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二章 遺疏定大計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28      字數:5694
  然而,在江南文人刻薄尖酸的筆下,忠王的好心卻有了另一番解讀:“稍有姿色者,驅入女館中以備揀選”;女館點名,其實是在揀選美貌處女和幼女,將她們分批送往太平天國自天王以下各級首腦,以充下陳。

  ??其實江南文人們太不懂行情,如此海選美女該多麽費事,作為蘇南新主,李秀成根本不用自己找,別人早就送上門來了。象混入太平天國的豪紳徐少蘧為取得信任,“買**兩人,認為義女,獻與忠賊”。粵東人李文炳“獻其小姨尤姓於忠殿,遂玩弄忠王於股掌之中,無複顧忌。”其實,收女人一如收禮物,不收就是不給對方麵子,在“不戰自撫,招降一切”政策引導下,李秀成笑納的不僅是幾個女人,還有奉獻者的歸順之意。後來鹹豐辛酉冬(1861年)內應事泄,李文炳榮幸地占了李秀成簽發死亡名單第一位;而徐氏亦因勾結淮軍被譚紹光處決。誰在玩弄誰,結果說明一切。

  ??總之,李秀成辭別了天京明瓦廊夜行的提燈美女,迎上了拙政園裏的臨水照花人。他的審美趣味已從大腳健婦,火箭般提升到磁人兒般幽靜嫻美的江南佳麗。也是,被清人歎為“神仙窟宅”的忠王府,怎能沒有神仙姐姐?時人評論:“李秀成有姬妾十餘人,多殊色,最美者有兩人,一浙人,一蘇人;一某紳女,一某宦媳。”“李秀成固不愧為一代人傑矣,而陳置姬妾,擄良家有夫之婦,習太平天國諸人之惡習而不怪,不無慚德,亦白圭之玷也”。

  ??英諺有雲:“權勢是一種春藥”。在滿足了基本性需要之後,征服感取代了男對女的渴慕,才有了所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的奇異心理。那些李秀成身邊的女人們,無論自願或被迫,或是懼怕逆命被殺,或是安於錦衣玉食,一律都柔媚委婉無比順服。他一旦碰上個把死不開竅的烈女(秀才之女,通常受節烈教育都很深),滿懷“卿本佳人,誓不從賊”之誌,倒激發起將軍攻城拔寨的挑戰欲望。“越日”,頗有耐心;“令之伴宿”,以勢壓人;“夜半自刎”,大約不從而死,否則沒了清白死了也虧;“吳中人所僅見者”,這種事情隻此一例。當時,那女子一定後悔沒有跟上蘇州被陷前的自殺風。她這一筆,要麽連同大量被太平軍嚇死的人,全部記在李秀成的賬上,要麽完全與他無關,因為彼此誤解,他們在時代洪流中擦肩而過。

  ??但據好事史家觀察,生理因素或許也在起作用。被外國傳教士目為“短小精悍”的忠王,在伶俐的筆下有著異於常人的充沛精力:“他雖然夠不上中國人的中等高度,但他的身軀是輕捷的、活潑的、強健的、有種特殊優美的姿態;他的舉止尊嚴而堅毅,他的步履迅速而威嚴。……他的一對大眼睛不斷的閃爍著,同時他的眼瞼也總在抽動。從他非常愛活動的麵容及其身體的不停的神經質的動作(身體的某一部分總在不停地動著,不論兩腿是否交疊,他的腳總是在地上拍著,或則兩手時而緊握,時而放鬆,或則時坐時起,這些動作都是突如其來開始的)來看,沒有人會想象他在作戰時竟那樣十足地冷靜。”但是,令林逸青初次對李秀成發出“不知天意如何化作此人”的感歎,卻是因其生命最後一章中的奇跡。在熱到令人萬念俱灰的火爐南京,在汙穢肮髒的囚籠之內,此前剛經曆突圍時奮力搏殺,後又遭酷刑淩辱,是什麽樣的人在命懸一線的巨大精神壓力下,竟能從容作書五萬言且很少塗改?所以,此人在精神上的堅韌一定有著強健的體魄為支撐。

  ??然而,色之饕餮並非美味情緣。李秀成有的是廣義上的情愛——對蒼生之愛,對家國之情。恐怕他從沒有遭遇過“狹義愛情”——那是兩性之間的相悅之光,需要用長時間的凝視和期盼來醞釀,需要在平等相待中實現,並有妒忌之烈焰拱衛彼此的唯一。這種愛,隻有經曆了求之不得的痛苦,才有如獲至寶的喜悅。李秀成想得到的女人,都太容易了,所以每當他一蹴而就時,愛情便振翼驚飛,唯剩兩性關係中氣味濃烈而光澤黯淡的一段肉體廝磨。

  ??可是大人物的“狹義愛情”代價太大。周幽王為博褒姒展顏,“烽火戲諸侯”;唐明皇為楊貴妃“一騎紅塵妃子笑”,耗盡民力;吳三貴因陳圓圓“衝冠一怒為紅顏”,家邦喪盡。英雄便成了狗熊,眼中隻有一人,沒有萬民。而對於羸弱的洪秀全,他那“數字化管理”的後宮裏的娘娘,恐怕絕大多數都是擺擺樣子。帝王多妻往往是麵子工程,暗示朕有蓬勃的龍馬精神,令天下人敬而畏之。

  ??1863年9月,國難當頭,李秀成公而忘私,棄狹義而懷廣義,居然搜盡全家首飾交保釋金七萬兩,出京救蘇州。那些女子跟隨他,所圖無非衣食富貴,到頭來竟是一場空,剝落金飾時的怨懟不言而喻,但他一點不在乎自己在她們心中的靠山地位一落千丈。此外,李秀成離開蘇州時雖然倉促,但還不至於沒功夫安頓姬妾,可入城的淮軍統帥李鴻章後來還見著她們了,足以說明這批精美的床上用品,在他心中無足重輕,就是留給敵人也不礙自尊。

  ??真英雄者,胸懷天下,不涉情關,無我,更無她。

  ??此後,別姬、失馬,末路英雄的大片至此封鏡。

  ??查李秀成納女來源,無外乎以下五種:一、原裝自配(簡稱原配);二、抽簽得來(質量不保);三、天王恩賜;四、屬下進貢;五、自己看上。來源三乃據史載:“凡賊壽則選妃,各王壽則洪賊選妃賜之,謂以酬其功,偽王固辭而受其一”。好看的留下,難看的奉還。來源四,質量最高量最足,如李文炳和徐少遽均曾獻女邀寵。但他們精挑細選的絕不會是一個皮粗肉實麵色紅黑的保姆型,而是能夠體現江南人審美觀的窈窕嬌娃。來源五,並非不可能,可是在現代人看來一見鍾情的浪漫,在當時卻會造成很壞的影響。東征蘇常時忠王三令五申“毋***違令者斬”。戰爭年代的自由戀愛,即無父無君的自由苟合。《虎口日記》載李秀成占蘇後曾設姊妹館,“有功者輒令自擇”。說明軍人擇妻可以,但要符合軍功條件,難道他會獎賞自己嗎?而女人去向,沒有正當原因,不會歸向王府,全應留在女館。所以,李秀成定然是以身作則,路邊的野花不亂采。別人獻花另當別論,政治意圖太豐富了。此外,從為報恩而以身相許的角度看,他們的結合有違倫理。趙匡胤千裏送京娘,後者要熱貼,前者出於道義而不受,傳為千古美談。但這個傳奇情節卻辱沒了李秀成的騎士風度。說明編造者無腦而欠扁。

  ??李秀成身邊也許會有這樣一位“忠王娘”,但她的前世今生都要重新來過:大黎村裏,她和他窮得門當戶對,因此走到一塊兒來,在缺衣少食的年月裏彼此溫暖,起義軍裹脅他們入了營,反正餓死和戰死都差不多,前路茫茫走到哪裏算哪裏。進了男營女營卻分開了,她因他在外作戰而提心吊膽,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顧一家大小。可糊裏糊塗中,身份卻變得顯赫了。她幾乎不認得他了。原來老公除了種田燒炭還有那麽大本事。但要見他依然不容易,思念卻不是互相的,自然有人替她分擔,甚至更得他歡心。她的身份隻有在給那個神棍天王扣為人質時,才讓他感念牽掛,也許是為了他的母親,他總會回到她身邊。困守孤城時,兩人才真正麵對彼此。男人總是這樣,與紅顏知己泣別,和糟糠之妻患難。兜兜轉轉,富貴榮華如煙散去,仿佛又回到了相依為命的最初,卻也讓人安心,終於相伴著走到了最後,但這個“忠王娘”,隻能是糟糠之妻,而絕非紅顏知已。

  ??愛惡搞的林逸青曾經不止一次的設想:如果李秀成攻下了華洋雜處的上海,以其兼容並蓄的博大胸懷,後宮未嚐不會充實些“金發姬”、“碧眼妹”、“黑珍珠”、“波斯貓”什麽的。

  ??而在這個曆史時空當中,眼前的李思竹,有沒有可能,是忠王和一位“女國際主義戰士”的愛情結晶呢?

  ??“瀚鵬,你可知,你這妹子本來已經給我那姐姐做了主,許配給鯤宇,可惜鯤宇在京公幹,還沒有來得及迎娶她,便過世了……”吳氏夫人歎息道,她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的觀察著林逸青的臉上表情,用意可以說十分明顯。

  ??“二娘,您別說了……”李思竹的眼中有晶瑩閃動,哽咽道,“今日能見到瀚鵬哥哥,有如親見鯤宇哥哥,思竹夙願已了,再無它求……”

  ??她話未說完,便掩麵奔出屋去。

  ??“可憐的孩子……”吳氏夫人明白李思竹心中的痛楚,不由得歎息起來。

  ??林逸青在心裏也是長歎一聲,他知道,李思竹在姑母的作主下,等於和林義哲已有了婚媒之約,她已經可以說是林義哲未過門的妻子了,但林義哲卻未和她完婚而過世,按照民間的說法,應該是她“命硬”,克死了丈夫,是以她心中一直留有這樣的陰影,才會有剛才的表現。

  ??吳氏夫人剛剛暗中派侍女去叫李思竹和自己相見,剛才又說出那樣一番話來,意思非常明顯,是希望自己能夠代替林義哲娶了她,讓她不至於永遠的背著“望門寡”、“克夫”的惡名,這可能也代表了沈佑鄲的意思,但李思竹事先並不知情,並且林逸青能看出來,她曾經深愛著林義哲,現在雖然見到了和林義哲幾乎一模一樣的自己,也明白吳氏夫人的苦心,但心裏一時間還是不容易轉過彎來。

  ??“瀚鵬,你且多留幾日,我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說。”沈佑鄲嘶啞的聲音將林逸青的思緒拉了回來,“我時日無多,現下俄人已占據日本北海道,又派鐵甲兵輪三十餘艘齊集日本,威脅我大乾,再不辦理鐵甲船的話,大乾危矣!我正要上奏朝廷,你這船圖,不妨再做得細些,我好附在奏疏之中,直陳兩宮皇太後禦前,以便早定海防大計。”

  ??“姑父所言極是,侄兒定要助姑父一臂之力!”聽到沈佑鄲的話,林逸青立刻答應道,他知道,沈佑鄲選擇在俄國艦隊東來時上這道奏疏,可以說把握住了千載難逢的機會,曆史在這一刻,將會發生深刻的改變!

  ??而自己畫的“瑪索”號鐵甲艦的圖紙,將成為份量極重的一個砝碼!

  ??※※※※※※※※※※※※※※※※※※※※※

  ??《李文忠公集:複沈佑鄲製軍》:

  ??“覆陳海防疏,條條實對,兵船一節,尤探討入微,自道甘苦,欽伏莫名。統帥乃推及不才,惶悚萬狀,君自謂於船政一無所知,為謙過分,仆於海防則真一無所知矣。”

  ??“月初曾摭拾上陳,毫無是處,久思錄呈,苦無確便。茲謹鈔奉教正,其推戴執事,實出至誠,非敢互為標榜也。船政諸君條議,各有見地,較他處更為精核,故知幕下人才濟濟,非他處捕風捉影者所可幾及。巡撫移台之議,洵屬經久大計。仆曾力陳於當路,聞吏部主稿覆準,小小節目,尚須江楚裁定耳。各省覆奏,尚未全到,國有大事,暫無暇及。今春再從容會核,然南洋數省提挈綱領,舍我公其誰與歸?日意格所開鐵甲船價,已得大概,尊意令其回國購機器之便,再順途細訪詳確開示,何時可以成行?前議帶生徒、工匠前往學習造駛,能及時一並籌辦否?現下俄人以水師陵迫,中樞急欲購辦守口小鐵船,屬赫德由電信問價。據雲,每船連炮,在英廠定造,約價十餘萬及二十數萬不等。擬令赫稅司來津會議,如有成局,容再奉聞。”

  ??“太後垂簾,厲精圖政,目前覬幸太平,知念附及。”

  ??《李文忠公集:書信:複郭筠仙星使(二月初五日)》:

  ??“頃得總署初三日函稱,外購鐵甲船以應軍需一事,因赫德一言,已向英使商屬其轉谘本國管理衙門查照辦理。複按尊緘,必更踴躍。日君現在英倫,當就近酌辦。船械定能得力。茲可稍慰藎廑矣。惟鐵船購定,何人駕駛來華?何時可到?諒已胸有成竹。各使公評曲直一節,旁觀多發此論,頃與素好之美領事商及,據稱法使在煙台避署,尚未回京,美使不日更換,僅英、德、意三使可議。惜為時已遲。而柳原權位既卑,北海道事又不欲他人與聞,各使恐不肯多管。莫若中朝派一大員赴日本朝廷理論。如仍矯強,就近邀集駐日各國公評,較為得勁。言甚有理。惟總署無此勇往任事之人耳。”

  ??“近來謠傳俄人有攻我北洋之意,惶遽無措,諄請益盛派船政全師北上,鎮扼江海餉源重地,堅阻俄船,即佑鄲處與津防續調,恐不能應手也。為之三歎。”

  ??※※※※※※※※※※※※※※※※※※※※※

  ??北京,紫禁城,養心殿,西暖閣。

  ??此時,仁曦太後正看著大臣們的奏折。而在她的身邊,年幼的光旭皇帝正在那裏苦思冥想的做著詩文。兩位帝師翁叔平和李高陽則小心的陪侍在了一旁。

  ??“……竊以天下之弊,在於因循,矯其弊者,一變而為鹵莽,其禍較因循尤烈,倭人夷我屬國,俄人虎視眈眈,凡有血氣者,鹹思滅此朝食,臣以為兵家知彼知己之論,二者缺一不可,未有一無豫備,而可冒昧嚐試者也。臣所每飯不忘者,在購辦鐵甲船一事,今無及矣,而懇懇之愚,總以為鐵甲船不可不辦,倭人俄人萬不可輕視,倘船械未備,稍涉好大喜功之見,謂其國空虛已甚,機有可乘,兵勢一交,必成不可收拾之勢。目下若節省浮費,專注鐵甲船,未始不可集事,而徘徊瞻顧,執咎無人,伏望皇太後聖斷施行,早日定計,事機呼吸,遲則噬臍……”

  ??仁曦太後反複的將兩江總督沈佑鄲的奏折看了幾遍,眼角漸漸的濕潤了。

  ??她當然知道,這份奏折,可能是病重的沈佑鄲的遺折了。

  ??而沈佑鄲此刻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國家的海防大業!

  ??“鐵甲船不可不辦,倭人俄人萬不可輕視!”

  ??她雖是一介女流,居於深宮,卻也知道,沈佑鄲此言,絕非是誇大之辭!

  ??由30餘艘戰艦組成的俄國艦隊出現在天津海麵的消息,已經在大乾朝野引發了劇烈的震動,連平日裏那些嚷嚷著“禮幹義櫓”的清流們這一次也紛紛上奏要求加強海防,但仁曦太後明白,他們隻不過是說說而已。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