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陽春三月，春風所過之處，杏花開滿枝頭。

  跟著師父過慣了到處漂泊，四海為家的日子的她，突然被帶去了薊州陳家。

  當時師父指著一個眉目俊朗的少年讓她叫師兄。

  那時候她才知道，在她入門之前，師父還收過一個弟子。

  家中出事的時候，她雖然還有幾分記憶，但隨著這些年的磋磨，也早已經將那些鍾鳴鼎食之家的禮數忘了個幹淨。

  陳家是薊州士族之首，有著數百年積累下來的底蘊和聲望。

  即使她那會兒已經比同齡人更沉穩和鎮靜，乍一來到隨處都顯奢華的高門府邸，她心中也是惴惴不安的。

  但好在，那少年雖出身不凡，卻沒有半點兒世家公子的驕奢勁兒。

  他不但生得好，長得好，腦子好，性格還溫潤如玉，待人隨和，對她更是無微不至。

  那時候，她雖然感覺自己和這陳府格格不入，但因為有他在，她也就隨了師父一起，安心住了下來。

  他是陳家這一輩嫡出的長子，被寄予厚望，身負重任。

  明明課業繁重，卻還總是抽出時間來陪她。

  他們一起辨認草藥，一起琢磨易容膏的配方。

  一起倒騰麵具的製作方法，一起將薊州大大小小的街道走了個遍。

  那一年的薊州，處處都有他們的歡聲笑語。

  許是那一年的春意太濃，許是他的傾慕讓她亂了分寸，惹了她春心萌動。

  初陷情網的她，哪裏考慮過什麽後果，一頭紮了進去之後，滿心滿眼都是他。

  她甚至還悄悄的將自己從未對任何人提起的身世也告知了他。

  他並不介意，甚至跟她保證，有朝一日一定會讓她不必再背負逆臣賊子之女的身份，不會讓她一輩子都活在黑暗中，還答應她，會陪著她一起去找弟弟。

  那一刻，她便認定了，她是要跟這人相守一輩子的。

  如果，不是師父在那時候撒手而去的話，他們有可能還會繼續那般優哉遊哉濃情蜜意的陪伴下去。

  看著原本精神矍鑠的老頭子，突然間萎靡了下來，那雙本來晶亮有神的眸子也在那一瞬間失去了光彩。

  蕭長萍才知道，師父之所以帶著她來陳家，是想將她托付給陳家照顧。

  他早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無醫。

  有陳家的百年聲望在，再加上這一層師徒關係，師父料定他走後，他們會善待她，至少會給她一日三餐，以及一片遮雨的屋簷。

  再加上她和他兩情相悅，便是這陳家其他人不喜歡她，她也可以不在意。

  她隻想留下了，不圖名利，默默的守著他便好。

  誰曾想，就連這樣，也成了奢望。

  因為很快，陳夫人便找上了她。

  雍容華貴的陳夫人，是陳家的當家主母，亦是陳子昂頗為敬重的母親。

  蕭長萍往日裏跟她並沒有多少交集，隻覺得她應是如陳子昂口中所說的那般，是位溫婉和善的母親。

  但她卻忘了，陳夫人的溫婉和善，也隻是對她的兒子陳子昂一人罷了。

  猶記得，當時陳夫人的麵上帶著幾分溫婉嫻靜的笑意，但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刀子，一刀一刀紮在她心上。

  “長萍姑娘年齡也不小了，便是鄉野長大的丫頭，也該注意些分寸。”

  “曾聽你師父說，你年幼喪母，想來，這些也是沒有人教過你的，倒也怪不得你。”

  “既然你師父將你托付給了我陳家，你且安心住著，過段日子等你及笄，我自會幫你尋一戶跟你身份相襯的好人家。”

  “我們子昂心地良善，因著當年他師父對他的救命之恩，難免對你有諸多照拂，但也僅此而已，還望你不要多想，萬不可惦記著不屬於自己東西。”

  ……

  從家族突逢巨變，從她開始在泥濘裏掙紮著艱難求生開始，這些年，她也不是沒有遭遇過唾棄和白眼。

  然而，往日裏所有的詰難和屈辱，加在一起都不抵這時候高高在上的陳夫人那幾句話。

  三言兩句，就將她好不容易才撿起來的自信和自尊踐踏了個徹底。

  那一盆冷水當頭罩下，她終於認清她和他之間的差距有多大，也才反應過來自己之前有多糊塗。

  如今再回想起當時的情形，蕭長萍依然覺得臉上好像有刀子在刮。

  她垂下了眸子，眼淚止不住的流。

  聽完她的故事，再看她和陳子昂如今這般模樣，沈月華也唏噓不已。

  “所以，你當時就離開了陳家？”

  蕭長萍點了點頭。

  “我也想過，雖然陳夫人的話傷人，但她說得好像也沒錯。”

  蕭長萍搖了搖頭，抬起眸子來對沈月華苦澀一笑道：“我之前說了謊，不是他一直在躲著我，是我在躲著他。”

  “離開了陳家之後，我再也沒有去過薊州，更沒有打聽過任何關於他的消息。”

  “我本以為，合該是我們這一輩子也不會有再有什麽交集的，沒曾想，在陪小姐離開京都的時候，才得知他竟然在幫太子殿下做事。”

  說到這裏，蕭長萍轉過了身子，看向床上那個氣息微弱，麵容毫無血色，好似隨時都有可能去了的人，再一次淚流滿麵。

  一時間，沈月華也不知道怎麽安慰她，她隻歎了口氣垂眸道：“你也注意身子，若他醒來看到你這般模樣，隻會更心疼的。”

  蕭長萍點了點頭，卻忍不住痛哭道：“可是，我寧願他醒來心疼，也好過現在這般，隻要他醒來……”

  沈月華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這時候，門口有腳步聲響起，沈月華循聲看過去，就見緊皺眉頭的初六站在門口，想要上前，卻又有些猶豫。

  畢竟是姐弟，有他陪在這裏，比沈月華更能安撫長萍。

  沈月華對他點了點頭，將地方留給了他們姐弟，她從密室裏退了出來。

  才進來不多會兒的功夫，外麵的雪竟然積了厚厚的一層。

  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沈月華走至廊簷下，伸出手來。

  那輕盈的雪落在掌心隻一瞬，便消失不見了。

  這般脆弱又短暫。

  讓她不由得想到了蕭長萍和陳子昂，想到了蕭玉宸和她。

  有情人未必能成眷屬。

  何其有幸，兜兜轉轉，她和蕭玉宸還能走在一起，還能共賞這人世繁華。

  這一次，她不會錯過他了。