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六章 無處可逃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29      字數:6214
  金秀英和李美萱拉著杜俊麗回到了艙裏,杜俊麗伏在床上,嚶嚶的哭泣著。

  ??“那個魚郎是誰啊?”金秀英問道。

  ??杜俊麗隻是一個勁的在哭,沒有回答。

  ??“他是魚允中大人的兒子嗎?”一直沒有說話的吳慧珠突然問道。

  ??杜俊麗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但還是在哭。

  ??金秀英和李美萱對望了一眼,各自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擔憂之色。

  ??“咱們不能讓袁將軍知道這件事。”李美萱看著金秀英和吳慧珠,斬釘截鐵的說道。

  ??金秀英長歎一聲,緩緩的點了點頭。

  ??這一刻的她們,還預料不到,這場風波將會給她們帶來什麽。

  ??而她們也不會想到,她們要去的目的地,現在也陷入到了和海盜有關的一場風波當中。

  ??黃崢嶸又一次夢到了母親。

  ??黃崢嶸的父親黃金滿曾是山中有名的獵戶,母親則如山中蓮池盛開的蓮花般動人。小時候黃崢嶸的頭顱總是抬得高高的,很早就學會和父親一般敞開喉嚨,將刀子一樣勁的酒往肚裏灌。那時她常常騎一匹健壯的黑馬,頭發不用梳也衝在額上,兩隻眼睛裏的光能點亮黑夜,這一招是對著太陽逼視練出來的。黃崢嶸說,村子裏的老人講世上最亮的東西是太陽,那我就跟它比一比,看看究竟是它亮還是我的眼睛亮。她從來都認為自己和太陽一般耀眼,她無憂無慮的度過了自己的童年,直到有年冬天的深夜。

  ??那夜她已睡在母親用鐵壺溫熱的被子裏,門忽然被撞開,風夾帶著冰雪闖進來,一頭黑熊衝到屋子裏,將母親按倒在地,拳打腳踢。當黃崢嶸赤持刀撲上時,才猛然發現那是父親。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濃烈的味道裏夾雜著憤怒的咆哮。

  ??“你這個賤婦!居然背著我與外鄉人幹下那種事情!如果不是被張彪撞見,你還要瞞我到什麽時候!現在呢,那個狗崽子聽說我知道了,跑得人影兒都沒有了,你這下賤東西,現在知道那小白臉是什麽貨色了吧?”

  ??黃崢嶸的父親黃金滿出了名的豪爽,可他不曾對母親發過一次怒,雖然常常出外捕獵整月,歸來總帶著深山險崖上珍奇的花朵。

  ??母親的薄唇邊流出鮮豔欲滴的血,她冷冷的注視父親,說道:“我不想背叛你的,可我不愛你了,真的不愛了。”

  ??黃崢嶸愣在了那裏,她忽然覺得漫天風雪都吹了進來,身子凍成了冰,他腦子裏瘋狂的喊著這是夢,是夢,快醒來,可當她醒覺時,發現手裏的刀落在了父親掌中。

  ??“幹你親娘的,你也配談愛?老子殺了你!”

  ??刀光乍起,鮮紅撲麵而來,當黃崢嶸從震驚中恢複,抹去滿臉鮮血時,他看到母親白皙的脖子上有道猙獰的傷痕。

  ??父親呆在原地,混沌的目光中閃過光彩,然後淚水流滿麵孔。

  ??“憐兒,我不想殺你的,你快起來吧,我不怪你了,憐兒。”

  ??黃崢嶸木然走到父親身邊,她腦子裏一片空白,問出的話居然是,“爹,你喝醉了?”

  ??父親回頭憐惜的看著他,將掌中的刀把遞到她手裏,對她說,“孩子,你以後自己保重啊。”

  ??黃崢嶸不明白父親的話,可她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手上,刀鋒刺向父親的胸膛,她奮力的一甩手,刀便刺偏了,但也深深的刺進了父親的身體,他倒在地上抽搐著,緩緩爬到母親身邊,輕輕的抱她入懷。

  ??黃崢嶸尖叫著後退……

  ??……四個年輕海盜用種極男人的姿勢抄起碗,另一個瘦削的人看著桌上跳動的燭火,他叫程達,是這夥人的頭目。他瞧著自己的弟兄飲下烈酒,心裏似乎忽然蕩漾起湧動的殺機。黃崢嶸早已熟稔這種奇妙的感覺,可她沒想到在手足麵前仍會心生異樣,她下意識的摸了摸左臂,那柄鋒利無匹的匕首依然收在鞘內。黃崢嶸移動步子走到窗前,夜裏氤氳的濕氣撲麵而來,她忽然感覺到身體髒極了,很想跑去城外的瀑布裏脫光了衣服入浴,可更多的火光映入了瞳孔。程達又喝下一碗酒,撇見黃崢嶸的臉仿佛從褚紅的染缸中拔出來,她修長的手指緊緊捏成拳狀。

  ??樓下響起人聲,像一隊鑼鼓喧囂的迎親隊伍雜遝著闖入碧綠清涼的深山。

  ??當然沒有迎親隊伍,手持火把趕到的是另一隊海盜們,他們的臉上依然有疲倦與沉睡的痕跡,笑聲卻粗獷豪邁得刺穿了夜幕。

  ??“咱們把那夥臭名昭著的馬匪的餘部殺了個精光,這下咱們的名聲更響了。來,兄弟們一塊喝幾碗。”程達拉起海盜的手,將海碗一個個放到他們手裏。

  ??“奶奶的,這回老頭子又有話說了。”一名叫陶乃剛的海盜向嘴裏扔入枚細棗咀嚼起來。另一名海盜宮長平雄闊的身軀遮擋在他們麵前,與眾人揮手招呼。

  ??馬匪的出現其實是在眾海盜的意料之外的。

  ??黃崢嶸記得,那天清晨天空中飄著細密的雨絲,他們和一隊長及半裏的車馬走在土道上。精幹的伴當們將油布雨披用麻繩綁上車椽,因勁道過大將硬木都勒出了凹痕。伴當們都明白,這麽多車貨,到了靠近城區的鎮子裏,都得啟出來在陽光下細心曬去潮氣。一切都辦妥後,他們跳上副座,從趕車人那裏借火,點燃了裝滿細煙葉的包銅煙杆。

  ??領頭的商社門客朝遠遠跟在隊尾的騎兵招手,“兄弟,過來抽幾口提提神。趕了這麽久的路,前麵過了山嶺就是一馬平川了,都歇歇吧。”隊伍前後有二十來匹四肢頎長的馬緩緩行進,馬上人穿著一色的皮製鎧甲,馬囊裏扣上絲弦的長弓在雨水中泛著清冷光彩,程達坐在馬背上搖搖頭,他的海盜兄弟們各個麵無表情,並不多理睬商社的門客,眼睛在車隊四周逡巡。

  ??門客自討沒趣也不介意,回頭自在的抽著煙。“看那裏!”一個趕車的光頭青年指著東側,雨水打下來,他的光頭上油光放亮。路邊雜樹的縫隙裏,顯出精致的農舍。三間茅草屋外用柴扉圈起個院落,一架紅桃木的秋千正在微微的風裏蕩開。竹枝做的細簾挑起,漂亮的女孩正對鏡畫著長眉。

  ??“嘿,農夫的女兒也畫眉,還蕩秋千,世道真好啊。”有人說。

  ??“咱們那邊的姑娘都沒她愛俏,到底靠近城裏啦,大城裏的姑娘就是不一樣。”

  ??“都少說兩句!”門客笑罵道,“天下之大,又豈是你們幾雙眼睛能看全的。瞧這茅舍格調,主人家多半是位雅士,別農夫農夫的亂叫,傳出去丟商社的臉。”

  ??大家稍靜了片刻,又調笑起來,門客並不多管。

  ??車隊經過柴扉,落在隊尾的海盜種泗瞄看窗內的女孩,此時女孩正抬頭打量他們,迎著瞧來的目光她微微一笑,細長的睫毛卷在眼睛上,種泗稍帶慌亂的收回目光,心裏不複寧靜。女孩黑色的眼睛裏有束犀利的光,那是富庶人家女孩所天生的敏銳,見多識廣的眼睛體察了你的一切,卻帶著幾抹純真色彩。種泗的童年曾在高樓別院的地方生活,他太熟悉這種目光了。官場莫測的橫禍令他家破人亡,他遙遙想起那天夜裏院落外傳來的馬靴踏地聲,老仆俏俾們的呼號裏透出淒厲,靜靜的溫潤的氣息中傳來糞便與鮮血混合成的腥臭衝鼻的味道。他穿著貼身棉袍倉皇逃出後門,慌亂中遺失了母親點燈縫製的氈靴和父親在他十歲生日上親手為兒子懸掛的玉璧。種泗躲在出京的馬車上逃到南方,他又記起了自己看到海盜首領黃金滿時,那種無處可逃的感覺。

  ??一匹消瘦的馬從前麵跑來,陶乃剛扶刀經過商隊的車馬時,神情尤自肅穆,一旦到了海盜中間就故態複萌。

  ??“這道嶺上林子深得很,路也難走,去年跟隊走過一回,吃了不少苦頭,大家當心。”

  ??“你既然走過,路上就多照應前麵的馬車。”程達說道。

  ??宮長平有些看不過,“日,你走過了不起啊,傻了巴唧的。”他們開慣了玩笑,知道陶乃剛這個海盜二刀把子老陶的兒子絕頂聰明,卻總做這些看似愚蠢的事,其實是為了拉近彼此距離,令宮長平好笑的是其實根本無人在乎他的出身。

  ??“小心無大錯嘛。”陶乃剛很寬厚的看著自己的弟兄,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車隊從清晨走到正午,雨漸漸停了,路越來越窄,仿佛是老天眨一眨眼的功夫,道旁的樹木便蔥鬱繁密起來。枝頭上傳來烏鴉的叫聲,鬆葉裏蓄積的雨水一串串落入水潭,彎曲如蛇的山道空無人跡。

  ??“怎麽路上一個樵夫都沒有?”商社門客不知何時掏出把算盤撥拉著,清脆的聲音在山林內回蕩,聽得他心裏一陣陣發毛。

  ??“陣雨剛過,怎麽會有樵夫?砍柴的人認樹齡和看天色那是兩絕。”似乎是怕了這哂人的寧靜,伴當們議論開來。

  ??“下了整半日,還算陣雨?你怕是煙抽多了,腦子犯暈吧。”

  ??福州商社的伴當們走南闖北看慣了山色,可見到山霧的景致依然有些吃驚,他們議論著要找位畫師將此處描摹下來,絲毫沒有察覺到商社的門客耷拉著腦袋並沒有看山。他像睡著了似的身體依在車門邊,也不與誰說話。趕車人稍不留神,馬車的後輪陷入泥坑,整架車跳了跳。門客手中的脆木算盤就從他手上滑落了,算盤剛好撞上路邊的碎石,嘩啦啦圓潤的算珠灑了一地。

  ??“怎麽回事?”程達策馬走過來,他貼著馬鞍彎腰,鎧甲擦過皮索上的刀鞘帶起冷瑟的鐵器響動。程達在半空中的身子頓了頓,他的眼神忽然像極了豹子,立在周圍詫異的伴當們被他冷冷的眼神觸碰到皮膚時都有被切割的感覺。

  ??程達緩慢的取下了配刀,馬蹄聲忽然大作,海盜的坐騎馳上路邊高崗,馬尾在濕潤的潮氣裏不安的甩動。程達以刀鞘托起門客的下巴,眾人就看到了門客那攙雜著思慮與驚恐的怪異表情。他的眼裏毫無生氣,像在細心計算著手裏財貨的時候忽然死去的,那種迅速蔓延的死的氣息使得他甚至來不及叫喊。

  ??“隻剩下眼白,已經死透了。”女扮男裝的黃崢嶸仔細查看後,一字一頓的說。她的話帶著晚秋蕭瑟的寒意鑽入商社伴當們的衣領裏,許多人的脖子上起了層細密的疙瘩。

  ??不知不覺間林子裏起霧了,大霧彌漫開來隱隱有股異香,像是城裏公子愛佩帶的香囊中的香料散發出來的。烏鴉的叫聲在遠方起伏,霧氣裏卻不辨方向。這奇怪的霧在門客死後恰然而至,令人毛骨悚然,趕車人握緊手裏的鞭子,伴當們三兩聚在一塊,挨著海盜的人不自覺又湊近幾步。

  ??程達倒不在意眾人的神情,他大聲說,“附近沒有人!”然後派了四名海盜分做兩路向前方查探。海盜每隔半裏便吹響特殊的號哨,哨音漸漸遠去,把眾人的擔憂也帶走了幾分。膽大的伴當走過來詢問門客死因,黃崢嶸沒有理會,過了一盞茶時間,她抬頭對程達說,“中毒死的。”

  ??“傷口在那裏?”程達問。

  ??“查不出來,應該是用細小的針類刺入腦袋致死。”黃崢嶸再次瞧了瞧門客,沉聲道,“一定是吹管。”

  ??吹管是極難防的暗器,往一根細心製作的竹管裏填入細針,使用者看準對方向管內吹氣,鋼針就瞬時射入被殺者的身軀。材料製作,吹氣方式都需要經過嚴格訓練,喂上蝰蛇毒液的鋼針握在厲害的暗殺者手裏,往往殺人於無形。

  ??伴當們並不知道這管暗器的厲害,但他們都是風浪裏闖過的人,一見海盜的神色,就明白了大概。剛放下的心又懸空起來。

  ??“為什麽會殺一個商社門客?”種泗問。

  ??“能使用吹管的人很多的。”程達說話時臉上神色越發陰冷,大家還在揣測那個懷疑時,程達已揮手下令,所有的人退到車邊,“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許輕易離開,不信邪的人盡管試試!”他話剛說完刀已出鞘,一刀重重劈在空中,彌漫的霧氣也被劈開了一條縫隙。

  ??“派出去的人怎麽還不回來?”程達的聲音再響起時,商社的伴當已被海盜團團圍住。

  ??“剛剛哨音漸大,該在往回走了。”隨著宮長平的話音,號哨聲再次響起,已近在半裏開外。海盜卻齊齊衝到隊前,舉起了武器。他們的號哨有一套嚴格的音律,每次護送都有所不同,傳來的哨音雖然極力模仿,細微處還是露了破綻。程達對黃崢嶸使了個眼色。

  ??哨聲忽止,濃濃的霧氣裏四方都響起馬蹄踏地的聲音,噠噠,噠噠。霧氣裏率先走出十匹健馬,騎士都著一身輕甲,個個身材高大,覆蓋麵孔的頭盔上垂下黑布幔。

  ??“針匪!”商隊裏有伴當驚呼,伴當們慘白的臉上冒出了青氣。

  ??針匪是近年來忽然興起的一夥馬匪,行蹤詭秘,行事毒辣,殺人前喜用一管細針示警。他們像風一樣奔竄於閩浙兩省之間,極少出手,但每次出現必定將商隊殺個精光。長相醜陋者一刀砍斃,容貌出眾的人則往往倍受折磨,事後仵作查驗屍體,發現那些沒有傷痕的人內腑潰爛,全身沒有一根完好的骨頭。這起巨匪的殘忍震動了官府,官府派出大隊兵馬多次捕剿,卻始終沒有尋到他們的蹤跡。

  ??“諸位,幸會,幸會。”

  ??馬匪的首領說話時,海盜們發現四周的山林裏踏出幾十騎,幽靈般罩在黑色的甲衣裏。

  ??程達定了定神,揚聲道,“這位朋友,我們是福州商社的車馬隊,有叨擾的地方請多包涵,還請讓讓道放大家過去,大家夥兒都承您的情了。有什麽需要難處,盡管開口。”

  ??那男人笑了笑,說道:“挺會說話的漢子,倘若我不讓呢?”

  ??程達依然笑道:“讓不讓都在您一句話,您若實在為難,我們原路退回去便是了。”

  ??男人笑了,他灑脫的揮一揮手,四周黑衣的騎兵們都將手裏的刀放下了幾分。

  ??“整天的憋在那幫鳥人堆裏,我也快悶出病來了。今天難得碰到個爽快人,倒有些話想問你。”

  ??“好的,朋友,若我答上了你的問題,車隊可否通過?”

  ??“再說吧。”對方笑著提出了第一問,“世人喜歡說生我者父母,如果有一日父母阻擋了你的夢想,你會不會殺掉他們?”

  ??“不會。”

  ??“哦?”

  ??“所謂追求終究不過是虛幻的東西,誰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把握住夢想。父母將我們帶來世上,那是血脈相連的情分,虎毒尚不食子,何況人呢?為了一些虛幻的東西就殺父弑母,那不是比畜生都不如了。當然,有夢想,總是好的。”

  ??對方臉上的表情跳了跳,可他還是笑了,他繼續問道:“你告訴我,方今的世上,還有英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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