然後才趕回去比賽。他們坐在湍急的溪水邊,在鉤上裝好浮餌,那些人會一邊釣魚,一邊喁喁而談,語聲低微,和水聲融為一體。他們講動物的故事,它們為什麽會是現在的樣子。為什麽蜥蜴的尾巴光禿禿,沙鼠的尾巴毛茸茸;為什麽羚羊的頭上有角,獅子有尖齒和利爪,眼鏡蛇生著彩環和毒牙。他講關於世界從何而來,會往何處去的故事。一個年輕的巫師正在學習可以助人實現心願的咒語,他告訴巴納貝怎樣用咒語製造不幸、疾病、死亡,怎樣用火驅魔複仇,獨自走夜路的人如何保護自己,以及如何使長路變短。他知道幾種殺死敵人靈魂的法術,還有許多保護自己靈魂的辦法。他的法術使靈魂相形之下顯得異常脆弱無力,不停地遭受各種侵襲,動輒有在體內死去之虞。巴納貝覺得這種觀念實在讓人沮喪,因為布道和讚美詩一向灌輸的是要對靈魂不滅深信不疑。

  ??巴納貝耐著性子聽他講這些故事和咒語,看著水流衝擊釣絲形成的溝紋,年輕巫師的話音綿綿不絕,和流水聲一樣使人心神鬆弛。等釣滿一袋子小魚,他們就會罷手回去,然後在一整天的時間裏彼此推搡、衝撞、用木棒互相擊打,甚而飽以老拳。

  ??多日以後,出現了連續的風沙天。不過,壞天氣來得正是時候,因為雙方都已精疲力竭,醉得太久,衣服也都不成樣子了。有人斷了手指,有人折了鼻梁,皮肉之傷不可勝計。所有人從腳踝到屁股都是被木棒打出來的青一塊紫一塊的淤傷。土著人把全部的非必需品都輸給了貝都印人,還有一些必備的東西也輸掉了——煎鍋和鐵爐、好幾袋糧食、魚竿、長矛和舊火槍。巴納貝自己輸掉了一整頭駱駝,他想不出該怎麽解釋自己會輸得這麽多。駱駝是一塊一塊、一分一分輸掉的。玩得興起時,有人會說,下一場我賭那頭駱駝的駝峰;或者,那頭駱駝左邊整扇排骨都說我們會贏!當兩隊人各奔東西時,巴納貝的駱駝依然健在,但身體的各部分已經分屬不同的貝都印人名下了。

  ??作為補償和紀念,年輕的巫師給了巴納貝一根很好的木杖,牛皮的綁帶裏麵纏著蝙蝠的胡須。巫師稱它能帶給使用者蝙蝠的速度和智謀。木杖飾以燕雀、蒼鷹和蒼鷺的羽毛,根據巫師的解釋,這些動物的特性也會傳遞給巴納貝——自如的盤旋、騰空和俯衝,以及絕對的專注。這些話並沒有全部兌現。巴納貝希望,這些人從沒有出來和英國軍隊作戰,而是生活在他們的土屋或帳蓬裏,潺潺的溪水從旁邊流過。

  ??從酒館裏麵傳來小提琴調弦的聲音,幾下撥弄,樂弓在弦上試探著輕擊,然後緩慢而生疏地奏起樂曲。每隔幾個音符就會跳出或尖利或粗啞的雜音。但低劣的演奏技巧無損於那優美而熟悉的旋律,它聽起來年輕得讓人憂傷,曲調中似乎沒有留下任何餘地可以去設想一個陰雲密布、混亂而沒有希望的未來。

  ??他把咖啡杯舉到唇邊又再放下,杯子已冷,而且幾乎空了。他向杯中凝視,看著黑色的殘渣在剩下的四分之一英寸深的液體中下沉,黑色的顆粒打著旋,按著一定的規律沉到杯底。他想起了占卜,從咖啡渣、茶根、豬內髒和雲朵的形狀中窺測未來,似乎事物的圖樣可以透露出重要的信息。片刻之後,他搖晃一下杯子打破預言,沿著街道望去。在一排小樹後麵,用大石塊建成的議會大廈巍然聳立。它的顏色隻比高空中的雲略深,已經西斜的太陽藏在雲後,像一個灰暗的圓盤。在氤氳的霧氣之中看來,議會大廈似乎高得不可思議,規模龐大,不亞於夢幻中被圍攻的中世紀城堡。窗簾從辦公室敞開的窗戶飄出,在微風中擺動。廈頂上方,幾隻黑色的兀鷹在灰白的天空中盤旋,橢圓形翼端錯落有致的長羽毛依稀可辨。巴納貝向空中望著,兀鷹並未扇動一下翅膀,卻借著上升的氣流逐漸升高,直到變成一個個黑色的斑點。

  ??在心中,巴納貝將兀鷹飛旋的軌跡和在他的杯子裏按一定紋路下沉的咖啡渣相提並論。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根據這些隨機產生的排列組合做出預測。算命並非難事,隻要你堅信未來注定比過去更糟,時間之路隻通往深不可測、沒有盡頭的恐懼。在巴納貝看來,如果“不屈”號可以算做當下的坐標,那麽照目前發展的趨勢,若幹年後,世界海軍將是大口徑炮、重裝甲和衝角的天下了。

  ??巴納貝突然想到,那個年輕巫師的那些巫術也不無道理,人的靈魂可以被剝奪並死亡,可能單獨遭受致命的打擊,而肉體卻繼續活下去。巴納貝自己就是一個例子,或許還不是特例,他的人依然活著,靈魂卻幾乎已經燃盡,感覺空空蕩蕩,就像黑橡膠樹的空心。還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最近的經曆讓他認為,單單是口徑越來越大體量越來重的艦炮的存在,就會使關於靈魂的任何談論馬上全部過時。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已經在亞曆山大港的炮火中煙消雲散,變得形單影隻,對周圍的一切冷漠疏遠,如同一隻可悲的老蒼鷺,孑然獨立在沒有青蛙的池塘邊,漫無目的地看著眼前的泥灘。要避免對死亡的恐懼,唯一的辦法就是以麻木不仁、無所謂的態度看待一切,好像自己已經死去,隻剩一具行屍走肉。以此排解恐懼,似乎是一筆很不劃算的買賣。

  ??巴納貝坐在那裏默想並追念著他喪失的自我,這時,年輕巫師在溪邊講的一個故事突然在腦海中閃現,它來得如此急切,又帶有莫大的吸引力。年輕巫師說在藍色的蒼穹上方有一片神仙居住的森林,凡人不能到那裏居住和生活,但在那高天之上,死去的靈魂卻可以獲得重生。年輕巫師把它描述成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但他說最高大的山脈那些陰鬱的頂峰會插進上界較低的地方,一些或大或小的征兆和奇跡的確會不時從那裏降臨我們的世界。年輕巫師說,動物是天界最主要的信使。巴納貝告訴年輕巫師,他曾經爬到許多高山的頂峰,再高的山也不會比它們高出多少,但在它們的頂峰上,巴納貝卻沒察覺任何天國的跡象。

  ??“人們所需要的不僅僅是攀登。”年輕巫師如是答道。巴納貝記不起年輕巫師是否曾告訴過他,還需要怎樣做方能抵達那個可以療傷的國度。然而,一個念頭卻從心頭陡然升起,使他消散的力量將得以重新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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