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家國破滅
作者:銀刀駙馬      更新:2021-07-17 11:27      字數:6394
  聽到她的話,鄰近的一間屋子裏隱隱的傳來了悲泣之聲,顯然,她們也是流落到福州的日本士族女子。

  ??此時的島津洋子,雖然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但不知怎麽,心情變得又有些沉重。

  ??喝過了茶,雨變得小些了,島津洋子告辭離開了伎館,回到了家中,這時她看到,門口的報箱之內,已經塞滿了報紙。

  ??為了在隱居期間了解周圍發生的一切,免得自己到處奔波,島津洋子向幾個報館訂了報紙,由報館派專人送到家中。福州的報館顯然都很守信,將報紙如約送達,象今天因為是陰雨天氣,為了防止報紙被雨水打濕,報館的人竟然細心的將報紙全部裝在防水油布製成的口袋中。

  ??島津洋子取了報紙,進到屋中,換了衣服之後,便將口袋打開,取出裏麵的報紙,一張張的翻看起來。

  ??她看的第一張報紙是《點時齋畫報》,對於這份乾國人創辦的畫報,她一直很是喜歡。

  ??《點時齋畫報》圖文並茂,內容通俗易懂,老少鹹宜,而且所報導的內容以時事居多,對於島津洋子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

  ??自日本西南戰爭爆發後,關於林逸青的報導,便在《點時齋畫報》占了很大的篇幅,事實上,林逸青之所以在乾國國內有如此眾多的崇拜者,《點時齋畫報》可以說功不可沒。

  ??島津洋子打開一份《點時齋畫報》,果然看到了裏麵關於林逸青在日本本州島轉戰萬裏成功脫臉回到九州的報導,不由得微微一笑。

  ??“我知道,你不會死的。你要是就這麽輕易的死了,就不是你了。”

  ??島津洋子仔細的看完了這一頁畫報,翻了過去,第二頁映入她眼簾的,則是一幅繪有烈火焚城的情景的畫麵。

  ??在這幅畫當中,好多日本武士在同俄軍士兵激戰,到處濃煙滾滾,炮彈橫飛,很多房屋被俄軍炮兵發射的炮彈擊中起火,這幅畫盡管是點時齋畫師的想象之作,但描繪得十分生動,尤其是在畫麵的一處角落中,很多武士盛裝坐於屋內,舉火自焚,每個人臉上的悲壯表情都刻畫得栩栩如生。

  ??島津洋子仔細的看著畫上的說明文字,這才知道,俄軍和日本政府軍已經在九州島北部的小倉和博多分別登陸,攻陷了福岡和佐賀,圖上畫的,便是佐賀被俄軍攻破後,佐賀士族寧死不降,全體舉火自焚的情景。

  ??“果然……這也是你想要的結果,是嗎?林君?……”島津洋子發出了幽幽的歎息。

  ??※※※※※※※※※※※※※※※※※※※※※

  ??湛藍天空之下是一望無垠的蔥鬱叢林,上方籠著一層淡淡水霧,蜿蜒的河流若隱若現的穿插其中。

  ??山路間,一支由十來個人組成的小小隊伍正在山間小路中艱難前行。

  ??茂密的熱帶叢林中,空氣中彌散著濃鬱的腐臭氣味,茂密的樹下鋪著層層厚實的枯黃爛葉,一腳踩進去便會滲出來散發著異樣氣味的黑色汙水,幾隻肥大的花腳蚊子伸著長長的細腿,上下飛舞著,試圖鑽進這些個不速之客的內衣裏麵狠狠地咬上一口。

  ??這些人來到了河邊,披荊斬棘地穿越了遮天蔽日的灌木叢;林中的小路上長滿了藤蔓,而且不時有大樹攔住去路,隻有憑借當地人的眼睛和記憶,才能找到隱藏其中的道路。

  ??伴隨著他們的行走,兩邊後退的東西已經換成粗壯的樹木了,地麵上的藤蔓藏得很深,上麵的落葉和枯枝也讓人使不上力氣,這時隊伍停了下來,一個人攀上了一棵樹,向前了望著。

  ??在這樣的密林裏,對付地麵上那些不知道到底在什麽地方,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厚的鬆軟的腐泥,以及腐泥上麵那些將要變成腐泥的枯枝落葉可不是什麽輕鬆的活計,在樹上繁茂的枝葉中行進雖然沒有之前在平地上那麽快捷,但對於這樣的地方也算是一條捷徑了。

  ??遠處傳來了一聲枯枝斷裂的聲音,尋著這聲音,在人們的眼中隱隱約約出現了一頭奔跑的野獸的輪廓,就在前方大約七丈遠的地方,可是他們誰都沒有動,目光依然直直的盯著前方。

  ??一匹強壯的黑馬背負著什麽東西快步而來。

  ??“什麽人?”年輕的佐賀武士鼓起戰敗者的餘勇大聲喝問。那一聲呼喊在空曠的穀中穿過,好象一支利箭劃過長空。

  ??馬上的黑影卻巍然不動。等黑馬緩緩地走到跟前,武士們才看清,鞍上坐著的是個死去的身穿甲胄的武士,看情形他已經死了兩天以上了。

  ??他的臉掩蓋在頭盔的陰影裏,在胸前隨著馬步搖來晃去,馬嚼子上的流蘇在被濕潤了的空氣裏搖蕩,飄向左邊,又飄向右邊。套在盔甲裏的軀體雖然死了,外層精良的厚甲卻不會倒下。甲胄上的家紋表明了他也是一名身份高貴的武士,並且是一位武士首領。

  ??佐賀武士們抓住他冰冷的腳踝,將他放下馬來。

  ??頭盔拿掉之後,佐賀武士們才看清楚,這是一張十分年輕的臉,他身上的甲胄有好多彈孔,從裏麵滲出黑血來,他手中的長刀也已折斷,顯然是經過了英勇的戰鬥之後,才死去的。

  ??“埋了吧!”佐賀武士們的頭領說道。

  ??兩名年輕的下級武士取過鏟子,開始挖起坑來,另一位佐賀武士則上前為死者整理遺容,以表達他們對這位英勇戰死的武士的敬重。

  ??不論是佐賀武士拖人還是挖坑的時候,那個眾人護衛著的年約十二三歲左右的少女都站在一邊悄然無聲。隻有當坑挖好,佐賀武士預備將屍體抬入坑裏,她才說道:“等一等。”

  ??武士們停了手,有些驚異的看著她。

  ??少女輕步上前,俯身用手輕輕的探進了死者胸前的厚甲之下,摸索了一會兒,將一本粘著血的書取了出來。

  ??這是一本裝幀精美的小冊子,封皮上全是燙金的法文字母,但有的地方,已經被鮮血浸透了。

  ??“這是什麽書?江藤小姐?”一位年長的佐賀武士問道。

  ??少女看著陽光斜著照耀在那個年輕人的臉上,輕聲答道:“是盧梭的《民約論》。”

  ??聽了這位少女——江藤新平的女兒江藤晴子的回答,武士們都是一愣。

  ??受江藤新平的影響,他們當然知道《民約論》這本書是講什麽的,但他們始料未及的是,會在一名武士的懷中發現這樣一本書。

  ??江藤晴子雙手捧著這本沾血的書,抱在胸前,看著死去的年輕武士,輕聲說道:“勇敢的人啊,你為什麽要出現在這裏?你跑了這麽多的路,就是為了死在這個幽靜無人的美麗地方嗎?你是特意來告知我,命運的無奈和死亡的永恒嗎?現在你的魂魄已變成林間的清風,變成滋潤大地的青草,你變成這世界的一部分,世間的動蕩都與你無關——如果這就是每個人的命運,真希望我有足夠的勇氣去坦然麵對啊。”

  ??聽了少女有如祝禱般的話語,佐賀武士們一時間哀傷不已。

  ??一位佐賀武士把土推在那張死灰般的臉上,說起悼詞來:“我不知道你是誰,你沒有逃脫敵人的魔掌,卻給我們送來了寶貴的坐騎,如果我們大家逃脫了性命,我們一定要好好的感謝你。隻是你又需要什麽謝儀呢?現在你可以不必再擔心背後射來的冷槍,現在你的身體將和大地重歸一體,不用再害怕任何的滋擾了。勇敢的人,你可以安寧地死去,但我們還要繼續武士的追求。武士的路還很漫長,武士不能虛度這短暫的光陰。我們還有足夠的勇氣去尋求我們的榮耀,取得勝利,而且我們有一天要把得到的榮譽,呈送到你的麵前——不論發生什麽事,對此我們不會有任何改變。”

  ??林子裏的樹都很高,它們的枝椏隱藏在黑色的夜空裏,不知是什麽花兒仿佛從天上落下一樣,落在了人們的身上。它們有兩種顏色,淡紅和灰藍。

  ??江藤晴子伸手接住了其中的一朵。她凝視著花的清冽的側臉在昨夜的寒風裏凍得發青,她那長長的黑色睫毛垂覆在蒼白的臉頰上,武士們能聽到她那柔軟的呼吸聲。

  ??她的父親已經死了,她家鄉的城池已經崩塌了,那裏的人民或是死了,或是逃走了,她原本所擁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見了,但她的容顏卻還是如此的清麗可人。

  ??僅僅是這個少女的美貌,就足以讓野蠻的露西亞人到處去搜尋她吧?這兒離佐賀已經很遠了,但並沒有超出了露西亞軍的勢力範圍,但隻要江藤晴子還活著,還能吐出拂動花蕊的氣息,露西亞人的追兵就不會放過這個已經滅亡的藩國的殘存血脈吧?武士們看著她,不約而同的在心裏想著。

  ??佐賀武士們又怎麽會讓她落到露西亞人的手裏呢?武士想要尋找一個讓她永遠安全的方法,一個能和她永遠在一起的辦法。武士們是如此的愛她。這種愛如同陰燃的火焰,慢慢地吞噬著武士的心和血肉,這種愛是她餓了時輕觸武士手肘的動作,這種愛是她疲倦地蜷縮在濕漉漉的樹葉上,這種愛是等候在小樹林外,聽著裏麵傳出的淅瀝的解溲聲。

  ??武士壓抑住心裏這狂風暴雨般的愛,悶不吭聲地扶她上馬,隻是用妒忌的目光看了看被她壓在腿下的花瓣。

  ??在幽暗的樹林中,武士們繼續前行,隨後就看到了那些傳說中的不死忍者。

  ??他們突然地出現在林間空地上,起初看上去隻是些混沌的影像。

  ??江藤晴子緊緊抓住了手中的僵繩,用害怕而敬畏的目光看著他們。

  ??“這位先生,這裏就是你們些不死忍者的住處嗎?他們看上去如此醃髒潦倒,真的能幫助我們擺脫緊追在後的死亡嗎?”佐賀武士首領認出了他們,開口問道。

  ??忍者們一動不動,他們的模樣看上去很是憔悴,應該也經曆了一番血戰。他們破爛的衣裳上布滿了石楠和地衣,野杜鵑在他們的膝蓋上開著花;他們的皮膚上布滿了暗色的青苔,眼皮上則全是白色的灰塵;他們的腳仿佛深入地下的爛泥,在那裏紮了根。

  ??那邊有兩個人似乎在鬆樹下下棋,隻是棋盤上已被蘑菇和綠蘿所覆蓋,看不清棋子的位置,他們不為所動,依舊低頭沉思;另有一位忍者則似乎在盤膝彈琴,隻是武士們無法聽清曲調。事實上,在踏入這片空地時,武士們就聽到了一聲孤零零的撥弦金屬聲,那聲波慢悠悠地穿過林下幽暗的空間,如一條曲折的波浪線,隨後在一棵歪脖子樹上撞成兩段,各自飄向左右。武士們等了很久,也沒有聽到第二聲琴響。也許在第一聲到達世界盡頭前,另一聲才會慢悠悠地追趕上去。

  ??這些人確實活著,隻是他們的動作慢得無法忍受。

  ??武士難以理解,這些人曾經有過輝煌的過去,在日本的曆史長河上盛開,如同最璀璨的禮花,但現在他們隻是在這裏坐著,一動不動,如同潦倒的石像。

  ??佐賀武士們從東邊走到西頭,他們高喊著因為急噪而越來越粗魯的語言,但沒有一個人上前理會他們。

  ??這真讓人絕望,武士們經曆了千辛萬苦才來到此地,卻無法與他們交流,甚至得不到他們的正眼一看。

  ??幸虧在放棄之前,武士們和江藤晴子的馬繼續朝林子深處走了一會兒。

  ??武士們發現了另一些沉默的人,他們散布在林間,仿佛在緩緩舞動旋轉身軀,他們呆呆地仰著頭,眼睛雖然睜開,卻仿佛什麽也看不見。但比較起先前的那些忍者,動作畢竟更流暢、更利索些。武士甚至能看到其中一名花白胡子的老者,眼珠子在朝武士轉動。

  ??一名武士張開口問道:“你們在做什麽?”

  ??對方蹙起眉頭,如同聽到刺耳的鳥叫。

  ??武士不得不再次放慢速度,又一次問:“你們在做什麽?”

  ??“我們正在救你們。”對方輕聲答道。

  ??“可你們隻是坐著不動,這怎麽可能呢?”武士吃驚地問道。

  ??他皺起木乃伊一樣層層堆疊的臉皮,不屑地說:“忍道的神通,以富士山的高廣,也可容納於一塵粒中,且塵粒不會受絲毫影響;以四海水之寬渺,也可置於細微的心裏,且心的大小並沒有增減,你們怎麽會發覺呢?”

  ??武士象看著瘋子一樣的看著他:“我不懷疑你們的神通,正因為此,我們才來向你們求助。就請告訴我們,怎麽樣才能活下去?”

  ??麵前的人的眼珠已經轉向了別處,隻是樹起了一支瘦得隻剩骨頭的手指指向不遠處:“看……”

  ??武士轉過頭,風正從樹葉下吹過,把露水一滴一滴吹落。陽光開始變得明亮起來,穿過林間照耀在空地上,但除了這些,武士什麽也看不見。

  ??江藤晴子也在專注地向那裏凝視著,武士的脖子漸漸發麻,於是厭煩起來,又問:“你要我看什麽?”

  ??那名老者長歎了一聲:“不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到一點上,你又怎麽領會到答案呢?生命在於靜止。隻有完全靜下來,才能感受到天地的呼吸和節拍,你要把把自己化身其中,與日月星辰山川都融為一體,這時候,你就明白忍道的真諦了。”

  ??江藤晴子倒是非常有耐性,她專注地盯那裏頭,好象看到點了什麽,但又不能確定。而武士的腳則發麻,眼皮開始酸痛,疲倦得想要睡倒。

  ??“我明白了,謝謝您救了我們大家。”江藤晴子輕聲說道。而這時,她身邊的那名武士則坐了下來,打起了磕睡。

  ??“不要出聲。”老者似乎聽到了什麽,向江藤晴子發出了警告。

  ??江藤晴子點了點頭,屏住了呼吸,這時遠處傳來了陣陣人喊馬嘶的聲音,還有粗野的俄語叫罵聲。

  ??江藤晴子對這些聲音再熟悉不過了,她的臉上情不自禁現出了恐懼之色,但並未出聲。

  ??她能感覺到,俄軍的哥薩克騎兵就在不遠處經過,但她望向四周,卻沒有看到一個人影。

  ??不光是俄軍,連護衛她的人,也都不見了,除了已經睡倒的那一個。

  ??對她來說,這是一件極其詭異的事情。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臉上的恐懼之色漸去,取而代之的,是驚訝和驚喜。

  ??她記起了小的時候,父親江藤新平請一位西洋魔術師來家中表演時,在她的房間裏布下的那些幻景。

  ??那些利用視覺差產生的幻景,曾令她和哥哥如癡如狂,不能自拔。

  ??她從來也沒有想到,今天會在這裏,見到另外一群神秘的人們,用同樣的辦法,救了她和大家的性命。

  ??但當她想起父親和哥哥現在都已經不在了,心中禁不住又是悲傷難禁。

  ??不知過了多久,俄軍發出的聲音漸漸的遠去,但江藤晴子仍然無法讓自己從悲傷中解脫出來。

  ??“好了,我們安全了,可以說話了。”老者看著她,眼中閃過慈愛之色,“告訴我,你們要去哪裏?”

  ??“我們要去熊本,找林逸青將軍。”江藤晴子抬起了頭,輕聲答道,“哥哥要我把一封信送給林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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