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八章 另麵親王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28      字數:6028
  夜幕已靜靜降落,此時的角鬥場仿佛也受到感染般,忽然安靜下來。孫裕堂望向場中,覺得一片令人暈眩的光明。先前吐出香霧的銅獸嘴裏,幾十道光線縱橫錯落的打在中央,局勢已發生了重大改變。

  ??一名頭戴方巾的武士手中的鐵劍上,殷紅的血液滴答滴答滾落地下,劍鍔的閃光映得拄劍弓腰的另一名銅胄武士臉上,煞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方巾武士的劍法明顯帶有海盜的風格,但他用的劍,卻與不久前跑到了陸地上的山海關一帶的海盜有所不同。雖同是在海上討生活,回民的海盜卻極少用質重缺之靈活的老式鐵劍,而是使用刃身窄細的彎刀。看那方巾武士的相貌和神情,應該是沒落的西疆少數民族的貴族旁支,他熟悉中原人善用的武器並不奇怪。可他曾是回民騎射手當中的一員,專精的絕對該是箭術和彎刀。看他稍顯細弱的手臂,要揮舞起這樣的重劍簡直是困難。武器選擇的錯誤造成了現下的劣勢。

  ??孫裕堂看到了他的對手——一名戴著上古魚鱗式青銅胄的武士身上的傷痕,透過血肉已露出森森白骨,他的武器也是一柄沉重的鐵劍,比對手的還要沉重,可令孫裕堂不解的是,他似乎除了回氣稍慢外,並未因失血過多而不支。難道是有什麽療傷的秘法?孫裕堂左思右想不得而知,忽然一團白霧打在銅胄武士的身上,尋常人看不出來,眼光精湛的孫裕堂卻隱約看到傷口流出的血液在白霧裏加速凝固了。他腦中靈光一閃,原來是這樣,怪不得自己剛走過暗道時會辨不清方向。

  ??秘密該是在那銅獸嘴裏噴吐出的白霧。這霧應該是某種藥物產生的。在暗道裏,正是這霧產生的精神幹擾,令方向感極強的他感到莫名壓抑,那麽在這霧的背後,一定有人在監視著自己,難怪會覺得有目光如芒刺在背。自己原以為這法子不過是滿足賽場氣氛需要,為增加格鬥的神秘感設想,如今看來,竟然是有人暗中協助參賽者,延長比賽時間,製造更多可能性而可以施放的。這中間誰會獲得最大利益呢?當然是壓盤的莊家,貴官巨富。想到這裏,孫裕堂悄悄瞥了眼輕紗後的人影,令他意外的,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敬親王的目光在這時同樣轉向了他。

  ??柔和的神色並不能掩飾眼中銳利的鋒芒,那一眼,仿佛看入了孫裕堂內心深處。他佯裝看了一眼牆上掛著的畫,將眼光匆匆移開,在畫上掃了兩眼後,回歸到角鬥場中,心卻突突跳了跳。

  ??敬親王比想象中更莫測高深,孫裕堂在心裏對這位王爺做了重新的估量,這種估量令他對自己的現狀看得更清,卻也多了分自卑。唯一能減少這種自卑的,是他已看出了場中決鬥的玄妙,受傷的銅胄武士並非不堪一擊,他隱藏了獲勝的手段。

  ??這名銅胄武士應該是出身於關外的少數民族,很可能是狄族人,狄族人精於射箭,除了擁有優秀的射術外,還隱藏著一種神秘的武器,綁縛在手臂間的镔鐵短叉。三支微弧的鋒利如水的尖刃,沒有倒勾也沒有血槽,悄然撲上的攻擊能令對手在心驚膽顫前失去生機。雖然隱藏在衣袖內,孫裕堂幾乎可以肯定,銅胄武士的右手上就有這種武器。選擇鐵劍不過是麻痹對手,一旦出現稍縱即逝的瞬間,尖刃將毫不留情的劃破對手的頸動脈。

  ??孫裕堂知道三尖刃,是一個偶然機會下,聽鏢局中的老人說起。可既然他都知道,怎能擔保那個方巾武士不清楚?雖然偽裝得很巧妙,方巾武士微笑的容顏間依然有絲興奮,是的,他一定知道。不然以決賽者的水準,關鍵時刻不會表露出如此明顯的驕傲。雖然不清楚方巾武士下一步的動作,孫裕堂心中已經有底了,勝利將屬於方巾武士。一旦發現這點,他的目光發生了自己都覺察不到的遊移,他的心神更多的落到了此行未知的目的上。

  ??鏢局在大乾帝國擁有的地位並不算低,亂世時盜賊瘋起,為了貨物的安全,各地的富庶大城開設了鏢局這樣一種區別於正統軍隊,又與雇傭軍團有別的武裝。他們隻聽命於鏢局行會的主人,卻並不遊曆各地。隻是在大批商貨的運輸中,擔當護送職責。長毛之亂和綹亂平定後,鏢局的力量並未完全消失,他們的首領厚賄朝中重臣,而朝廷軍力不足,不可能分出兵來專門保護商旅,再加上時有發生的劫掠,使得這樣一支怪異的武裝力量得以生存,並延續下來,逐漸發展成某些人暗中行事的尖刀。全盛時期,各地的在冊鏢師總計達到三萬之眾。

  ??但是到了敬親王主政的時代,鏢師的數量成倍減少,全國的鏢師現在加起來不會到五千人,表麵上看,是鏢局的主人們一意取悅朝廷,可事實上留下的全是精銳。各地的會黨門派更通過各種手段延攬了大批能人異士,整肅規紀,實力比原來不降反增。做為京城會友鏢局的一個小頭領,孫裕堂的年俸能養活十個尋常百姓家庭。

  ??然而在鏢局行會嚴密的組織體係中,他不過是個小頭領,從未想過自己有麵見敬親王的一日。孫裕堂看著角鬥場中凝神吸氣的商賈親貴們,怎麽也猜不到這位王爺真實的想法。

  ??“裕堂是否對場內局麵已有所洞察?”

  ??冷風裏帶著幾分鮮花的清香,貼上榻前柔軟的輕紗便彌漫開來,在漸漸昏暗的石室中暗暗浮動。敬親王輕聲的詢問,令孫裕堂感到臉上有些發燒。在他的家鄉,十五六歲的青年便已仗刀跨馬,馳騁疆場。作為有所曆練的鏢局頭領,還是首次有人這樣稱呼自己。他有些尷尬的笑了,“王爺千萬別這樣說。屬下眼光粗陋,怎能看清場中的變化。”

  ??“謙虛是種美德,但過分了並不會讓人產生好感。”白紗後的眼睛看了一眼肅立的青年,目光裏蘊著鼓勵。

  ??孫裕堂的臉燒得更紅了,他略低下頭,借著夜色遮擋住麵容,道:“屬下以為,這場比鬥該是方巾武士贏麵更大。”語氣謙卑,換了在部屬朋友麵前,孫裕堂會毫不猶豫的指出方巾武士必勝,可現在他卻謹慎小心了許多。

  ??“是因為銅胄武士的兵器不趁手嗎?”

  ??“銅胄武士隱藏得很巧妙,但方巾武士已看出他暗藏的殺招,還表現得如此托大,該是有所準備。”孫裕堂順勢甩出了自己精心推測的結果,忍不住抬眼瞄向對麵。雅室裏沒有動靜,羅雙鷹仍自顧自的盯著腳下,那個三十歲左右的陌生人,卻回頭看了孫裕堂一眼。

  ??想象中的讚許沒有出現,房間裏安靜下來。隨著角鬥場中兵器的碰撞聲,先前沉默下來的人群仿佛匯聚的力量猛然找到了爆發點,山呼海嘯般的聲浪震得地板嗡嗡直響。劍鬥在銅胄武士的喘息後,重新開始了。

  ??伴著雅室裏微涼的香風,一隻小蟋蟀跳入雅室,看不到人般停在地板上,收起羽翼棲息。孫裕堂揣摩不透主人的意思,因此他的頭一直略低著,視線所在,剛好停在小蟋蟀細小的肢體上。人們經常忽略掉身邊動人的一幕,為太多瑣事牽絆。一旦靜下心來,遊曆於山川溪流間,卻每每為大自然的美麗震驚。在這樣一個極不合適的時刻,孫裕堂忽然發自內心的喜歡起眼前的小蟲,起碼它能任意而為,不必忍受這難熬的等待。雖然他忘記了,冬夜裏本不該有這樣的小蟲。

  ??等待沒有繼續,一隻點塵不染的漆黑快靴輕踏在小蟋蟀的身上,漫不經心的左右揉了揉。孫裕堂感到自己的心猛的收縮,像被巨大的手掌緊緊握住。他驟然抬頭,看到了羅雙鷹冰冷如刀鋒的眼神,眼角淺淡的紋路,淺淡的輕蔑。

  ??“裕堂是中原人吧?”敬親王的聲音響起得突兀,在孫裕堂有所言語的前一刻,在那隻握住心髒的巨手上按了按。

  ??“回王爺的話,屬下是直隸順平縣人。”孫裕堂的聲音有些不自然的低沉。

  ??“好啊好啊,我就喜歡中原的好漢子,爽快。”

  ??敬親王的話裏透著發自內心的真誠,令孫裕堂否定了心中所想,王爺並沒有看到剛才的一幕,是自己以小人之心揣度了。

  ??“王爺過譽了,屬下不過是個不成器的末流。”

  ??紗帳後傳來一陣悅耳的笑聲。過了片刻,方道:“喝最烈的酒,騎最剽悍的馬,才是大丈夫所為。”

  ??是啊,做男人就要做個頂天立地的英雄,騎快馬,開強弓。孫裕堂不禁為自己剛剛表現出的天真感到可笑,他用力點頭讚同敬親王。

  ??“裕堂可認識你右手這位齊布琛。”

  ??哦,原來他叫齊布琛,這是個渤人的名字。孫裕堂看向那個看似普通的陌生人,他仔細回想了片刻,對這個名字和它代表的人的印象卻很模糊。但能負手在敬親王的房間內如此悠閑,絕不會是普通人物。孫裕堂向那男人望去,齊布琛正笑吟吟的看著他。

  ??“他也是你們同道中人,我的一個好朋友。”

  ??能被敬親王稱做好朋友的人,放眼京城,扳著手指能數出來。孫裕堂謙恭的抱拳道,“請齊先生多指教。”

  ??齊布琛似乎很習慣摸下巴,當他的手指拂過青色的胡渣時,就如同鄰家大叔一般。

  ??“孫師傅太客氣了,指教談不上,交流交流。”

  ??“孫師傅能不能詳細說說你的看法,齊某做個參考。”齊布琛看著孫裕堂說道。

  ??孫裕堂梳理了一下思路,開口道:“方巾武士的劍術明顯高過銅胄武士,這點通過一年來的比賽,銅胄武士不可能不知道。然而他依然選擇了鐵劍做為武器本身就有問題。於是我注意了他的衣袖,左臂中部有些隆起,雖然不是短刃理想的接觸位置,但我可以肯定,有根透明的絲線牽縛在手指上。隻要輕輕勾動,短刃便可以滑落到手腕上。”

  ??“你怎能確定那確是短刃呢?他的右臂同樣有隆起啊。”齊布琛不動聲色的問道。

  ??“這正是他計劃中失敗的地方。為了掩蓋這點,銅胄武士在右臂套戴上了鐵牙護肘,還刻意讓方巾武士劃中一劍顯露出來。這太做作了,明眼人可以看出,運劍時他的左肘有一絲遲緩。”

  ??“你的意思,方巾武士發現了。”

  ??“方巾武士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他不該表現得過於興奮的。高明的武士從不在活著的敵人麵前微笑。”

  ??“怎麽講?”

  ??“他在刻意壓製興奮。勝利在望,誰都要昏頭。”

  ??齊布琛抿嘴微微笑了,“孫師傅很不錯,觀察入微,心思縝密。”

  ??他的褒獎毫無掩飾,令孫裕堂心中湧起一陣興奮,這是不是代表敬親王對自己的一種肯定呢。

  ??“但是,孫師傅的眼光裏,仍然缺了一樣東西,老到。”齊布琛話音落地,角鬥場中發生了忽如起來的變化。

  ??對峙遲早要打破,一隻覓伏長久的豹子不會因獵物有所防備而放過它。方巾武士退後一步,左手搭在粗布包裹的劍柄末端,眼睛緊緊盯住對手,呼吸忽急忽緩,如同哮喘發作。銅胄武士弄不清對手下一步的行動,提劍護住胸膛。

  ??方巾武士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吼,發動了攻勢。他奮力揮出劍弧,居然有雷霆的呼嘯。

  ??銅胄武士終於握不住鐵劍,手中的劍脫手飛出。

  ??方巾武士的步伐很奇怪,一步步的踏前,烈焰般的刀光卻脫出了刀刃所及的範圍,封鎖住銅胄武士的所有去路。

  ??不出孫裕堂的預料,銅胄武士靈巧的在刀叢中閃躲,終於被他尋到一個縫隙跳出刀圈。三道閃電自左肩滑落,觀眾裏發出驚慌的大叫,誰都看得出,銅胄武士隱藏的殺手出現了。尤其是壓注方巾武士的,更是臉色大變,一些見多識廣的人喊道:“小心,有暗器……”話到後麵,已經有氣無力了。

  ??孫裕堂的臉色卻有些不自然,這種暗殺式戰技的要義第一條便是不近者不殺。雖然銅胄武士跳出了包圍圈,可攻擊距離的拉遠無法發揮兵器的優勢,所謂暗殺的突然性已經不複存在。

  ??銅胄武士並沒有猱身撲上,後退的速度反而增加了一倍。如風的身影中雙掌翻飛,一個呼吸間,三尖刃居然被分拆組合成一把小巧的短弓,透明的絲線扣在右指上,已蓄滿了勢。銳利的眼神鎖死對手,先前的頹然被一種得逞的狡黠所掩蓋。

  ??然而這種神情並沒有停留多久,銅胄武士這時才發現剛剛的劍弧不僅逼退了自己,而且帶起了地麵積澱的塵土。在那飛揚的黃土中,方巾武士卻消失了。短刃的箭矢隻有三支,一旦射出銅胄武士就失去了所有的武器,張滿的弓弦發出絲絲鳴叫,卻是引而不發。

  ??上萬雙眼睛在角鬥場中逡巡,卻沒有一個人發現方巾武士的身影,甚至沒有誰看清他是如何消失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一刻集中到了銅胄武士的身上。

  ??銅胄武士畢竟不是等閑之輩,一擊不中,銅胄武士迅速回弓撤弦,手腕一抖,短弓又被拆卸開。可惜這次不容他呼吸,從鬥場一角的陰影中竄出一條黑色的影子,如同一隻敏捷的黑豹貼地俯衝而來。

  ??銅胄武士的手掌間青筋暴起,快得隻剩下掠影,這次他隻用了半個呼吸便將短弓恢複成了三尖刃,隨著一聲呼喝,向那黑影疾劃而出。彌漫的塵土被這一劃開膛破肚般煙消雲散,地麵被劇烈的氣勁刷出三道淒厲傷痕。

  ??黑影俯衝的身形停在銅胄武士身後,長劍在空中挽出朵絢爛的劍花後插回後背。

  ??一條淺淺的血線在銅胄武士額頭出現,仿佛鐵尺丈量過一樣延伸到腰間,開始是幾滴豔紅,漸漸幻化為阻擋不住的激流,哧的一聲巨響,兩半屍體在爆裂的衝擊下橫飛出一丈,轟然墜入地麵上激起一片塵土。

  ??角鬥場裏鴉雀無聲。過了許久,主持人方才猛醒過來,他張開喉嚨沙啞的宣布,“阿卜杜拉?哈克木(應該是方巾武士的名字),勝!”

  ??勝利者沒有過多的表示,仿佛勝利來得理所當然。觀眾裏卻傳來惱羞成怒的罵喊,無數作廢的賭票被拋上半空,雪片般紛紛揚揚的落下,在光芒的映襯中,方巾武士神情漠然的漫步走著,張開雙臂,但卻並沒有向觀眾發出勝利的咆哮。

  ??孫裕堂知道自己錯了,而且錯得厲害。雖然他猜中了結果,卻完全預料錯了過程,如果換做自己在場上,勝負將易位。他回想起那隻被羅雙鷹踩死的小蟋蟀,一個眼光如此差的人,在敬親王眼裏會不會和那弱小的生命一樣微不足道?體內湧起一片寒意,孫裕堂略帶病態的臉色更白了。

  ??“孫師傅不必在意。”

  ??齊布琛笑著拍了拍孫裕堂的肩膀,如同一個慈祥的長輩,可他不過大了年輕的鏢頭八九歲而已。孫裕堂蒼白的麵孔上泛過一絲紅潮。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