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章 京軍武士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28      字數:6394
  北京,什刹海,敬親王府。

  ??“他怎麽在天津耽誤了?是去了李紹泉那裏了麽?”敬親王看了看手中的密報,眉頭習慣性的皺了起來。

  ??“回王爺的話,他到了天津之後,隻在館驛停留了一天,並未去拜會李製台,李製台也未差人前去相請。”齊布琛平靜的回答道,“聽說他是在天津城郊的禿山鎮耽擱了,因為當地有叛黨作亂,襲殺部兵,他恰好路過,於是助當地駐軍平亂,盡滅叛黨人眾,是以誤了行程。”

  ??“他這一路,管的閑事倒是不少。”敬親王哼了一聲,將密報丟到了紫檀木桌之上。

  ??“聽說他此次於叛黨手中救下一女,乃是前眀的郡主。”齊布琛的聲音仍然波瀾不驚,象是在說一件很普通的事,但敬親王聽到這句話,臉色卻有些變了。

  ??但敬親王畢竟是敬親王,他略一轉念,便恢複了常態。

  ??“這密報上何以未寫此事?”敬親王輕咳了一聲,問道。

  ??“隻是傳聞,目下尚無實據,是以未在密報中寫明。”齊布琛答道,“且此事一旦傳揚出去,對他多有不利。他畢竟算是文文忠的門生,王爺的臂助。”

  ??“那女人應該生得很美吧?”敬親王問道。

  ??“是。”齊布琛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不知王爺何以知之?”

  ??“他在園子裏的那兩位夫人,都有傾城之貌,他救下的這一個,想是也不會差到哪裏去。”敬親王笑了笑。

  ??“喜好美色,應該是他的一個弱點吧。”齊布琛點頭道。

  ??“有弱點就好。”敬親王拿起密報,又看了看,“人都有弱點,如果沒有弱點,那就不是人了。”

  ??“有一種人,沒有弱點。”齊布琛微笑著說道。

  ??“哦?你倒是說說看?什麽人沒有弱點?”敬親王有些驚訝的抬起了頭,問道。

  ??“死人,是沒有弱點的。”齊布琛答道。

  ??“哈哈哈哈,不錯,你說的一點都不錯。”敬親王撫掌大笑道,“人都死了,自然是沒有弱點了。”

  ??齊布琛的話令敬親王想起了往事,不由得慨歎起來:“辛酉年那會兒,承威要是找的那些個武林高手得力的話,這會兒,我可能就不會在這裏坐著和你說話了……”

  ??當年輔政王大臣端王承威想要發動政變,殺死仁曦和敬親王,曾經在顯鳳皇帝梓宮回京的路上,花費重金聘請“四大高手”行刺仁曦和敬親王,結果仁曦和敬親王預料到承威可能會采取行動,下令抄近路前進,“四大高手”在大路上撲空後,從小路追上了護靈隊伍,但卻因護送的軍隊防範嚴密,不敢下手,最終讓仁曦等人順利的提前到達了北京,一舉收擒承威一黨,平息了政變。

  ??而當時這“四大高手”如果真的動手並且成功了的話,現在的大乾帝國的主宰,應該是另一個人了……

  ??“王爺吉星高照,得皇天護佑,那四大高手臨陣膽怯,未敢動手,”齊布琛顯然對當年的這件秘事知道得十分清楚,“不過承威識人不明,找來的那四大高手,虛有其名而已,其所以敗亡,並非無因。”

  ??在“辛酉政變”失敗之後,“四大高手”也全都選擇了逃亡,而敬親王為了永絕後患,除了調動兵馬追捕之外,還花費重金雇傭鏢局武師截殺,最終“四大高手”中的三個男人俱被鏢局武師殺死,梟首送京,唯一的一個女人被練軍捕獲,械送京城,經順天府審訊後,在菜市口被淩遲處死。

  ??正是因為有了那一次的經曆,敬親王才會暗中極力招攬民間的能人異士,收為己用。

  ??“當時承威要是選了你老齊,弄不好就成事了,哈哈!”敬親王笑道。

  ??“王爺說笑了。”齊布琛顯然對敬親王的這句玩笑話很不以為然,淡淡的說道。

  ??“對了,老齊,我一直想要問你,你和林逸青,若論身手本事,哪一個強些?”敬親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熱茶,問道,“他在日本做下的那些事,你能不能做到?”

  ??“回王爺的話,屬下隻是一介武夫,林逸青在日領軍布陣,海陸爭鋒,並能以少勝多,屢敗強敵,這些是為將者所為,屬下是做不到的。”齊布琛平靜的回答道,“若論個人武技,須當比試過才能知道,屬下暗自揣測,西洋火器之技,屬下可與其不分伯仲,而中土武技,屬下或能略勝一籌。”

  ??“是這樣……”敬親王笑了笑,放下了茶碗,“所謂‘一俊遮百醜’,你有這‘一俊’便足夠了。”

  ??齊布琛聽出了敬親王話中之意,仍是微微一笑。

  ??“他很快便要來京城了,到時候你們會會,本王便知端的。”敬親王說道。

  ??“屬下領命。”齊布琛恭敬的答道。

  ??“李紹泉上的那個關於整頓陸師的折子,你也看過了,你覺得他的建議如何?”敬親王話鋒一轉,又問道。

  ??“陸師暮氣已深,整頓是必須的,現下各地防務,皆以南人練勇為主,長久下去,終究不妥。”齊布琛答道,“李製台所言,從京軍八部之兵入手,確是為國之議。”

  ??“是啊!無論水師還是陸師,還是要有咱們渤人才好啊!”敬親王長歎了一聲,“這大乾的江山,畢竟是咱們渤人打下來的,還要咱們渤人保才是啊!”

  ??齊布琛沒有說話,二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望向了窗外。

  ??遠處,金色的陽光下,萬裏宮闕顯得分外的輝煌壯麗。

  ??※※※※※※※※※※※※※※※※※※※※※

  ??渤人白虎部兵阿布凱的一生一直在為自己不幸的婚姻而感到懊喪,這種懊喪在那個陰鬱的清晨達到了頂峰。當時他正夢見小紅,他在翠錦樓的老相好。小紅坐在床邊,風情萬種的解著衣扣,這本來是阿布凱最喜歡的一種夢,可惜小紅的衣扣剛解開兩顆,他就聽到自己耳邊傳來炸雷也似的一聲怒吼:“阿布凱!天殺的!快醒醒!”

  ??阿布凱在迷迷糊糊中嘟噥著:“別吵!等會兒!”隨即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人整個兒拎了起來,這種老鷹叼小雞的姿勢他已經與老婆演練多年,默契到幾乎成為身體的本能。

  ??懸在半空中,他聽到了下一句話。這句話令他從夢境的溫暖中陡然清醒過來,並且立即渾身冷汗直冒。

  ??老婆恨不能把心和肺都一塊兒吼出來:“阿布凱!禦賜的飛火連珠槍丟了!”

  ??阿布凱後來回憶起那個曆史性的早晨,總是唏噓不已。他的生命之舟因為老婆的這一聲吼而偏離了正常航道,開始駛入一條無法回頭的湍急河流。這條河流的起點指向他們白虎部德莫家的祠堂,那裏供奉著阿布凱最顯赫的祖先——曇花一現的大乾帝國開國之君、天真汗穆麟德?真玉的牌位。除此之外還有一柄真玉大汗禦賜的火槍,是西洋人的貢物,長七尺五寸,它曾經在他們德莫家先祖們的手中擊斃過無數的敵人。這柄槍有一個響亮的名字:飛火連珠槍。

  ??當然,這柄槍是假的,是老婆在城西劉鐵匠那裏訂做的,僅供參觀用。真的被藏在他們家的地窖裏。

  ??但是現在真槍丟了。

  ??地窖裏的那個暗格裏,如今是空的。象征著沒落的他們德莫家族全部榮光的連珠槍,已經不翼而飛。倒是那柄假槍還在祠堂裏閃著微光,隨著清晨的風發出若有若無的歎息聲。

  ??仆人們都嚇得躲了出去,老婆在身邊號哭,捶胸頓足歇斯底裏,“連珠槍丟了,怎麽辦呀?完了完了,天塌了!”

  ??阿布凱並沒有覺得天塌了。在最初的驚慌之後,他甚至有一絲快慰。丟了好,他想,這樣老婆每天嘮叨的內容會少一項。

  ??“丟了就丟了罷,”阿布凱說,“做一個假的放在那兒,別人還不是一樣掏錢來看。管他真槍假槍,能生銀子的就是好槍。”

  ??很快他就認識到了自己這種想法是多麽的單純和幼稚。老婆的哭喊聲織成了一張密密的網羅,將他籠罩在其中。

  ??“阿布凱你這個廢物!都快三十歲了還一事無成,還得靠老婆來養活你!阿布凱你這個廢物!你還配說自己是德莫家的子孫嗎?德莫家的後代靠賣老祖宗的門票吃飯,說出去誰信?阿布凱你這個廢物!……”

  ??經考驗的阿布凱慢慢從老婆紛亂的咒罵中理出了頭緒。在他終日飲酒作樂、完全不理家事的時候,北京城如今已經悄然出現了至少三個德莫家的後代,一個個揚著厚厚的家譜,自稱自己是昔年曾橫掃中原大地的真玉大汗手下猛將阿爾哈圖?德莫的唯一傳人。據說順天府和步軍統領衙門已經關注此事,說是要禁止打著開國元勳的旗號騙人斂財,將會對這些德莫家的後人的真偽進行鑒別。

  ??阿布凱本來是不必畏懼這樣的鑒別的,他手裏有貨真價實的禦賜連珠槍。然而槍丟了,一切都變得不可信了。雖然阿布凱的確是真正的德莫家後代,但他的真人,似乎並不比一杆古老的火槍更有說服力。所以,現在的他們家,無比迫切的需要那杆真的連珠槍。

  ??他一下子想起了老婆罵他的話:“你身上流的德莫家的血,還不如狗血值錢!”

  ??一個月後的某一天,阿布凱已經站在西城關隘黯淡的夕陽下,眼看著夜的潮水被高高的關隘推動著慢慢卷過大地。天邊的雲不斷變換姿態,在漸漸黑下去的天幕中收攏著自己的軀體。天空高闊,遠方的山巒犬牙交錯的起伏著,除了偶爾掠過的一兩隻飛鳥,毫無生氣。而此時此刻,北京城內應該是華燈初上、炊煙嫋嫋了。

  ??“你在想什麽?”身邊的好友戴鵬問他。

  ??“我在想我老婆以前說的話。”

  ??“她說什麽了?”

  ??“她說:‘我身上流的德莫家的血,還不如狗血值錢。’”

  ??“她……說的這也太過分了吧?”

  ??“她不過是在說實話而已。”阿爾哈圖?德莫的後人輕鬆的說。

  ??據說判斷一個人是否誠實可靠,首先需要看他的眼睛。於是阿布凱緊緊盯著對方的眼睛看,但結果令他失望。這個渤人武士雙目毫無神采,眼白上布滿血絲,看起來萎頓不堪,和阿布凱每一次宿醉後回家照鏡子所見的幾乎無二。興許他昨晚也去了翠香閣、怡紅莊一類的地方吧?阿布凱想。

  ??“怎麽了?看我眼睛通紅,覺得我不夠敬業?”渤人武士突然問道。

  ??阿布凱很誠實的說:“的確有一點。”

  ??“因為我昨晚到一個地窖裏偷了一柄槍出來,於是耽誤了休息。”渤人回答。

  ??說完,他拍了拍目瞪口呆的阿布凱的肩膀:“你找隔壁那一家的時候,說話聲音太大了。這裏的房子木板太薄,都不怎麽隔音,我的耳朵恰巧又不錯。”

  ??這一個早晨光線昏暗,淡淡的霧氣籠罩了整個北京城。阿布凱走出家門後,站在門口發了一會兒呆。眼前熟悉的街道在霧的稀釋下變得略有點扭曲,一切看起來都模糊而不確定,連鳥兒的鳴叫都顯得有氣無力。有那麽一刻,阿布凱懷疑自己還在夢中,麵對著一個不真實的世界,去尋找一把在臆想中丟失的槍。他盯著門口那株彎彎曲曲的老樹看了一會兒,走向了城南,逐漸出現的泥濘將他帶到了那條街。

  ??在太陽移到人們頭頂之前,這個叫做戴鵬的渤人已經來到了阿布凱的地窖裏。他揮手製止了阿布凱老婆的絮絮叨叨,饒有興致的在地窖裏東敲敲、西踩踩。

  ??老婆陰沉著臉,無聲的表達著對無能的丈夫找回一個看起來和他一樣無用的渤人浪蕩子弟的抗議。

  ??但這個該死的家夥偏偏要火上澆油。他突然扭頭問:“你們夫妻倆誰更重?”

  ??阿布凱的鼻端在這一瞬間隱約聞到了一陣焦糊味,那是老婆的怒火在燃燒。誰重,那還用問嗎?他想,總被拎在手裏的是我啊。

  ??但這話他不敢說出口,他隻是硬著頭皮說:“可能……可能我稍微瘦點。”

  ??戴鵬毫不理會那個胖胖的女人根根直立的頭發。“麻煩夫人到這裏踩兩腳,”他說,“一定要用全力。”

  ??阿布凱眼看著強忍怒氣的老婆走了過去,狠狠一腳跺在了地上。隻聽“喀喇”一聲,老婆突然從地麵消失了,隨即地下傳來“咕咚”一聲沉重的悶響。

  ??“挖得真夠深啊!”戴鵬聽到那咕咚一聲後喃喃自語道。

  ??還沒等阿布凱驚慌的撲過去,地下便傳出了老婆尖刀一般的叫聲。

  ??“地洞!”老婆的聲音在地窖裏不斷的碰撞折射,“有人在這裏挖了地洞!”

  ??老婆很肯定說,這個地洞是最近兩天才挖出來的。因為兩天前,那裏還堆放著許多土豆。她的弦外之音是,那些土豆比她的身子可沉多了。

  ??戴鵬點點頭,帶著阿布凱跳了下來。落地時的巨大衝力讓阿布凱意識到,這個坑的確很深。抬頭一看,更是吃驚,前方竟然已經挖出了一條長長的地道。這地道一直通到他們家的宅院之外,出口處還巧妙的布置了一個狗窩,擋住了地道的真容。

  ??顯然,盜槍者事先作了充分的謀劃,對他們家的禦賜連珠槍是誌在必得。老婆嘴都氣歪了,忍不住又要開罵,戴鵬卻示意她別吵,自己彎下腰,仔細的檢查著地道裏的一切。過了許久,他長出了一口氣。

  ??“我現在還不清楚具體是誰幹的,但至少其中包括了礦工和土夫子。”戴鵬說。他解釋說,這個地道挖得這麽深,得有力大的礦工,還要有相應的家什,而他們的挖掘方式,完全是按照土夫子的方法,光得到礦工的工具,沒有這些土夫子的指點,礦工光有力氣不可能幹得那麽漂亮。

  ??土夫子就是盜墓賊,叫夫子是好聽一點的說法。

  ??“那你有辦法找到他們嗎?”老婆的心中燃起了希望,語氣中居然帶了幾分懇求的意味。

  ??“那我可說不準,隻能試試。這京城可是天子腳下,城裏一向絕少有土夫子出沒,據我所知,城南的永盛客棧幾天前住進了一個土夫子,我們可以去看看。”

  ??於是阿布凱又走出了家門。已經是中午了,霧氣散盡,天兒仍是這麽冷,他肚子很餓,但他無法休息。老婆的目光如同錐子,一下一下的刺在他的背上,讓他感受到人生的殘酷與無常。

  ??永盛客棧占有著城南一大片土地,在那裏修建起了好幾排歪歪斜斜的樓房。這是整個北京城最混亂的區域之一,來自各地的商人、旅客、大盜、蟊賊都在這裏匯集。客棧老板信奉著一個簡單的原則:有錢的就可以入住,其餘一概不論。

  ??“你說那個缺了一根手指的南蠻子?”掌櫃的聲音懶洋洋的,“七八天前住進來的,今天一早就結帳走了。”

  ??“有什麽同行的人嗎?”戴鵬問。

  ??掌櫃想了想,說:“一共有七八個人,其中還有一個矮矮小小的,總是把自己裹在黑袍子裏,看不清麵目。但那麽矮,我想也是個土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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